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12月29日訊】【導讀】《華彩》主要是在文革大背景下的扣人心弦的三台戲:主人公一家三撥人間的僵持與矛盾;母、女與捷明間的親情與愛情的瓜葛與尷尬;捷明、舒麗、甜甜三角間拉扯與糾纏的酸甜苦辣。矛盾重重,好戲連台,讓你目不暇接,但它卻是、又不是以故事曲折多變、曲徑通幽而取勝的,乃是、主要是以美不勝收而令人欲罷不能、呈現其藝術魅力的。
(接上期)
11 姐的教誨
第二天,惠惠回來了。
姐姐比我大六歲,比哥哥大一歲。我高小畢業時,她恰好師範畢業。在那狂熱的年代,革了幾年命,就被分配到一所中學教書去了。最近,聽媽媽說,由於偶然的相遇,再加上「志同道合」,她與一位造反的大學生戀愛了。這位大學生如今正是我們這裏的一個新上任的領導。哥哥說,惠姐這次回來就是要把他領到我們家「亮相」的。
人家都說,論美,我不如惠姐,論聰明,惠姐不如我。說真的,我心裏還有點不服氣呢。有時照鏡子,我還真愛對著鏡子裏的自己誇上一句:「甜甜,你真美!」可是,惠姐確實漂亮,兩條不長不短不粗不細油光水滑的大辮子;幾綹看不出絲毫修飾痕迹的劉海;細長的眉毛:水靈靈的大眼睛,小巧端莊的鼻子,紅潤潤的嘴唇;臉象半透明的玉石一般,雙頰透出刁;顯跟的紅潤。雖說胖了點兒,可在她來說,也只能叫做豐滿和圓潤。
可是,這麽美的姐姐,人家爲什麽總說她沒有我聰明呢?
她是比我笨。幾年前我就覺得她又笨又蠢!
她雖然功課平平,可是革起命來卻虔誠得很。運動開始的那年,她也不知受誰的攛掇,竟然回家給媽媽貼了一張大字報。幸虧媽媽早就退職,大字報又貼在家裏,要不它所帶來的災禍還能提嗎?那以後,她非草綠色的軍裝不穿,袖子不卷到胳膊上不算氣派,抄別人的家她帶勁,抄自己的家她更是走在前面引路。因爲哥哥當了二年工人,她凡事就聽哥哥的,說是要跟「領導階級」站在一邊,直到人家不把她算成「紅五類」時,她才傷心地大哭了一場,臨了還寫了一份要求參加「紅外圍」的申請,請革命的紅衛兵組織在革命的烈火中考驗她,結果真從「黑七類」變成了「紅外圍」,遊行時,走在紅衛兵們的旁邊或後面,不戴臂章臉上也覺光彩,用她的話說,總和「狗崽子」們不一樣……
惠姐就是這麽個姑娘,只知道跟著別人轉,卻很少動腦筋思考問題。她既易滿足,又蠢勁十足,是個典型的沒有思想的姑娘。在戀愛上也是如此。那個大學生只到她那兒當了半個月的貧宣隊長,她就和他戀上了,而且立刻難捨難分。一說起他來,臉上就透出驕傲與神往的味兒。她崇拜他,就象當年羡慕人家臂上的紅衛兵袖章一樣,虔誠得很呢!
可是,這個在我心目中既無威信,我又不願依戀的姐姐,居然一回家就認真地管起我來了。當然是哥哥挑的!
那天傍晚,她回了家,興高采烈,臉龐兒紅噴噴的,跟媽親熱了一下,又和哥哥談笑了一陣,卻對我擺出了一副長姐的樣兒,連臉上的笑容也沒了,閃閃發光的大眼也嚴肅起來,神氣十足地對我說:「我要找你談談!」
我一聽就生了氣。要不是她剛到家,我准會把她頂回去。五年前,在她的眼裏我就是一個跟媽媽的資產階級思想劃不清界限的小姑娘,如今我反正是更劃不清了,還有啥可談的!而且你劃得清,幹嘛又要回家,還跟媽親熱呢?
正當惠姐要談未談的當兒,捷明回來了,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平時,只要他回來早,媽媽總讓他和我們一起吃的。今天,當大夥兒坐到飯桌前,我有意要坐到捷明身邊時,惠姐居然拉開我,硬坐到了我們中間。瞧她那副臉色,真是要多莊重,就有多莊重。
捷明有些窘,臉也有些紅,尤其是當惠姐用一種檢查官似的眼光審視他時,他連飯也吃得不自在起來了。要不是媽媽給他夾菜,他准要吃白飯。
我心裏好不舒服,可是我又能說什麽?我攤上了那麽個勢利的哥哥,如今又回來了這麽一個「二百五」的姐姐,要不是有個可親可愛的媽媽,這個家對我還有什麽意思?
我從惠姐打量捷明的眼光裏,明白了她要找我談什麽。其實,我心裏早明白了。隨她便吧,反正她也管不了我!
飯後,照例我要和捷明、媽媽一道去散步,可是惠姐留下了我。媽媽見了沒吱聲,拉著捷明到那間小屋去了。不一會兒,我就聽見了琴聲,媽媽又在幫捷明練琴了——他們爲什麽不去散步呢?
我們姐妹倆雖是別後初見,並沒有任何親昵的表示。惠姐沒回來時,哥哥威脅我的話,已叫我不快;她一回來又擺出一副管教我的姿態,就更令我反感。所以,當我並肩和她坐在媽媽的床沿上時,我只用兩手撐著床沿,眼睛看著地板,耳朵聽著琴聲,冷冷地一言不發。瞧她對我怎麽著吧,我二十四個不開口,你總沒門吧?要是她說的難聽,我就乾脆耍開脾氣。反正在她眼裏,我是被媽媽嬌慣壞了的,又與資產階級思想劃不清界限!
可是,出乎意外的是,惠姐卻親熱地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跟我說:「甜甜,你見過你未來的姐夫嗎?」問話裏好一副幸福、驕傲與憧憬的味兒。
原來,她是這樣開的頭!我的心稍稍軟和了點兒,不過,我不吱聲。
「他知道你,還說將來肯定會喜歡你。」她又說。
我看著自己的腳尖,心想,我才不要他喜歡呢!可我沒有說出口。
「你知道他現在做什麽工作嗎?又調了。」惠姐不無得意地說。
我對她看了一眼,算是回答。
她輕輕地摟了我一下,說:「他現在是市文化局革委會主任了,今年才二十八歲呢!」
惠姐的聲音裏象浸透了糖水似的,甜甜地說了下去:「他個兒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長得很帥,還戴副眼鏡,很有風度,你見了他一定會喜歡的。而且,他還是工人出身,是大學裏造反派的頭頭,最近又納了新。真的,有時連我也嫉妒他,爲什麽好運氣全叫他給遇上了?可是,我心裏明白,這正是他出身與咱們不同, 自己又肯進步的結果。一個人不是關鍵在自己嗎?你不知道他多肯上進!還有,他對愛情也十分忠誠。我在鄉下,他不但不嫌棄我,還說更加愛我。甜甜,從他對我的愛裏,我才真正明白了愛情的崇高、純潔、偉大,小說裏寫的那些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的愛情,怎麽能與這樣的愛情相比呢?」
捷明與媽媽合奏的小提琴教程練習曲,此刻真像是在給惠姐的話伴奏一樣,既枯燥,又乏味,甚至使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討厭。我心裏憋得難受,不覺擡起眼來看惠姐。瞧她臉上的那副幸福表情吧,就象小人書裏畫的正在給上帝作禱告的信女一樣虔誠,只不過更甜美。
惠姐正沈浸在幸福的憧憬中,忽然間,她竟象變魔術似地收斂起崇敬的表情,垂下眼瞼看著我說:「甜甜,瞧,姐姐對你一點也不保密,什麽都跟你說了。你呢?也給我說說好嗎?」
我心裏一顫,原來,她剛才說的那些只是她的「講用」,是在對我進行「啓發式」教育。
我的臉紅了,心也略略跳得厲害了點兒。我咬住了嘴唇,下定決心,一聲不吭!我不說,你總不能掰開我的嘴!
惠姐拖長聲音嗯了一聲,見我不吭聲,便又嚴肅地對我說:「你的事,偉偉寫信全告訴我了。一回來我就問了媽媽。甜甜,我真爲你擔心。」
誰要你擔心,自找的!我心裏沒好氣地反駁了一句。
「爲什麽不說話,是害羞嗎?本來在你這種年齡談這種事就不合適。」惠姐莊重地說。
「甜甜,我們家爸爸雖然出身資產階級,運動初期受過審查批判,可他還算是清白的,在運動中表現還是好的。爸爸來信說,他們那兒的大批判就是他搞的。媽媽雖說有資產階級情調,可也並沒有什麽大問題。你爲什麽偏偏要與捷明做朋友呢?一個叛徒的兒子,連舒麗都不要的人!」
我的心忽地被她的最後一句話刺疼了。我不覺擡起臉來怔怔地看著她。我看著姐姐,想到了爸爸,又忽然想起媽媽說過的一句話:「要是你沒有這樣的爸爸,大概就不會有這樣的哥哥姐姐了,他們象他,不象我。」
惠姐大約發現我生氣了,口氣又緩和了些,裝作開玩笑似地說:「甜甜,別和他談了,好嗎?將來,我一定會給你挑一個好的,你說呢?」
惠姐的兩隻手攀上了我的肩頭。
我扭了一下身子掙脫了,這是我的抗議。她卻更親熱地摟了我一下,說;「甜甜,偉偉和我反對你跟他好,是爲了你。我們就你這麽一個妹妹,能不爲你著想嗎?將來我們一定給你挑一個出身好、思想好、又聰明又能幹的人。偉偉說他有點資產階級的所謂才華。要知道,這種人在我們這個社會是不會吃香的!媽媽雖然喜歡他,可是,也不同意你和他好,還叫我勸勸你!你不是最愛媽媽,最聽媽媽的話嗎?」
此刻,我討厭身邊的姐姐,心裏埋怨著媽媽,乾脆耍開了脾氣,一下子站起身來說:「我的事我自己管!我才不要那種只會造反的革命家呢!誰愛誰要,反正我不要!」
惠姐的臉紅了,眼睛瞪著我,象不認識我似的。
「甜甜,你怎麽——」她站了起來,可是話音卻軟下來了。
我知道她會說:「你怎麽這個樣子?」可我就是這個樣子,媽媽寵的,你們管不著!
我真地不理她了,轉身走了出去。我聽見了惠姐叫我的聲音。
我走出房間,經過捷明的小門時,愣了一下,可我沒有進去。媽媽正在和捷明合奏,我壓根兒就聽不出他們演奏的是什麽。——媽媽,你這是怎麽了?難道你要和他們站到一邊?難道你對我和捷明的愛都是假的?難道你——一汪委屈的淚水突然酸溜溜地湧出了我的眼眶。我走出過道,天已經很晚了。藍幽幽的天幕上,幾顆小星星正沖著我直眨眼睛。我信步來到原先的桃樹林裏,走在一片野草叢中,信手摺下一兩根桃樹枝,生氣地沒有目的地走著。若明若暗的夜光籠罩著我。此刻,我忽然覺得自己好象長高了長大了。正在胸腔裏跳動著的那顆少女的心,也跳得堅強起來了。是的,我的事我自己管,用不著別人來教訓我,連媽媽也在內,我負氣地想。
這天晚上,我對媽媽連一句話也沒有說。
12 飯桌是舞台
輕輕的、輕輕的琴聲,以它不變的節奏,重復地響著,幽幽地迴旋在我的夢幻裏。
天是藍的,琴是藍的,就連弓毛也是藍的,一切都藍得那麽純淨、那麽美麗。而那簡單卻柔和的旋律,也好似變成了絲絲藍色的雲影,飄蒙著,遮裹在我的眼前。
琴聲好似越來越響,旋律也越來越粗獷,而那藍色的一切,卻在漸漸地變成淡紫,透出了淡淡的紅暈,這紅暈在擴大,在彌散,在加深,終於變成一團耀眼的紅光,它刺疼了我的眼睛。
我猛地睜開兩眼,媽媽不在。早晨的陽光紅潤潤的,正透過窗玻璃照拂著我。我的臉浸在陽光裏,感受著溫暖與熱力。
不知爲什麽,我今天一醒來就渴望著見到他。難道我有什麽必須告訴他嗎?沒有,可是,我要立刻見到他。是姐姐和哥哥把我推進熱戀的漩渦中去了。我輕輕地攏了攏蓬鬆的頭髮,將兩根辮子握在胸前走出過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空氣裏宛如透出淡淡的薄荷的清香,直鑽進我的心腑,給我的全身增添了新鮮的活力。我貪婪地吸著,吸著,直到我的全身漲得滿滿的。我跑下臺階,踏著零亂的碎石小路,向著遠處的一片綠茵淡淡的小樹林,向著琴聲飄起的地方走去。
我一眼就看見了他修長的身影,拉起練習曲時微微顫動著的頭顱,還有,那不斷變換著姿勢的右臂。他的身子浸在斑剝的陽光裏,樹葉的影子抖動在他的襯衣上,好看地搖曳著,象孩子在舞蹈一樣。
我走過去站在他的身後,然後又輕輕地靠在一棵被露水浸濕的小樹上。這時我才發現地上一株株野草好象在睜著晶瑩爍亮的小眼睛看著我,那眼神好似在調皮地說:「我們知道你會來……」——多麽可愛的小露珠兒,它們凝聚了一夜,才變得這樣晶瑩閃爍,可又毫不吝惜地將自己的光澤獻給大地、空間、小樹林和我,直到太陽又把它們變成捉摸不著的空氣。
捷明練琴的身姿真美。我看著他的背影,他的動作,他壓在琴上微微偏著的腦袋,和我能看得見的那一部分面頰,心又開始象被什麽漲滿著。這種漲滿的感覺漸漸擴張到了我的全身,我的每一根血管,我多麽想……
我甚至有些嫉妒起他的琴來,嫉妒從他的手裏發出來的如此悠揚的聲音,因爲此刻是它們在佔據著他和他的心。
可是,也許正是因爲如此,在深深的不能滿足的感情的另一面,我又有著另一種奇特的幸福感。因爲,他正如媽媽說的,這樣富有天才,又這樣勤勉不輟。媽媽在用心血澆灌著他,我呢,難道我的愛情對他不正是另一種深深的慰藉與有力的鞭策嗎?可是,媽媽爲什麽偏不同意我和他好啊?我的眼睛突然有些濕潤了。一種像是真正成熟了的感情,夾著心酸,湧遍了我的全身……
是什麽在踐踏著地上的小草,發出了喳啦喳啦的響聲,宛如露珠兒也在呻吟?我本能地回過頭來——是惠姐!
惠姐美麗的臉也浸在早晨溫煦的陽光裏,可是她的臉卻象絲毫也吸不進熱力一樣,那麽冷,冷得我心裏都愣怔了一下。可是,我很快就掣住了我的不安,用同樣冷冷的眼光看著她,直到她將眼光移到前面的那個人身上。我得意而又輕蔑地看了她一眼。
她回過眼神來了,冷冷地說:「媽叫你,吃早飯了!」
我看她一副大姐姐的派頭,不覺皺了一下眉頭,然後回臉大聲說:「捷明,吃早飯了!」
這個琴癡子,直到這時才發現了我。因突然受驚擾,他的大眼睛閃著迷惘的亮光。可是,迷惘很快就變成了不安,因爲他看見了惠姐。他的略顯蒼白的臉,突然紅了,嘴巴窩了一下,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和捷明並排走在惠姐的後面,小心地讓開草尖上的露水珠兒。我不願意碰落它們。我想哼一支歌,故意哼給惠姐聽,讓她也嘗嘗我的幸福的滋味。可我這種得意而又有些惡作劇的心理,還是叫我自己給壓住了。
回到白天也總是暗幽幽的過道裏,我丟開惠姐,和捷明一起進了他的小屋。等他放好了琴,才一起走了出來。當我們就要跨進我的家門時,我發現捷明的臉上突然閃過一絲不安的神色。我不覺輕輕地拉了他一下。我明白他的心思,我們家又多了一個對他冷淡的人,而且是女的,因爲往往女人的冷淡比男人的更可怕。我雖剛滿十七歲,可是我明白。
媽媽端來了早飯,其實也就是湯飯和鹹菜,還有點兒難得吃上的榨萊。
惠姐又坐到了我和他中間——天下就有這樣的姐姐!
大家悶頭吃飯,都不吱聲。捷明吃得很局促,媽媽的臉上彷彿罩著一層黯淡的影子。惠姐的臉板著,好象她一回家,家裏就叫她事事不如意似的,跟昨天對我誇她的如意郎君時,判若兩人。哥哥呢,我連看也不要看他。他一個勁地吃著,故意嚼得巴拉巴拉響,連吃飯也那麽顛!圓乎乎的臉上一對小眼睛不時地溜惠姐一眼,我知道他是在用眼睛跟惠姐說話——我偏不理睬他!
我注意到捷明在吃白飯。我想給他夾菜,可是又有點猶豫。要是我不和他好,那我就會毫無顧忌地爲他夾菜,可是,現在呢?我不能,得避諱點兒。我將求援的眼光投向媽媽,媽媽正將拌了麻油的榨菜往捷明碗裏夾,我心裏一陣舒松。
「不,夠了,我夠了……」捷明在推拒著。
姐姐的臉冷若冰霜。突然,我聽見筷子被重重地拍在飯桌上,還有碗摜在桌上的沈重聲音。我猛一偏臉,是哥哥!是他摜下筷子,將還有小半碗湯飯的碗摜在桌子上,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站起身來,使勁把自己坐的凳子一踢,轉身就走。
這全發生在媽媽給捷明夾菜的時候!
我的臉一陣燙,心猛地一顫。我看見媽媽懸在半空的筷子哆嗦了一下,榨菜落到了桌上。
姐姐的臉色更難看了。她居然也扔掉碗筷站起身來,不言不語地走了。
此刻,我不敢看捷明,他那不能忍受侮辱卻又總是在忍受侮辱的心靈,這會兒該會怎樣地難堪與憤懣啊!我不敢看他,因爲屈辱的淚水一霎間已溢滿了我的眼眶。我拚命忍著,透過淚水看了媽媽一眼,媽媽竟象個木雕彎曲著脊背站在桌邊,眼睛只盯著桌面,不看我,也不看捷明。但是,我還是透過淚水,看見媽媽的手在哆嗦……
我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偏過臉來看著捷明。我看見他正手握筷子和碗,愣愣地盯著桌面,臉一道紅,又一道白,眼睛卻特別亮……
我們三個人就這樣被冷落、被僵持在飯桌前,直到我聽到一陣桌腿猛地摩擦地面的聲響,才知道捷明已經轉身跑出去了。他的碗裏還剩著小半碗湯飯和幾根油汪汪的榨菜……
媽媽沒有看他,卻無力地坐了下去,用手撐住了頭。我看了媽媽一眼,然後死命地咬住嘴唇,不顧一切地追了出去。我跑進小屋,捷明不在,可是琴卻靜靜地躺在桌上。
我返身跑出小屋,沖出過道。我看見他瘋狂地奔在野草雜石的小路上,修長的身影尾隨著他。
我一直追到小樹林裏,直到他撲在一棵小樹上。我突然停在他的身後,心亂跳著,喘息著。
陽光在撫摸著他瘦瘦的肩胛。
我走近前去,抓住了他的襯衣,把他扳了過來。他看著我,臉色蒼白,淚水正在眼裏晃動。我的心一酸,一下子撲到他身上,第一次將臉伏在他的肩上,眼淚濕潤了他的脖子。
「都怪我。」我說。
他輕輕地推開了我,臉上好象平靜了些,卻顯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冷漠神情。
我看著他,慢慢地用手捧住他的臉,幾乎是哀求地說:「看在我和媽媽的份上……」
我一時衝動,竟將臉貼到了他的臉頰上,貼著,緊緊地貼著。一股濕粘粘的東西浸在我和他的臉頰中間,我知道,這不單單是我的眼淚,還有他的。我聽到了自己、也聽到了他的心跳。
「我愛你。」我哭泣著說,更加緊緊地抱住了他。
13 你已經戀愛了
我就那樣緊緊地擁抱著他。許久,許久,我才突然想起,他應該上班去。媽媽托她的學生好不容易才給他找到的這份臨時工,他絕不能丟掉。當我剛放開捷明轉過身子,卻一眼瞥見媽媽正遠遠地站在小樹林外邊的碎石路上。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兒,風吹起了她的頭髮,疏疏地遮著她的臉。她顯得那麽單薄,那麽瘦弱,又那麽蒼老……
我向另一條小路上跑去,離媽媽遠遠的,並且不看她。可是,我還是瞥見她轉身走了。背影竟顯得那樣地彎曲,象一棵枯朽的老樹。我的心不覺抖顫了。
我跑回去幫捷明拿來了小提琴,然後一直把他送到學院的大門口。
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說過一句話,我知道他的自尊心被痛苦地損傷了。他有一顆敏感但又脆弱的心,他受不了這侮辱。
我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直到簡易運貨車從屁股後面冒出的濃煙遮住了他,我才失神地轉過身來。
人人都說青春這塊純淨的翠玉,只要一旦鑲上了愛情的金邊,就會變得更加美麗和珍貴。可是,爲什麽我剛剛端起愛情的美酒,就先嘗受了它的苦味?愛情啊,你到底是什麽?我心裏亂糟糟的。
我剛轉過小樹林,就發現惠姐站在臺階上,臉上冷冰冰的,看樣子像是在等我。
一看見她,我心中原有的纏綿情感就消逝了,那種少女的驕傲與任性,突然又回到了我的心中。我昂起頭,向她走過去,擺出了一副不屑與言的樣兒。
誰想,她的冷臉上,忽然浮上了眯眯的笑容,還夾雜著難堪的神色——我可不管她!
可是,她拉住了我,說:「甜甜,生哥哥氣嗎?我們還不都是爲了你?」她說得很甜。
我可不領他們的情!他們沒有權利來干涉我的幸福!我不理睬她,只是一個勁地朝裏走。
惠姐尾隨著我,還想說什麽,好象又忍住了,只搭訕地說:「你這個丫頭,都是媽媽把你寵壞了!」
就在這時,我聽見了鋼琴忽然象泉水叮咚在幽深的山谷裏那樣,在過道裏響起來了,顯得那麽幽遠,那麽清新,我和惠姐都愣了一下。
琴聲,沒有間斷。開始它還像是流水,後來,它又變成了波濤,我彷彿聽見了風聲與濤聲。這是媽媽在彈奏。
我們兄妹三人,用媽媽的話來說,只有我才秉承了媽媽的音樂天才,從小就愛音樂,從小就能從媽媽彈出的琴聲裏體驗出媽媽的情感。媽媽生氣時,琴聲也不狂暴,而總是象嗚咽的流水,象微疾的秋風,有時甚至格外地悠緩,這只有我才聽得出。
這一刻,我象忘記了一切,掙脫了惠姐,跑進過道輕輕地推開門,站到了媽媽的身後。媽媽正沈浸在她自己的訴說裏。她那盯著琴鍵的眼睛象在朦朧地探索著什麽,捕捉著什麽,還浮漾著一層薄薄的淚水。媽媽彈的是勃拉姆斯的第二鋼琴協奏曲,然而她卻是在孤單地獨奏著……
媽媽穿著黑上衣,黑髮,坐在黑色的鋼琴前面,宛如一座黑色大理石的雕塑。
在這個家裏,媽媽從來都是那麽孤單,可她的內心卻是那麽地充實。她與爸爸貌離神離,對哥哥姐姐常懷著一種絕望的傷感,惟有我和琴,才是她走向暮年的安慰。她把捷明領回來後,感情多了一份寄託。她用心血澆灌著那棵孤苗,又在她聽不見的琴聲裏尋求心靈上的慰藉。媽媽對他的感情早巳勝過母子。媽媽的琴聲變了,渾身開始在微微地顫慄,兩隻手也象注滿了激情,就象小河裏飛劃的槳,在鋼琴的琴鍵上飛越。
媽媽的眼裏突然湧出了兩汪眼淚,這淚水是那樣的清澈——它不像是一個老人的,不,絕不象!雖然,我從記事起,就看慣了媽媽彈琴時的那副天使般的神儀,可是,今天——我忽然想起來了,在我的記憶裏,只有一次,在媽媽把捷明領回來的那一天,她也象今天一樣,彈琴時眼睛裏湧滿了淚水。媽媽不是一個愛落淚的人。她總是那麽沈靜,含蓄,可是,今天,她是爲誰在傷心呢?
一定是爲捷明,爲捷明和我的事,爲我們一同遭受的侮辱。我又想起媽媽飯桌前的樣子,那彎曲的脊背……」啊,媽媽,難道你是在懊悔嗎?懊悔你不該不同意我和捷明?懊悔你和他們一起傷害了他?
琴聲婉轉下來了,宛如轉成了芳草與溪流,慢慢地消隱在天邊。天邊,暮煙四起,漸漸地籠蓋了一切,也籠蓋了媽媽的臉,只有淚水,依然在媽媽的眼睛裏晃動。
媽媽的兩隻手突然離開了琴鍵,捂住了臉。
我心裏一慌,不自覺地向前一傾身子,手觸到了媽媽的肩膀。
媽媽的手突然鬆開了,擡起臉來看著我,慢慢地站起身來。我偎依在媽媽的胸前,雙手摟住了媽媽的雙肩。
「甜甜,爲了他,爲了你自己,也爲了媽媽,不要和他好,不要……」媽媽忽然抖顫著聲音說。
我的心像是被誰猛地牽拽了一下,一種裂開似的疼痛,一下穿過我的心間。我忽然想起了惠姐說過的話,不覺生起氣來。我輕輕地推開媽媽,看著她晦暗中顯得格外淒涼的臉問道:「是你告訴惠姐,要她說我的嗎?」
媽媽看著我,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
我咬住了嘴唇,心裏充滿了委屈與不滿。「媽,你不該這樣。」我的心在對她說。可是,媽媽又用一種十分慘澹的聲調對我說;「別和他好,聽媽媽的。把他當哥哥,當親哥哥。這樣,他就還可以和我們在一起。媽媽無論如何是不能同意你們的……」
我使勁推開了媽媽,轉身跑了。
我不明白,媽媽,難道你頂著社會的壓力,忍受著世人的冷眼,領回他來愛憐與培養了五年,卻不準許你最鍾愛的女兒愛他?不僅不準許,而且你也痛苦,也覺得對不起他,這一切,我都從你剛才的琴聲裏聽出來了!媽媽,這到底是爲什麽,爲什麽啊?
我跑到外面,繞過彈痕累累的大樓,忽然停住了腳步。我茫然四顧,心裏一陣空虛,不知去哪裡好。臨了,我才順著一條斑剝的水泥小路,向著舒麗的家走去。我多麽想找一個人訴說啊,哪怕就是舒麗!
舒麗正躺在小床上,床頭是酒瓶,煙盒;酒杯裏還有殘酒。她手中夾著香煙,屋裏繚繞著淡淡的煙霧。她看著我,顯得冷漠,只是慢慢地按滅了手中的煙,輕輕地扔了。
面對著這個我曾親親熱熱地叫她麗姐的女友,如今跟我又有了點特殊關係的姑娘,此刻,我竟忘了自己來此的目的,也忘卻了自己剛才的心境,忽然想對她說句什麽——如果說幾年來社會一直在作踐著我們這代人的話,那麽,我們還要再作踐自己嗎?
舒麗象突然領會到了我的心,臉上竟掠過一絲淡淡的苦笑。她掃了我一眼,忽然無所謂似地說:「人生本是苦酒,愛情也是,工作也是,買賣而已……」
我的心猛地抖顫了一下,半個月沒見,舒麗怎麽就說出了這樣的話。雖然我曾在這裏看到過煙頭,可我以爲她不過是因爲思念媽媽而偶然爲之的,誰知她……
我突然握住了舒麗的手,她的手冰涼。我終於忍不住地對她說:「麗姐,別這麽說,別,你也別這樣。」
我驚奇自己的話竟是這樣地爽直和傷感。
舒麗的臉上忽地露出了淒慘的神情,好一會兒,她才對我說道:「甜甜,生活就象一部會折磨人的機器。它不從這面,就從那面折磨你。它燒你,燙你,冷淡你又遺棄你,愛情更是。你已經戀愛了,你就會明白的。」
她說這話時,開始顯得憂傷,後來卻露出了狡黠的味兒,好象還帶點兒刺。
「你已經戀愛了,你就會明白的。」這句話就象陰影一樣,突然籠罩在我的心上,叫我怎麽也抖落不掉。我不想再在這兒呆下去,也不能呆下去了。我只是將她的手緊緊地捏了一下,努力地說了句「可你別再抽煙、喝酒……」
我沒有說下去,因爲舒麗咧開嘴巴笑了一下。可是,她卻笑得那樣淒慘,眼淚爬上了她的眼窩,我的心亂顫了一下。我鬆開她的手,轉身走了。 「你已經戀愛了,你就會明白的」那句話,一直響在我的耳旁。她的話使我想起了從昨天起我開始經受的一切。想到今天早上飯桌上發生的事,哥哥勢利的臉,姐姐俗氣的面孔,捷明痛苦的眼神,媽媽的琴聲與眼淚,還有我宛如裂開一般的心……
難道它真是苦的嗎?真的就是苦酒?
14 決定伴他下鄉
捷明一天都沒有回來,我就在他的小房間裏躲了一天,他爲什麽還不回來?
我心裏煩躁,又百無聊賴。翻書,讀譜,用手指隨便地按一下琴鍵,讓鋼琴發出一兩聲輕脆的聲音。可是,這聲音更叫我心煩。
我跑了出去,站在臺階上,向夜色裏更顯得冷落荒涼的校園張望著,向著遠處那一點昏幽幽的燈火祈望著,我希望看到他的身影,可是,沒有。
我終於又坐到了鋼琴的前面,開始是雜亂無章地彈著,就叫它即興曲也行。因爲它正象我此刻的心情,紊亂,不安,紛繁,而且苦澀。後來,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怎麽竟彈起了南斯拉夫的民歌《深深的海洋》來了。這由我自己奏出來的哀怨的歌曲,正象我這顆愁苦的心,因爲我們都是少女,痛苦的少女……
我並不知道自己彈的是《深深的海洋》,只是讓心靈被琴聲牽動,與那優美的旋律共鳴,讓它也把我這顆心帶進深深的海洋裏去,帶到它微漾的波濤上面,隨它飄搖,激蕩,浮沈。直到媽媽忽然出現在我的身邊時,我的心才忽然象被什麽燒灼了一下。因爲陡然間,我竟忘了媽媽是個聾子。
我的手指搭在琴鍵上,並沒有滑落下來。可是,我卻沒有轉過臉去看媽媽。當我感到媽媽在我身邊站了一會兒,又轉身慢慢地走開時,我才偏過臉看媽媽的背影,一個念頭忽然傷感地飄上了我的心頭:我不會錯怪媽媽嗎?媽媽爲了我,更爲了捷明,一定已經受了他們不少的氣,媽媽是不是迫於他們的壓力才不同意我和捷明的事呢?
我忽然又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個晚上,媽媽披著月光佇立在窗前的情景。她顯得那樣痛苦,難道真地是因爲我要和捷明好嗎?
我的思緒象一隻小鳥那樣盤桓在媽媽的身邊,可又突然飛到了捷明的臉上。我好象又看見了今天早晨的他,蒼白而又緋紅的臉,蓄在眼眶裏的淚水,當我摟著他時,他的推拒——他真的愛我嗎?
就在我心中一陣不安,象是又陷進了迷惘恍惚的心境中時,門被推開了,走進一個人來。我一轉身——是他。
我身上頓時掠過一種極其輕微的顫慄,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看著他。可是,他躲開了我的眼光。
這時,我才發現他很疲憊,臉色發白,兩眼閃著呆滯的目光,琴盒夾在臂彎裏,往下耷拉著。
他這是怎麽了?我輕輕地從他的臂彎裏抽出琴盒,輕輕地放到床上,然後抓住他問道:「你怎麽了?」
我問得是那麽輕柔,象一個真正的愛人。我立即在心裏害羞了一下。
他回過臉來,看著我,神情十分沮喪,嘴唇動了一下,可是什麽也沒有說出來。
我打量著他,將眼光尋遍他的全身,忽然看見他的上衣口袋露出了一片紙角。我心裏一動,忙抽出了它。
捷明的眼睛亮光一閃。他想奪過去,可我立刻躲開了。
我不覺大驚失色:「他們把你辭退了,爲什麽?」我突然大聲說,像是在責問他。
他的眼裏忽然滾出兩顆淚珠,嘴抿得鐵緊。
我心酸地抓著他的衣襟,輕聲問道:「他們爲什麽辭退你?」
他避開我的眼光,許久才說了旬:「說我是下放知青。」
我直瞪瞪地看著他,好一會才說;「他們不知道你是孤兒?」
「知道。說就因為這,才更應該下放。」他的話音有些抖顫。
我看著他,不知說什麽才好。
我們面對面站著,誰也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問他:「你真的愛我?」
他愣愣地瞧著我,臉也紅了。
「不是給妹妹的愛?」我逼問他。
他凝視著我,好一會兒之後,竟垂下了眼睛。
我心裏突然冒出一股酸溜溜的感覺,這酸溜溜的感覺一直躥到我的鼻子裏,眼睛裏……因爲他不願說愛我;可是另一個念頭卻猛地躥到我心裏:他不會不愛我的!我多麽愛他呀!他只是因爲我哥哥姐姐的反對,因爲他們對他的侮辱,因爲媽媽,因爲不願再牽累我,更不願受哥哥姐姐的羞辱,才不願說愛我的。——這個念頭,把我心中那種猝然而來的酸溜溜的感覺攆走了,而代替它的,竟是辣滋滋的疼痛感覺,甚至眼淚也立刻湧上了眼眶。
我含著眼淚,並握緊了他的手,說:「我和你一起下鄉。」
他猛地擡起臉來看著我,臉上閃過一種痙攣般的神情,然後,他竟拚命地掙出了自己的手,對我說:「不——」
我突然生氣地沈下了臉。
他立刻有些慌,忙剎住話,我的臉立刻鬆弛下來了。
就在我抓著他,心中的一股控制不住的情感要逼著我給他一個真正的吻時,門開了,媽媽走了進來。
我一陣驚慌,立刻低下頭去。好一會兒,我才拿過那張「辭退書」,遞到了媽媽的眼前。
媽媽的臉上頓時掠過一絲慌亂的神情。她看著我和捷明,象要說什麽,可又沒有說出來。
我接回媽媽手中的那張紙,看著媽媽,看著捷明,心突然突突地跳了起來,因爲我要告訴媽媽,告訴她我的決定。我要第一次將我的愛公開在媽媽的面前,第一次坦白地把我的心捧給媽媽看。媽媽,別再阻攔我,我的心開始輕輕地呼喚著……
我終於用筆在那張辭退書上寫下了幾個字;
媽媽﹕他們要讓捷明下鄉,我願意和他一道下去……
媽媽一眼掠過,低頭不語。我卻心急如焚——這是我在向媽媽承認我的愛情,也是爲了我的愛在向媽媽表達要求。
媽媽擡起臉來了,看了我一刻,連一句話也沒說,就轉身走了。
我的心象忽然從萬丈懸崖上跌落了下來,眼淚突然湧上了我的眼眶,好一刻我才突然轉過臉來抓住捷明質問似地說:「你爲什麽不對媽媽說你願意?」
這一次,他竟輕輕地抓住了我的胳膊,說;「不,我不願意……」
我感到委屈得很。那蓄在我眼中的淚水就要奪眶而出了,可是我拚命地忍著。……
我用手使勁地揪著他的上衣,使勁地抓撓著,忽然又鬆開手,轉過臉去說:「你不愛我1」眼淚隨之便癢蘇蘇地順著我的臉頰流下來了……
他和媽媽都不愛我,都不愛,我的心好酸。
我感到他靠近了我,可是我動也不動。因爲我怨他,還恨他;因爲他是這樣地不理解我。我已經不是你十七歲的小妹妹,而是爲了你正飽嘗著愛的苦痛的姑娘,是爲了你願意犧牲一切的女友……
可是,誰叫我愛他的呢?我終於忍受不住自己情感的衝擊,竟突然轉過身來,一下子摟住了他的脖子,但避開了他的臉,我不願意讓他看見我流淚的眼睛。可是,他在微微地推拒著我……
我推開了他,又對他盯了一眼,這才閃了出去。
我下決心了,不管媽媽同意與否,我都要伴他一道下鄉。我不相信他不會愛我!至於哥哥和姐姐,他們管不著!
我甚至憧憬起來,想象著未來,想象著我和他的鄉下生活。對,到那時候,還可以把媽媽接去,和我們在一起;那時候,媽媽一定會同意了……
媽媽不知到哪裡去了。我一個人坐在家裏,就象真的看見了鄉下的田野,田野上的小河,河岸上我們的小屋。我甚至看見了那些叫人幸福又害羞的事情……
15 姐夫
我睜開眼睛,原來是媽媽。
我看著媽媽,不知道自己怎麽會睡在床上。正在我神腮朦朧不明所以的時候,媽媽又叫了我一聲。
我翻身坐了起來。原來我剛才竟和衣而臥。媽媽神情黯然地看著我,然後把我的頭摟到了她的胸前。
是媽媽把我和捷明連在了一起,可是,又是捷明把我的心與媽媽生分開了。最近以來,我不是什麽都瞞著她嗎?甚至有意冷冷地對待她,在她的面前將我的委屈扮成深深的不滿。這一會兒,當我偎依在她瘦削乾癟的胸前時,我的心裏忽然充溢著對不起媽媽的情感。
我偎依在媽媽的胸前,等著媽媽跟我說:「睡吧,甜甜。」可是媽媽一言不發。
我捱不住這種寂寞。我擡起眼睛,看著媽媽,媽媽的臉竟顯得那樣地沈靜。
「甜甜,他來了,你不去跟他說說嗎?」
「誰?」我的眼睛問媽媽。
媽媽頓了一會兒,才說;「你將來的姐夫。」
我愣住了,並且很快就嘟起了嘴巴。我不願意媽媽提到他,更不願見他。他與我有什麽相干?
可是,媽媽聲容未變,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我心裏忽然有些慌,因爲我從媽媽那依然明亮的眼睛裏象突然看見了什麽淒酸的東西,看見媽媽象在努力克制著什麽。
媽終於又開了口﹕「你去求求他,他是文化局的頭,如果他願意幫忙,捷明就不會下放了。只要你告訴他,你不和他好就行。」媽媽開始說得很快,可是說到最後一句時,卻像是特別艱難。而且一說完,就彷彿如釋重負似地軟了下來,只是眼睛還在急切地看著我。
我的心象被戳了一下,痛楚地偏過臉去。
媽媽忽然貼住我的臉哀求似地說:「聽媽的話,求求他。爲了捷明,爲了他的前途。要知道,一個演奏家,在樂隊跟不在樂隊,大不一樣。好甜甜,就說你不和他好了。這樣他們就不會趕他走,就不會的……」
媽媽握緊我的手,直視著我的臉,眼神是那麽地哀傷。
我想到捷明已被辭退的事實,想到了哥哥姐姐對捷明的勢利態度,想到如果真能求得通,那我的下鄉計劃,我所憧憬的那一切不就都成泡影了嗎?難道爲求得捷明不被辭退下放,必須以犧牲我的愛情作代價嗎?爲了捷明能留在樂隊,我可不可以欺騙他們一下呢?唉,我的心多麽亂啊!
「甜甜,聽媽媽的話。」媽媽哀求的聲音又響在我的耳邊。
我站起身向外走去,獨個兒走出去了。
我沒有回頭看媽媽,也沒有走進姐姐的房間,卻一頭鑽進了捷明的小屋。可是,他不在。這麽晚他還會上哪兒去?
我心裏充滿著不安與悽惶的感覺,不知不覺地站到了鋼琴面前,輕輕地向琴鍵按了下去。我彷彿在這柔和遲緩的琴聲裏看見了他,看見了他蒼白的臉,我的心裏頓時充滿了愛憐。
媽媽來了,站在我的身後,直到她用手捋起我的頭髮時,我才感覺。我沒有轉過臉來,手還按在琴鍵上。
「你還不去嗎?他一會兒該走了。」媽媽懇求我。
媽媽又輕輕地搖了我一下肩膀,她終於歎了口氣,走了。
我愣愣地坐了下去。譜架上的五線譜在我的眼前宛如成了一個爬滿了蝌蚪的小水塘,波光悠悠。我不自主地一下伏到鋼琴身上,立即發出一聲轟然巨響,我被嚇了一跳,立刻緊張地站起身來,茫然四顧,下意識地想到這一聲轟然巨響會使他們……
我愣了一刻,忙拉開房門,跑了。我跑到外面,一時不知上哪兒好。夜色沈沈的天穹,一兩顆灰濛濛的懶懶地閃亮的星星,遠遠近近在風裏發出怪響的小樹林,還有那幢幢大樓的黑影,周圍死一般地沈寂……
他上哪兒去了?上哪兒去了?
我不知哪來的力量,竟兀自向前走去。就在這時,一聲淒厲卻充滿力量的琴聲,透過沈沈夜幕穿了出來。我的心不覺一拎——這是他。這琴聲宛如奔突在乾涸河床上的一道清泉,還象一幅華貴的絲綢被撕裂開來的聲響……
「他在樂隊跟不在樂隊大不一樣……」媽媽的話突然又叩上了我的心房。我猛地一下咬住嘴唇。
我終於又想到了我那未來的姐夫——「跟不跟他說呢?」一個聲音從我的心底又冒出來了。我絞著自己的雙手,向著夜幕,向著琴聲傳來的方向看著,心裏忽然感到一陣彆扭。我多麽不願見那個陌生的男人啊。他真象惠姐說的那麽好嗎?
可是,媽媽哀求我的聲音又那樣淒涼地飄繞在我的心頭,好象連他此刻的琴聲也在巴巴地懇求著我一樣。
捷明要是能回到樂隊,不但整天可以拉琴,而且還生活在音樂的氛圍之中,那他……想到這裏,我心裏不覺又起了一重不快。是的,他愛的是他的琴,不是我。
可是,他的如訴的琴聲,還是戰勝了我突然而來的傷感,驅使我轉身回家去見那個我不願見的人。走回過道裏時,我忽然覺得自己又長大了,長高了。我不覺看了看自己隆起的前胸,彷彿它成了我長大成人、莊重嚴肅並且不可輕慢的標誌。
我走到了姐姐的房門前,想推門而入,忽又覺得不妥,舉起的手剛想敲門,可又放了下來。不,我不是軟弱、遲疑、害羞,而是想探測一下,在這扇緊緊關著的房門裏面的那個人,到底是個什麽樣子?他有什麽力量能使我漂亮的姐姐對他五體投地、愛不釋手?難道他真是個難得的好人,一個有地位有學問的好人嗎?
我將手輕輕按在門上,忽然發現了一條細細的門縫,要是不注意是不可能發現的。我心裏一高興,立即伏到了門上,將眼睛向門縫裏瞄去——
一霎間,我的全身就象被電擊著抖個不已,連嘴巴都乾澀得喘不過氣來,兩手緊緊地貼在房門上,動彈不得。——天啊,我看到了什麽!我象從山頂上一下跌進了深淵,猛地驚醒過來,轉身跑進了媽媽的房間裏,象一個突然遭受了野獸襲擊的人,一時間,競不知該喊該叫,該撲向什麽地方才好。
媽媽拉住了我,問我:「甜甜,你怎麽了?怎麽了,甜甜?」
我渾身顫抖,突然用雙手蒙住臉,一下伏到了媽媽的肩頭,不敢看媽媽,好象那一切醜事,都是我做的一樣……」
媽媽在我面前站了好一會兒,然後把我拉到床邊坐下。我連頭也不敢擡——太可怕了,我怎麽告訴媽媽呀!
媽媽怔怔地看著我,神情既迷茫,又急切。我避開了媽媽的眼光,鑽進了被窩,把臉深深地藏在被子裏面。這一刻,我連一線亮光都不願看見,不願……
(待續)
(這是高爾品先生1981年發表在《當代》第6期上的中篇小說。)
文章來源:《黃花崗》雜誌第二十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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