仲維光:「文革之後無京劇」續談——李和曾與京劇欣賞

有台灣網友在《新紀元》上看了我的「文革之後無京劇」一文,對我對李和曾的評價提出不同看法。他說,「雖然我個人喜歡高慶奎勝過李和曾非常多,但李和曾在許多高派系的傳承上有重大的貢獻,現在留下來的三斬一碰還有逍遙津都是相當經典的演出,僅用他的這張二六就否定他藝術的全部是否有失公平?」而對於譚富英他說,「我實在懷疑他的藝術高度是否與其他幾位四大在同一個水平。他早年成名後因為譚小培的原因沒能好好向余叔岩問藝,導致大部分的演出都是在賣嗓子。中年嗓音下滑後可取之處更少。更可怕的是他的兒孫只學會譚派的糟粕,好東西都沒有了。我認為譚富英無論在嗓音,用氣,做表,繼承,教學,各方面其實都沒有比李和曾好。只是剛好這張唱片中李和曾的特點沒有被表現而已。」

對此,我首先感謝這位朋友對這個問題的關心及留言,其次則想借這個機會進一步談談對於這些問題的感受。而這些看法也可以說不只是對李和曾及京劇,而是對藝術,對人生,對人的精神和追求的看法,當然更離不開對社會政治問題的看法。

藝術之審美是很主觀的事情,大約和飲食一樣,有朋友說,西方人和中國兒童喜愛麥當勞,無法享用中餐之淡雅之美,如米粥、綠茶,乃至海鮮之豐富,西語甚至根本沒有「鮮」這個字,全在於味蕾的發展狀況。是否如此?只能說大約有兩個經驗事實,那就是中國孩子大都是在成年後才真正體會到中餐之美的;而大多數西人,永遠止於酸甜、鹹淡最基本的口味。倘若你請他喝米粥,他會大驚失色。不信你可以試試。

欣賞京劇事實上也是如此,首先是感覺的「味蕾」,您是否有這個鑒別力,此中甚至還可能在經歷了一些變異扭曲後你的鑒別力已經根本上出了問題;其次是您是否有足夠的經驗和修養,聽過、見過、對比過足夠的劇目與唱段。我一生的思想探索,藝術愛好經歷讓我對這兩點有著刻骨銘心的體會。因為我們這幾代人在單向的變基因的文化知識環境中生活形成的味蕾早已經是變態的味蕾;而這又讓我體會到,在這個封閉的單向變基因的知識環境中要想讓這個味蕾來個根本的轉變、再造,其過程之痛苦、艱難,甚至充滿風險。

這樣的刻骨銘心的經歷也使我對那種假大空的極權主義社會的文化及藝術產生了一種免疫力。自然這樣兩個特點也為我一生的努力留下了很多後遺症。對齊如山先生,胡少安、周正榮兩位藝術大師的了解和認識,那晚來的進步與拓寬也都是這兩個特點的結果。

我非常感謝這位台灣網友,他上傳了很多胡少安、周正榮先生的劇目到youtube,讓我開了眼界、提高了修養,享受到更多的京劇藝術,傳統情懷。而感謝的同時卻也立即觸到我內心之痛。我居然如此無知,如此晚地了解和欣賞到這兩位藝術大師!

我曾經在八九年年底作為第一批大陸旅歐學人訪問台灣,其後又去過幾次,那時胡少安、周正榮先生都還活著,而我竟然失去了拜訪和現場聆聽、享受的機會。待到二十年後認識胡少安、周正榮,他們已經駕鶴西去,留下我一生又一個無法彌補的遺憾。

為什麼竟然如此?全因為我生之初就在共產黨統治下;全因為共產黨統治,共產黨教育及文化在物質上、精神上屏蔽封鎖扭曲了我們幾代人。

我常說,我的經歷,我的思想的發展非常典型,因為我對於共產黨社會的反叛,以及其後的重歸正途的歷程可說是標準的教科書式的經歷。

我的經歷告訴我,可以毫不為過地說,四九年之後的幾代人,臍帶連著共產黨,血管裡流著共產黨給你的唯一的血液——黨文化。因為你聽到的、看到的,你給出的都是物質主義,現實主義,觀念領先的意識形態內容,假大空的政治觀念。對此我有深刻的體會,因為我是到了一九六九年底,在參加了文化大革命後讀了一些書,開始反思,才幡然感悟,並憤而「割斷」與共產黨社會的臍帶,從此走向了一條不歸路。

割斷人生的社會的臍帶,換血,帶來的危險和痛苦絕不比醫學上的這個過程少。

在七十年代初期,甚至到九十年代,我都深刻地感到斬斷後帶來的精神痛苦,生存危險和威脅。你否定了黨及其文化,黨及其文化、以及它所衍生出的細胞都不會容於你。它們甚至要和黨一起仇恨、排斥乃至要窒息你。

其次是自身的抗體,換血,其實談何容易,因為黨文化已經溶入你的機體的每一處。在換血的初期,甚至黨文化的痼疾會時時發作,你可能只是以政治對抗政治,觀點對抗觀點而已。所以徹底地換血——我的認識論和方法論之路走了漫長的十幾年。為此,我的更為徹底的文化方面反省起步也就更晚。它幾乎是九十年代初期以後的事情。那時我才對反傳統,所謂全盤西化,對傳統文化開始重新認識。這個過程及至九十年代後期才算是基本走完。自然對於傳統文化的結晶,京劇藝術的認識的深化就更是其後的事情了。

重新體會、認識傳統京劇居然是在我五十歲後的事情!這隻有在共產黨社會才會發生。而坦率地說,實際上更多的人由於失去了我有幸而擁有的感知能力和重造決心早已經入鮑魚之肆久聞而不知其臭了。生而為人卻失去了對這一藝術的美的欣賞能力,這其實就如一個無法看出唐詩、宋詞之美,無法欣賞中餐的中國人一樣,生而為中國人卻失去了很多可能的感知!……白白作為中國人而活了!

我的京劇愛好起步雖然很早,可由於生在共產黨社會,遠沒有吳小如、歐陽中石這些票友們運氣。我走了一個大大的彎路,甚至可說這個愛好的展開是個變態,起死回生的展開。

兒時因為父親喜愛京劇,所以我有幸去劇場聽過馬連良、譚富英們的北京京劇團的幾乎所有的戲,可那時當然是不懂,不過是看熱鬧。其後是文革,我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共產黨的教育在我身上在正反兩個不同方向都劇烈地發酵過。自然這期間也根本沒有京劇可聽,可欣賞回味。再有可能的時候是七十年代末期後,可那時雖然在大陸有機會再次聽到傳統京劇,但是我當時還在學習物理、數學,還在哲學的路上,在繼續走完最後一程認識論和方法論問題的轉變和重建,還無暇顧及京劇。再其後出了國,就更沒了可能。

重新再次進入京劇是九十年代後期的事情。在對於傳統文化的認識上我回到了正路。與此同時網路的發展也使得我在海外有了更多的可能聽到老唱片,以及更多地了解到有關傳統京劇歷史。這尤其是最近十年,閱讀齊如山、認識了齊如山,我對京劇的痴迷與感覺愈發地不可收拾,認識也不斷地變化。這其中一個變化很大的例子就是對這位台灣網友說的高慶奎高派的認識。

這位網友以為李和曾在很多方面發展超出了高派。我以前卻是由於只知高派的李和曾,而對高派止步,對高慶奎了解很少。在我聽過更多的高慶奎的唱片錄音後,和這位網友的看法恰好相反,突然發現原來高派並不是李和曾唱的那樣,豪情遍地,一味「高昂激蕩」,原來也是廣袤深邃。這讓我一下子感到後代高派與高慶奎相比幾乎不能望其項背,為此也體會到大約李宗義的高派還可說帶些味兒。

我和這位台灣網友之所以感覺不同,我以為根源在於我們來自兩個社會。黨文化及其給文藝帶來的扭曲在我是毒,是癌變,在他,卻不會體會到那個社會及其黨文化給藝術帶來的毀滅性的癌變,而錯以為是一種新意了。

無獨有偶,一棵樹必然結出相同的果。因為共同的基礎,這李和曾的高派的歧路其實是和時下的程派們的歧路類似。

高派如程派,程派如果沒了梅派的韻律基礎,就全完了,就成了鬼哭;這高派也是如此,如果你聽不出譚派的根底來,味兒就都沒了,如同狼嚎。這其實是說,梅派、譚派是京劇之根基。一般人喜歡說它是京劇發展之頂峰,我則以為這可能帶來誤解,而更願意說梅派和譚派是京劇之本。真的是:高派、程派沒了譚、梅,就沒了基礎,沒了魂靈。

前人,如程硯秋,如新艷秋、章遏雲、高華、王吟秋、高慶奎的京劇藝術,那都是有了不可動搖的基礎後才稍敢移步,而後人移步者,尤其是四九後的諸君,大都可說是不知深淺,包括我「文革之後無京劇」一文中提到的張學津。與「革命」——尤其是具體到「文化革命」相聯繫的「移步」的思想基礎是馬克思主義現實主義的發展觀。這個所謂「發展觀」實實在在地害了他及其後的幾代人。

這裡我不想強調這個發展觀的最大特點,也就是它蘊含著的徹底意識形態化的「假大空」,因為這對於未曾經歷那個社會的台灣的朋友可能很難理解。在這裡我想單隻對比孔子的教誨「學而後知不足」。即如中國人讀經乃至練書法,歷朝歷代「發展」二字誰人敢輕易出口。孔子的話是如此深刻,只有真正進了門的人才知「不足」在哪兒,以及其中之艱辛和危險。

對此,我想很多人應該讀過奚嘯伯記述他五六年見楊寶森時與楊寶森的切磋。那可真的是「僧敲月下門」式的苦吟苦求。前輩可謂「一日不作詩,心源如廢井」。對比前輩的這種兢兢業業,誠惶誠恐,後輩的這種輕率其無知一下顯出。即以四十年代後期投奔共產黨革命的李和曾論,不說前日,他沒有譚富英的功夫,只說昨日十年文革荒廢,如果說他荒廢數十年後,又緊跟樣板戲走了十年文革之路後還能高過前人,那誰能夠相信呢?

二十年前我還不敢評斷一路革命下來的李和曾,演「闖王旗」的李和曾,毛澤東喜歡的李和曾,但是在更多地聽過一點京劇,特別是看過齊如山的著述後,雖然自知依然遠不如齊如山,以及吳小如等前輩,但是,現在應該說有一些借鑒對比來評價李和曾的能力了。為此我說,說李和曾高過譚富英,這說法只能是一種「鬼扯」。至於譚門後代的糟粕,那可千真萬確地和李和曾出自一轍,與如今的程派一樣是一棵樹上的不同果實。

與此相比,我看過這位網友上傳的不少胡少安、周正榮的錄像。隨著聽多了,思多了,自覺感覺的也就更多了。單就胡少安、周正榮與李和曾相比,或許胡、周的先天條件不如很多大陸同輩人或後人,但是這就更讓我深感,藝術是無法欺騙的,藝術家純正的追求是不會被欺騙的。李和曾們在經歷了四九到八零這樣的三十年後,在對京劇藝術的理解、修養和表達上,已經無法望幾十年砥礪前行的胡少安、周正榮的項背了。因為即便他們是天才也不可能超越這段時間的空白和毀滅;更因為京劇此中的內容太多了,唱念做打,發音吐字,人之修養……這大陸京劇界,六十多年的破壞,絕非隨便能夠彌補回來的。對此我必須要說的是,誰看不到這點,感覺不到這點,一定是自己的感知出了問題。

我生而無幸到劇場看胡少安、周正榮的戲,但是,看了網上諸君傳上來的錄像,我想說與對李和曾的評價不同,聽、看了胡少安和周正榮的戲,我是五體投地地佩服!真的是空谷足音……。

空谷足音……,可那不過是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事情。斯是人生,竟然昔人已乘黃鶴去,才更覺出帶走的是什麼……惜哉!痛哉!

2015-1-18德國•埃森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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