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妮:中國在招遠

528殺人案,招遠一下子「聞名」世界。

人們好奇,招遠是個什麼地方?

招遠是我的故鄉。

百度百科上說,招遠是中國的百強縣,1131年始置為招遠縣。至2013年末,招遠的總人口56.59萬人,4個街道9個鎮。我從小就是鎮裏的村民。

我一向這麼介紹我的故鄉,招遠是——中國金都。在北京王府井步行街,還有一塊巨大的黃金礦石安放在玻璃罩裏,供遊人參觀。每次帶朋友逛王府井,我都會很驕傲地向他們介紹說,看,我家裏的。

這塊礦石的存在,讓我產生幻覺,自以為招遠距離中國首都很近很近,一條直線而已。

但是,震驚全國的528故意殺人案,讓我無法再驕傲。崔永元說,這件事是中國人的恥辱。

金燦燦的金都,一夜間成了中國人的恥辱。我夜不能寐。不是僅僅因這一件事,還有更多。離鄉14載,我越發想回那片故土,醞釀著回鄉創業的計畫。但每一次回鄉,帶給我的卻是無盡失望。

「我在那裏生活了二十年。在離開的這十幾年中,我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它。它是我生命中最深沉而又最痛苦的情感。我無法不注視它,無法不關心它,尤其是,當它,以及千千萬萬個它,越來越被看作中國的病灶,越來越成為中國的悲傷時。」請原諒我不得不借用《中國在梁莊》裏的這段話,作者梁紅筆下的故鄉梁莊,與我的故鄉招遠,完全一樣。

這樣的故鄉,正在成為我們這些跳出農門、在大城市漂泊的遊子,最悲傷的地方。

最近一次和故鄉發生關係,是讓家人到派出所,把我戶口本上婚姻狀況一欄的空白,填上未婚二字,在北京辦理某證件需要的證明。家人去了,震驚的事情發生了,派出所調出電腦裏的檔案,說2011年時已填上結婚。家人都懵了:戶口本一直放在家裏沒動過,什麼時候被人為修改了?

2008年我研究生畢業後,把在外求學漂泊了多年的戶口落回了故鄉。出故鄉時,我以農民的身份。但求學多年,戶口跟著我的求學城市遷徙,直到畢業,北京單位不給解決戶口,我再次成為招遠人。但是,我的農民身份沒了,意味著我沒有了農民該有的農地。我只是一個符號,掛在戶口本上,享受不到北京的各種市民待遇,買不了房、車;也失去了農地,成了真真正正的「夾心層」,兩頭不靠。

中國像我這樣因為讀大學,最後變成「城市留不下、老家回不去」的夾心層,數以萬計。

作為夾心層,我「被結婚」了。家人為此耗盡一下午時間,為我解決此事。派出所不承認自己的管理混亂,隨便篡改資訊,還強硬告訴家人:煙臺地區的規定就是這樣,沒結婚的,婚姻狀況一欄就是空白,不給填未婚。

辯論半天就是不給辦。最後惹惱了家人,拍了桌子,沒用。得罪這些人,索性不給你辦了,找誰講理?家人無奈托人層層打電話,費了一下午的周折,終於解決了。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家鄉離我好遙遠,一個讓我沒有力氣去愛的故鄉,一步步把我推向遠方。我獨自在北京急火攻心,嗓子發了炎,發燒了兩天。

念及父母一年年老去,「父母在,不遠遊」。歸鄉的願望,一年年強烈。

2013年春節,我與小學同學聚會。跟他們講,我打算回來種地。小學同學歎口氣,哪還有地?地都被占完了。強徵。不給的農戶,被半夜燒了蔬菜大棚、農用車,人也被打殘了。家破人亡。

我在《你不曾知道的中國深泉學院》文中最後提到的,那個給了我深泉體驗的小學,還有周邊的農田、果園,如今被有錢人霸佔了去,豎起鐵柵欄,養上惡犬。小學同學說,那個霸主,一半身份是黑社會老大,一半身份就是政府官員。

誰敢告?還沒走出招遠,就被拖回去打了。青島的陳寶成案件,就是一個典型案件。我深深知道,在北京讀法律的陳寶成,用法抗爭是無用的,他最後用命抗爭,至今還在被關押。

小學同學說,你還是老老實實呆在北京吧,那裏至少還有法。你如果回來抗爭,招遠這麼多礦洞,深不見底,哪天被扔下去都找不到影兒。

他們怕我還不信,就給我搬出這幾年地方黑老大輪流坐莊的演進史,一切都是因為金礦。最囂張的一個黑老大,據說蓋的別墅下面,埋的全是礦石,擁有槍支,省裏都不敢動,最後驚動了中央,中央直接派人下來才打掉。

他們還怕我不信,就說,你們村裏的集體山林,都被強佔了,回家問問你父母。

巧的是,那天中午,還沒等我問,村裏的廣播喊,發生山火了,趕緊去滅火。還在飯桌上,剛吃了兩口飯的父親,一聽,撂下筷子,抄起鐵鍁,就奔山上了。我和媽媽等了他一個多小時,父親才回來。

飯已經涼了。他說不吃了。坐在飯桌邊歎氣,去救山火的,全是村裏60多歲的老人,救的山火,正是被賣掉的集體山林。

「我們這些老頭子,撲滅火,癱坐在那裏,忽然有人說,這林子已經不是村裏的了,是那個地痞的,我們幹嘛還給他滅火。」父親說,可是,這些林子從他小時候就有,有感情了,不能眼睜睜看著被火燒沒了。

這個林子也有我的回憶。小時候,夏天雨後,我就挎個籃子,來松林裏採松蘑。金黃的松蘑,帶有松針的味道,至今還都忘不了。

如今林子被帶刺的鐵絲網圈起來,跟村民劃上了隔離線。

其實我不是不信同學的話,只是對故鄉總存有美好想像,故鄉給了我最美的回憶。夏天河裏摸魚,冬天滿山找野兔。我三四歲的時候,敢一個人跑3里山路到姥姥家,路上遇到人,看到我小不點一個,問我到哪裏,騎車馱我一直送到姥姥家門口。

民風純樸的招遠,是我魂牽夢繞的地方。父親滅山火的舉動,讓我當時落淚。他們對家鄉的感情,依舊那麼純樸。記得父母總跟我說,「沒有哪個地方的農民,比咱這的還好管理,太老實了。」

我至今挺愧對我的「深泉小學」班主任,還有父老鄉親。那位培育我的老師,曾向我打過求救電話,家裏親戚遭遇不公,到處告狀,無果。「你在北京,能不能幫上忙?」

2014年4月,中學同學給我打電話。靠考學成為公務員的他,竟然也向我求救。「你不是報導國資改革麼,快下來看看地方都是怎麼改的吧,都賣給日本人啦!」同學幾乎帶著哭腔,在電話裏控訴。

他的一位朋友,在威海國企上班,工作了十幾年,從基層幹到總經理,把一個小國企,做成了大企業,海外訂單排著隊,因為產品品質數一數二。結果,中央啟動的這波國企改革,雖鼓勵民營資本入股,參與管理;但在地方,一切都走了樣,只管招標,價高者得。看似是市場化競爭,可惜這位把企業做起來的職業經理人,根本沒有如此財力拿下一手做起來的企業,被日本人高價拿了去,然後把他掃地出門。一生心血都在這個企業的經理人,拉我同學喝酒大哭。

每每面對這樣的求救電話,我就恨自己是個廢物,百無一用是書生。我曾經是家鄉父老的驕傲,他們為培養出一個大學生而奔相走告,高考那年,十裏八鄉都知道我考上了大學。

可是離鄉14載,我對於家鄉,無能無力。謹小慎微的父母從小教育我,出門在外,遵紀守法。反過來,我相信的法,對於家鄉人,是沒有作用的。法只認錢,只保護有錢人。

老實善良的故鄉人,又是一群最容易滿足的人,給一點點好,就念念不忘。每次春節歸鄉,父母都會念叨中央的一些好政策,你看,種地不交錢了,你看,農村合作醫療補貼又多了10塊錢,你看……

528血淋淋的案例,卻如一記悶棍,敲得我喘不上氣來,把那些哭訴的求救電話,把留在家鄉的同學的歎息,都勾了上來。

甚至那個倒在血泊裏,被活活打死的女子,竟然是我身邊兩位朋友共同的親戚。如今也離開家鄉的他們,也只能在微博上聲援。

我第一次借助工作的便利,來聲援我的家鄉,是在2014年兩會。受春節事件的觸動,我連寫了兩份提案托認識的一位政協委員,在兩會上提交,希望得到立案解決,一份關於農村大學生回鄉政策落實問題,一份關於農村土地流轉。你看,這就是中國的現實,關心自己家鄉、被鄉親寄予厚望的「農二代」們,漂泊在大城市,仍舊無法為自己的家鄉發言,只能靠那些「代表們」去呼籲。

再看看如今污水橫流的河流,空洞的礦山和無數採空區,人人自危的處境,故鄉越來越陌生,招遠不再是那個招遠。

就像《中國在梁莊》裏提到的,村莊,某種意義上,是一個民族的子宮,它的溫暖、營養的多少,它的整體機能的健康,決定著一個孩子將來身體的健康、情感的豐富度和智慧的高度。

村莊的潰散使鄉村人成為沒有故鄉的人,沒有根、沒有回憶、沒有精神的指引和歸宿。它意味著,孩童失去了最初的文化啟蒙,失去了被言傳身教的機會和體會溫暖健康人生的機會;它也意味著,那些已經成為民族性格的獨特品質正在消失,因為它們失去了最基本的存在地。

回不去的招遠,回不去的故鄉。

(來源:公共微信帳號:呦呦鹿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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