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紀念六四25週年的日子裡,人們頻頻引用米蘭•昆德拉的那句名言:「人類反抗強權的鬥爭,就是記憶反抗遺忘的鬥爭。」
但其實,事情要複雜得多,嚴重得多,絕不僅僅是遺忘的問題,也絕不僅僅是記憶的問題。
先說遺忘。其實,遺忘常常不是遺忘,甚至也不是選擇性遺忘。
因為如果真的是遺忘,那麼,一經提醒,就會想起。可見不是遺忘而是迴避,是有意識的迴避。
包括那些不知道六四的年輕人,他們的不知道也多半是假的,因為他們不可能不知道。再說,如果他們真的不知道,要想知道也是很容易的。畢竟,親歷者目擊者到處都是,有關的文字照片一類資訊也不難找到。問題是他們不想知道,而不想知道是因為他們本來就多多少少已經知道了。就像膽小的人見到屍體扭頭不看一樣,他們不看是因為他們已經看見了。
因此,不是遺忘,也不是不知道,而是迴避,是有意識的迴避。
為甚麼要迴避?因為不肯面對。因為六四太無恥太凶殘,一旦面對必然會激發起道德義憤,道德義憤會推著你站出來反抗;如果你害怕風險而不敢站出來反抗,那又勢必使自己陷入莫大的恥辱與羞愧。因此,對於那些既不肯站出來反抗又想讓良心安寧的人,唯有迴避,唯有在無恥凶殘的六四面前扭過頭去——眼不見,心不煩。
再談記憶。
記憶也有自己的問題。強權絕不是要抹殺我們的所有記憶。因為強權深知,它的統治離不開民眾的某種記憶。
屠殺會激起憤怒,但也會造成恐懼。如果憤怒大於恐懼,你會更勇猛地反抗;如果恐懼大於憤怒,你很可能會屈服,會放棄。「殺二十萬人換二十年穩定」這句話說的就是,通過殺二十萬人的大屠殺,製造出民眾二十年有效期的強大的深刻的恐懼記憶,從而迫使他們放棄反抗。
可見,記憶也有自己的問題。記憶的問題是,如何記憶?
六四後不久,我在《中國之春》月刊上陸續發表長文「八九民運反思」,從90年4月號一直發到90年10月號。這篇連載長文還沒發完,就有讀者來信批評表示不耐煩。他們說:也許,下一次民運都爆發了,你還在那裏沒完沒了的反思呢。我當時回答說:如果沒有對八九民運的深刻、正確的反思,下一次民運根本就不會到來。
我寫到:「人類畢竟是經驗的動物,每個人的行為,在相當程度上都依賴於過去的經驗,確切地說,(因為經驗需要詮釋)依賴於人們對過去經驗的反思。如果我們拒絕對經驗進行深刻正確的反思,其實就是聽任那些膚淺而錯誤的觀念支配我們。為甚麼中共強硬派有人說死二十萬人,換二十年安定?無非是他們寄希望於人們膚淺而錯誤地總結經驗從而陷於消沉悲觀而已。」
20年過去了,25年過去了,在中國,一直沒有再爆發大規模的民主運動。主要原因自然是人們的恐懼記憶太深,確切地說,是人們沒有對經驗進行深刻而正確的反思,聽任了那些膚淺而錯誤的觀念支配我們。這就告訴我們,僅僅強調記憶是遠遠不夠的,甚至可能適得其反。我們需要的是正確的記憶,我們必須對經驗進行深刻的正確的反思,記住應該記住的,忘記應該忘記的。
附:胡平《八九民運反思》鏈接:http://www.huping.net/works/demostrategy.htm
──轉自《中國人權雙週刊》第13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