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張戎《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三十八)

【新唐人2013年1月15日訊】【導讀】《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Wild Swans: Three Daughters of China)是旅英華裔女作家張戎的處女作。該作品講述了作者的外祖母,母親和作者本人三代人的故事,時間跨度從清末民初至上世紀九十年代。該作品的原版是用英文寫成,於一九九一年在英國出版。此書是英國出版史上非小說類最暢銷的書籍,被讀者評選為二十世紀最佳書籍之一。此書還榮獲:一九九二 NCR Book Award 和一九九三 British Book of the Year,該書自出版以來已經被翻譯成三十多種文字。

(接上期)

十九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父母受折磨(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一九六七)

走資派本來是指那些推行資本主義路線的共產黨官員。其實,共產黨官員對他們推行什麼路線完全沒有選擇的自由。毛澤東和中央機構里那些與他意見不同的人,都是以黨中央的名義下達指示,各級官員的責任只是無條件服從,無論是「左」的還是「右」的,都得執行。如果他們實在不喜歡某項指示,頂多能做的是消極抵抗,即便如此,還得儘力掩飾。因此不可能根據官員的工作決定誰是走資派。
  
許多官員有他們自己的見解,但共產黨的規定使他們不能向公眾流露,他們也不敢流露。所以一般群眾根本無法知道他們的共產黨上司的真正想法,更不用說靠這些想法來決定誰是走資派了。
  
現在毛澤東就是利用這些群眾來打倒走資派。他們並不知道誰想「走資」,毛澤東也無意讓他們獨立判斷。結果變成以官員職務來決定是不是走資派。這還不在於級別高低,關鍵是這個人是否為獨立單位的領導。在中國,人們分屬一個個「單位」,對一般群眾來說,權力的代表就是他們的頂頭上司——單位領導。不少人對頂頭上司難免有怨氣。(此處刪去一句),這是一種最普遍的心態,(此處刪去一句),就像學生對老師不滿的心理。各個單位的領導幹部也是共產黨權力結構中的關鍵環節,而毛澤東現在就是要除掉這個權力結構。
  
我父母親都是各自單位的領導,所以他們成了走資派。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突然間。大大小小單位的領導都被譴責說是執行了「資本主義」政策或「反毛主席革命路線」。如:農村自由市場、工廠工人搞技術、文學藝術相對自由、體育競賽(這項如今成了「資產階級錦標主義」)。大多數官員此時如夢初醒:原來毛澤東並不喜歡這些政策,但這些政策不是來自黨中央嗎?毛澤東不是黨的主席嗎?現在猶如晴天霹靂,他們被告知原來黨內還有一個「資產階級司令部」,發布資本主義的政策。


  
每個單位總有一些人很活躍,他們稱為「紅衛兵造反派」(造反派)。他們到處張貼大字報、大標語,宣稱「打倒走資派!」召開批判大會鬥爭上司。這些大會往往聲勢浩大,而內容空泛,被斗的人總是辯說,他們是遵照黨的命令行事。毛澤東以前總要求他們無條件服從黨,他從未告訴過他們還有一個「資產階級司令部」,他們怎會知道呢?又怎敢不服從,自己另搞一套呢?各個單位的領導也有許多支持者,組織起來保護他們,這些人被稱為「保皇派」。結果兩派互相指責,有時還動起手來。由於毛澤東從來沒有明說過要打倒所有的共產黨領導,有些造反派也猶豫了:如果他們鬥爭的領導最後又不是走資派了怎麼辦呢?除了寫寫大字報、大標語、參加批鬥大會外,一般群眾不知道究竟該做些什麼。
  
我於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回到成都時,感覺到四周充滿茫然的氣氛。我父母現在回家裡住了,療養院要父親這種走資派離開,不得再享受特權,住院醫療,省委大院的小食堂也關了門,我們得到還在正常營運的大食堂去搭夥。儘管共產黨的機構已經癱瘓,我父母也不需要再上班了,他們卻照常按月領工資。我父母的單位都和文化有關,中央宣傳部領導人又是毛澤東不喜歡的對象,所以我父母跟全國宣傳部長們一樣首當其衝。大字報、大標語一個勁兒地猛烈抨擊他們:「炮轟張守愚!」「火燒夏德鴻!」攻擊全中國別的宣傳部長們的話也都大同小異。
  
我父親的省委宣傳部開批判會鬥爭他,朝他喊口號。和大多數政治鬥爭一樣,群眾的真正動力其實來自個人怨恨。鬥爭我父親最積極的要算姚女士,一個看上去正經得要命、「革命」得了不得的副處長。她一直渴望有扶「正」的一天,認定是我父親擋了她的路,眼下報復的機會終於來了。她在一次批鬥會上,朝父親吐口水,還抽他耳光。但一般說來,憤怒的程度是有限的。許多我父親的下屬喜歡他、敬重他的為人,對他並不兇狠。那些隸屬他管轄範圍但非直接領導的單位,如《四川日報》,也鬥爭他,但那裡的幹部對他沒有個人恩怨,鬥爭會只是形式。
  
我母親的宣傳部根本就沒有開過批鬥她的會。身居此位的人一般都難免會挨斗。但沒人斗她。她平素待人和善,又總努力幫助下屬解決像住房、調換單位這樣的切身問題。在過去歷次運動中,她總是儘力避免整人。大家都喜歡她,不願意整她。
  
我從北京回來的第一晚,姥姥忙著給我做餛飩、蒸八寶飯。飯桌上母親樂觀地述說她和父親的遭遇。她說他倆商量好了。文革之後不再當官了,要當一般老百姓,享享天倫之樂。我以後才了解到這隻是他們自我安慰的幻想,他們不會不知道,一旦加入共產黨就沒有退出去的餘地。但在當時,他們得抱點希望才能支持下去。
  
我父親也說:「資本主義國家的總統都可以在一夕之間變成普通公民,更何況在社會主義國家!一輩子當官不是好現象,這會造成濫用權力。」他還向我道歉,說他一直在家搞「一言堂」,「把你們搞得噤若寒蟬,現在,你們青年人起來造我們老一輩的反,我看是件好事。」他接著說,彷彿是一半對我,一半對他自已:「我覺得我們這些幹部挨批、挨斗沒什麼了不起,就算狠了一點,讓我們威風掃地,又有什麼關係?」

我的父母是在竭力想理解文化大革命。他們對丟官、丟特權並無怨言。但是,不久文革摧毀了他們最後一絲幻想。一九六七年到了,文化大革命突然加大了馬力。第一階段的紅衛兵運動已製造了「紅色恐怖」。現在毛澤東把目標轉向了他真正想打擊的人,以他的班子替換「資產階級司令部」和原有的層層共產黨組織。劉少奇、鄧小平,還有陶鑄,都被正式點名批判,並被關押。
 
一月九日,《人民日報》和新聞廣播宣布「一月風暴」在上海爆發。上海的造反派奪了市委的權。毛澤東號召全國人民以他們為榜樣,從走資派手中奪權。


  
「奪權!」這在中國是一個極富魔力的詞語。有權並非意味著你能制定政策,而是意味你對下屬有生殺予奪大權。除了金錢以外,權力還能帶來特殊待遇,受人敬畏,被人討好,還有報復的機會。當時在中國,一般老百姓幾乎沒有出氣的安全閥門。這裏沒有狂熱的足球賽、壓力集團、出氣官司。甚至暴力電影。人民既不可能反抗國家體系和不公平現象,也不可能示威遊行。甚至議論政治是非——這種大多靈敏社會裡重要的緩和緊張氣氛方式——在這裏也嚴格禁止。下級不敢對上司發火,但有了權就有了發作的機會。由於這種種因素,毛澤東的「奪權」號召獲得許多支持者,他們都想對某些人展開報復。權力固然會帶來危險,但它到底比沒權強些,對從來沒有掌過權的人來說,更是如此。對一般老百姓而言,現在毛澤東猶如降了一道聖旨,「權力」成了一個可以搶奪的東西了。

造反派的士氣一下子高漲起來。各種各樣的人:工人、教師、營業員,甚至政府機關的幹部,都當上了造反派。造反派以上海為榜樣,對失勢的保皇派大打出手,逼他們投降。全國早期的紅衛兵組織(包括我學校里的)也在此時解散了,因為它們以高幹子弟為核心,而現在高級幹部全成了文革的主要攻擊對象。北京一些老紅衛兵起來反對文革的這種新發展趨勢,結果都被逮捕。四川省主要負責人的一個兒子寫了張反對毛夫人的大字報。被亂棍打死。
  
省委宣傳部那些把我父親從家裡帶走的人現在搖身一變,成了造反派,姚女士是他們的領袖,她也當上了整個省級機關的造反派頭頭。造反派一出現就分裂成若干派系,為爭奪每個單位的權力而混戰,他們互相指責對方「反文化大革命」或者是「保皇派」。在成都,多如牛毛的派系很快在兩所大學的大旗下匯聚成兩大派:即四川大學的「八•二六」和成都大學校溫和的「紅成」(紅衛兵成都部隊)。它們在全省內各自指揮數以百萬計的群眾。姚女士的組織依附於「八•二六」,而她的反對派則和「紅成」持鉤,後者的成員多敬重我父親。
  
我們省委大院圍牆外的樹木和電線杆上,「八•二六」、「紅成」各自安裝了擴音器,每天不分晝夜地謾罵對方。一天晚上,我聽到廣播說「八•二六」聚集了幾百名支持者武裝攻下了一家「紅成」控制的工廠,他們抓住了「紅成」派的工人,用各種刑法折磨他們,有「噴泉」(打破頭顱,血噴涌而出),還有「風景畫」(用刀亂割受害人的臉)。「紅成」的廣播說有幾名工人從房頂上跳下來成了烈士。我猜想他們是不堪折磨而自殺的。
  
造反派鬥爭目標之一是各單位拔尖的業務人才,不僅包括傑出的醫生、作家、藝術家和科學家,還有工程師、熟練工人,甚至掏大糞的模範。造反派指責他們是走資派的紅人,當然,仇恨的真實原因往往是妒忌。不少人假革命的名義要踩著別人頭頂爬上去。
  
「一月風暴」也觸發了對走資派的野蠻施暴。現在這些人已被奪走權力了,人們受煽動,放膽地折磨他們。那些過去仇恨共產黨上司的人抓住這個機會進行報復,當時四川流行的話是:有仇報仇,無仇打欺頭。當然,歷次政治運動的受害人沒機會這樣做,因為中央明文規定不准他們造反。這段時期,毛澤東還沒拿定主意該讓誰去執掌權力,於是野心勃勃的投機分子都忙於表現好鬥精神,以便順桿爬上去。對立的派別也爭著比狠。人們紛紛卷進這場運動,或是懾于形勢,或是隨波逐流,或是對毛澤東忠誠,或是期望清算個人宿仇。或者就是出出悶氣。
  
我母親開始遭受折磨,打她的人並非她的下屬,多是些刑滿釋放的盜竊犯、強姦犯、毒品走私犯,還有鴇母。他們重返社會後,被分配到街道工廠里。過去的政治犯現在也還是文革的靶子,這些刑事犯卻不受限制盡情地打走資派。雖然他們對我母親沒有個人恩怨,但她是這個區的高級領導之一,這一點就足夠了。
  
在批鬥她的大會上,這些刑事犯最活躍。一天,她挨斗后回到家,臉部痛苦地抽搐著,原來在鬥爭會上她被迫跪在碎玻璃上。整個晚上,姥姥用鑷子和大針一點一點挑出陷進她膝蓋肉里的玻璃渣。第二天,姥姥給母親做了一對厚厚的護膝、一個護腰,因為打人的人最愛打腰部,引起內傷。
  
好幾次,我母親被押著遊街示眾,頭上戴一頂醜化她的高帽子,脖子上掛一塊沉重的牌子,上面用粗黑字歪歪扭扭寫著她的名字,還打了一個大×,表示她是「罪該萬死」。每走幾步,她和她的同事就被迫跪在地上向圍觀群眾磕頭,孩子朝他們扔石子、吐口水,有些高喊他們的頭磕得不夠響,要重新來。我母親和她的同事只得在石頭路面上使勁再磕。
  
那年冬季的一天,街道一家工廠開批鬥會,開會前,參加者在食堂里吃午飯,要我母親和同事在露天的粗砂礫地上跪一個半小時。當時下著雨,她的衣服全濕透了,貼在身體上,寒風吹透濕衣,凍得她渾身發抖。會議開始后,他們命令她把腰弓成九十度,站在台上。她的雙腿因刺骨的冷而不斷打顫,得用盡全力才忍得住。當空洞粗野的口號呼喊得震天響時,她的腰部和脖頸疼痛難忍,於是稍稍扭動了一下身體,想抬頭減輕一下痛苦,突然,有人從背後一掌將她打倒在地。
  
她後來才知道出了什麼事:當她抬頭的那一瞬間,一個坐在台下前排的女人霍地跳起來,舉起一把長錐子,向她左眼猛刺過來。這人過去是妓院老鴇,共產黨取締妓院,判了她的刑。現在她盯上了報仇的目標——我母親,大概是因為我母親是挨斗人中唯一的婦女。眼看錐子就要刺到時,站在母親身後的造反派看守趕快把她打倒,躲過迎面而來的錐子。要是沒他,母親的一隻眼就瞎了。
  
母親沒有告訴我們這件驚險的事,她很少講述挨斗的經過。當她不得不提到跪碎玻璃渣這樣的事時,也總是小心翼翼地儘可能輕描淡寫。她從來不給我們看身上的傷痕,始終顯得沉著,甚至樂觀。她不想讓我們為她擔憂。但是,姥姥看得出來女兒受了多少罪,她焦慮的目光總跟著我母親轉,一面還得儘力掩飾自己的痛苦。
  
一天,我們從前的保姆和她丈夫來看我們。在整個文革期間,很少有人像他們這樣做。我很感激他們帶來的安慰,特別是他們得冒者被指責為「同情走資派」的危險。交談中,保姆不小心說漏了嘴,對姥姥提到她剛看到我母親遊街示眾的情景。姥姥頓時神色大變,抓起她的手催她往下講,結果還沒等她開口,就一下失去了知覺,身子直挺挺地往後一倒。頭「砰」地一聲碰到地板上。待她慢慢醒轉過來時,眼淚就順著臉頰往下淌。嘴裏說:「我女兒到底犯了什麼法?要受這種罪?」我母親在不斷的折磨下得了子宮出血症,以後的六年時間里,幾乎是天天淌血,直到一九七三年做了子宮切除手術才根治。有時她昏倒了,被送進醫院,醫生開的處方是用荷爾蒙來控制流血,我和姐姐輪流替她注射。母親深知依賴荷爾蒙很危險,但她沒有選擇的餘地,這是她能熬過批鬥會的唯一辦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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