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張戎《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二十五)

【新唐人2012年12月27日訊】【導讀】《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Wild Swans: Three Daughters of China)是旅英華裔女作家張戎的處女作。該作品講述了作者的外祖母,母親和作者本人三代人的故事,時間跨度從清末民初至上世紀九十年代。該作品的原版是用英文寫成,於一九九一年在英國出版。此書是英國出版史上非小說類最暢銷的書籍,被讀者評選為二十世紀最佳書籍之一。此書還榮獲:一九九二 NCR Book Award 和一九九三 British Book of the Year,該書自出版以來已經被翻譯成三十多種文字。

十二 「巧婦能為無米炊」
大飢荒(一九五八-一九六一年)

(接上期)

一九五八年底大躍進的最高潮時,一場大規模的建築工程開始了:首都十大建築,將在十個月內完工,也就是在建國十周年紀念日——一九五九年十月一日前。
  
十大建築之一是人民大會堂,天安門西側的一幢蘇維埃式立柱大廈。它的大理石正面長達四分之一哩,懸挂著水晶吊燈的主宴會廳可容納幾千人,這裡是召開重要會議和領導人接見外賓的地方。所有的廳堂都很堂皇,以各省名字命名。我父親負責裝飾四川廳的工作,完成後,他邀請和四川有關係的中央領導來檢查。四川人鄧小平來了,賀龍元帥也來了。賀龍是著名的羅賓漢式人物,創建紅軍的開國元勛之一,也是鄧小平親密的朋友。
  
一時我父親因事暫時離開了,留下這兩人和另一位官員——鄧的兄弟——間談。他回來時,正好聽到賀龍元帥對鄧的兄弟說:「令兄才是正統。」他們看見我父親進來,就停止了談話。
  
事後我父親一直緊張萬分。他知道自己是無意中聽到了高層統治階級內部不滿的心聲。看來他是凶多吉少了。幸而,什麼事也沒發生,大約過了十年後他告訴我這件事時,他這麼多年來他一直生活在恐懼中,「這種造反的話,就算只是聽聽也會犯殺頭之罪!」
  
他無意聽到的話不過是對毛澤東的一點兒不滿而已。這種不滿情緒在許多高級領導中都有,包括新的國家主席劉少奇。一九五九年秋天,劉來成都視察一個人民公社。一年前,毛對這個社的摻了水的水稻產量數字大加讚揚。為了迎接劉少奇的到來,當地幹部把他們認為可能泄露機密的人都鎖在一間廟裡。
  
但是劉少奇也有他的「情報」,他走到廟前時刻意停下來,要到裏面看一看。幹部們急忙提出各種借口勸阻,甚至說廟要倒塌了。但劉堅持要看,最後都把生了銹的大鎖哐鐺一聲開了,一大群衣衫襤褸的農民蹣蹣跚跚走到陽光下,極為尷尬的公社幹部試圖對劉主席解釋這些人都是搗亂分子,把他們鎖起來是因為他們可能傷害主席,農民們都默不作聲。雖然公社幹部都無權決定政策,他們對治下的農民卻有無上的權力。他們如要懲罰某人,可以派他做最壞的工作,給他最少的糧食,或捏造莫須有的罪名折磨他、鬥爭他,甚至逮捕他。
  
劉少奇問了一些問題,農民們只是▲著嘴笑,支支吾吾的。在他們看來,冒犯國家主席要比冒犯公社幹部好得多。因為幾分鐘后,國家主席就要回北京去了,但公社幹部卻會和他們過一輩子。


  
另外一位中央高級領導也來過成都——朱德元帥,由毛澤東的一位秘書陪同。朱德是四川人,曾是紅軍的總司令和共產黨取得勝利的主要軍事功臣。一九四九年以後,他就逐漸引退。此行他訪問了成都附近幾個人民公社。當他沿著錦江岩邊散步時,沿岸的涼亭、竹林及垂柳環抱的茶館激發了他的詩興,朱德順口吟道:「天座府之國真正好。」毛澤東的秘書補充丁句,「可惜共產風刮糟了!」當時我母親在旁跟隨,她心裏暗暗說,「我完全同意!」
  
毛澤東自然對這樣的同事疑心重重,又對在廬山會議上受到反對耿耿於懷,他固執地堅持他的經濟政策。雖然他不是不明白它們造成的災難,並且悄悄修改了一些極端行不通的命令。但他絕不願意丟面子,全盤取消他的辦法。就這樣,六十年代初,一場大飢荒席捲了全國。
  
在成都,每個成年人每月的食物配給減少到大米十七斤,食用油二兩,要是有肉賣的話,也只能分到二兩。這是當時所能得到的全部,其他食物幾乎沒有供給,連捲心菜也極為罕見。許多人患了水腫——一種由於極度缺乏營養而造成皮下積水的疾病。病人變黃、腿腫得像水桶。最流行的醫治方法是吃小球藻,據說它所含的蛋白質多。小球藻以人尿為養料,所以人們不再去廁所,而把尿撤在便盆里,往裡面撒下小球藻種籽,幾天後就會長出像綠色魚卵一樣的東西,然後用勺子把它們舀出,沖洗幹部,混著大米一起煮。大家都吃得噁心,又不能不吃,因為它確實能減輕水腫。
  
我父親的食物配給也和其他人一樣,但因為是高級幹部,所以享有一些特權。在我們居住的省委大院里有兩個食堂:一個小灶,是為部長和他們的妻子兒女設的;另一個大灶,為低於這個級別的其他人服務,包括我姥姥、俊英娘娘和保姆。食堂里的食物比街上要多些,因為省級政府有自己的農場,而且受管轄的縣政府也常送來「禮物」。這些珍貴的食品都分到兩個食堂,小灶優先。
  
我父母還有特別的購買券,我常和姥姥用它們到大院之外的專門商店去買食物。我母親的購買券是藍色的,她每月有權買五枚雞蛋、一兩黃豆和二兩糖。我父親的購買券是黃色的。因為他的級別較高,他可以買兩倍於我母親的配給。我們把兩個食堂和其他門道拿回來的食物混在一起吃。大人總是讓著孩子,所以我沒有挨餓,但大人們都半飢半飽。我姥姥得了輕度水腫,她在家裡養了小球藻,我知道大人總吃它,雖然他們不告訴我為什麼要吃這種泡在尿里的東西。有一次,我好奇的嘗了一點,馬上覺得噁心,吐了出來,再也不碰它了。
  
我沒意識到周遭正有一場大飢荒發生。一天,我走在上學的路上,邊吃著一塊小饅頭,一個人衝過來,一把從我手上搶走,待我回過神來,只見一個非常瘦小的黑背影,赤著腳飛快地跑進一條泥濘的小巷消失了。當我告訴父親這件事時,他眼裡露出非常悲哀的神情,摸著我的頭說:「你很幸運,別人家的小孩子都在挨餓。」
  
那時,我經常到醫院去治牙。在那兒,我看到一群群腿腫得透明發亮,圓得像大水桶的病人,被人用平板車拉到醫院,醫院此時已人滿為患。當我問牙科醫生他們怎麼會變成這樣時,她嘆了口氣,簡單地說:「水腫。」我問她是什麼意思,她只含糊地咕噥了幾句,我似懂非懂地想到這和食物有關。
  
水腫病人大部分是農民,他們沒有糧食配給。農村的飢荒情況最嚴重,因為政府的政策是有糧先給城市,公社幹部不得不強制農民交出最後的存糧。在許多地區,藏糧的農民不是被捕,就是一陣吊打。不願從飢餓的農民手中奪走糧食的幹部被撤職,或受到肉體折磨。結果是種糧的農民餓死了幾千萬人。
  
我後來才知道我家在四川和東北的幾位親戚死於這場飢荒。其中一個是我父親的傻兄弟。我祖母於一九五八年謝世,他不聽家人的勸,不懂要慢慢吃配給的糧,結果一個月的糧在幾天之內就被他吃得精光,於是很快就餓死了。我姥姥的妹妹玉蘭和她丈夫效石也在這場大飢荒中去世。由於效石原是國民黨特務,他家被送到東北北部偏遠地區的農村。糧食一少,公社就根據他們的不成文規定,給「階級亂人」效石全家最後分糧。結果他們夫婦兩人把食物讓給孩子吃,自己送命,孩子們幸免於難。我姥姥兄弟玉林的岳父也是餓死的,死前,他把枕芯和編結大蒜串的草帶都吃了。
  
我八歲那年的一天晚上,一位瘦小、滿臉皺紋的婦女來到我家。她形容枯杭,似乎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倒,她是我家保姆的母親。她一進門就趴在我母親面前磕起頭來,稱我母親是她女兒的「救命恩人」,說:「如果不是你,我女兒也活不成了……」我當時不明白這話的含意,後來才知道她是來報信,說她丈夫和小兒子都餓死了。一個月後,我家保姆收到一封信,信說她母親從我家回去后不久也餓死了。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家保姆悲哀欲絕的痛哭情形,她靠著門前台階的柱頭,用手絹捂著嘴,身體不停地抽動著。我姥姥盤著腿坐在床上,也在哭。我藏在姥姥的蚊帳外面的一個角落裡,聽見姥姥自言自語地說:「共產黨好,共產黨好,就是這麼多人都餓死了……」幾年以後,我聽說我家保姆的哥哥和嫂子也餓死了,因為地主家庭在飢餓的人民公社裡常常是排在最後面分糧。
  
一九八九年,一位曾在專門救濟飢荒的部門工作過的幹部告訴我,你相信四川餓死的人有七百萬,這佔了「天府之國」總人口的百分之十,全國餓死人數呢?一般的估計是三千萬人。


  
一九六零年的某一天,宜賓俊英娘娘鄰居的三歲小女兒突然失蹤了。幾天後,這鄰居偶然看到一個小女孩在街上玩,身上穿的衣服很像是她女兒的。她上前細看,發現那衣服確實是她女兒的,就立刻報告了警察。經過調查,發現小女孩的父母是賣燒臘肉的,他倆誘拐並殺不少孩子,當作兔肉高價出售。這對夫婦後來被處死,案情密不而不宣,但大家都知道那時常有小孩被殺的事發生。
  
多年後,我遇到父親的一位老同事,他是一個非常和善、能幹、從不誇大其詞的人。他非常激動地告訴我一件當時在一個公社中所親眼目睹的事。這個公社有百分之三十五的農民餓死,雖然那年本應是個豐收年。眼看就要到手的穀物大部分沒有收割,因為男人們被派出鍊鋼。後來公社食堂又浪費了大量糧食,終於釀成大飢荒。一天,一個農民闖進他房間,跪倒在地就是一陣痛哭,說自己犯了不赦之罪,乞求懲罰。最後才弄清楚,這人殺了自己的嬰兒,並吃了孩子的肉。飢餓成了難以控制的魔鬼,驅使他去動刀。他發瘋似的揪打自己,臉上淚花滾滾。我認識的這位先生下令把他抓起來,後來槍決了他,以警告那些殺害兒童者。
  
官方對飢荒的解釋之一是:赫魯曉夫突然逼中國償還朝鮮戰爭中為幫助北朝鮮而欠下的債。因為好些中國人都記得從前被債主無情逼討的苦日子,這麼一說,他們怨恨的目標就轉向蘇聯。(此處刪去一句)。
  
另一個官方公布的原因是:史無前例的自然災害。中國是個幅員遼闊的國家,每年總有一些地區發生自然災害造成糧食短缺。當時全國的氣象全盤消息只有最高層領導才知道。事實上,由於人口難以流動,很少有人知道鄰近地區發生了什麼,甚至隔個山坡就像隔了千山萬水。許多人對官方宣傳信以為真,至今仍以為飢荒是自然災害造成的。我雖然不了解全局但是我曾和來自全國各地的一些談過話,極少有人說他們那個地區在那幾年發生嚴重天災,不過,卻都提到餓死人的事。
  
一九六二年初,毛澤東在一次有七千名幹部參加的會議上說,飢荒是七分天災,三分人禍。當時劉少奇卻突然冒出一句:「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我父親聽到后對我母親說:「恐怕少奇同志要倒大楣了。」
  
當這次演講傳達到我母親這層幹部時,劉少奇插進來的話已被刪去了。當傳達到普通幹部、老百姓時,甚至連毛澤東說的「七分三災,三分人禍」也沒有了。隱瞞事實真相確實有助於穩住人民的情緒,老百姓沒有起來反對共產黨。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前幾年反黨的人不是被殺就是嚇得不敢動彈,另一部分原因別是老百姓不清楚共產黨是否應對大飢荒負責。共產黨幹部沒有貪污腐敗、囤積居奇。他們也在挨餓,僅僅比普通民眾好一些。甚至有的農村黨員自己先挨餓,首先餓死。這次飢荒從死亡人數來看,比國民黨治下所餓死的人要多得多,但看起來大不一樣:在國民黨時代,有人餓死,有人卻驕奢淫逸。
  
共產黨掌權后,許多地主家庭出身的幹部把他們的父母接到機關大院同住。飢荒嚴重時,共產黨下令把這些老人送回農村與當地農民一起挨餓,共產黨幹部不準利用權力照顧他們的「階級敵人」父母。我一些朋友的祖父母不得不離開成都,後來皆死於飢餓。
  
大多數農民的生活都局限在自己的村子里,難以看到外面的世界。他們把飢荒責任歸咎於向他們下達災難性命令的基層幹部,當時廣泛流傳的話是「共產黨幹部上級好,下級胡亂搞」。
  
大躍進和騙人聽聞的飢荒情形深深震撼了我父母,雖然他們不大了解全局,但他們並不相信「自然災害」一說。他們心中有強烈的內疚感,因為他們是在宣傳部門工作,正好處於虛報假消息的中心。我父親為了平息良心上的不安,避開不誠實的日常工作,自願去人民公社解決飢荒問題,這意味著要和農民呆在一起挨餓。這樣做符合毛澤東的指示:與群眾同甘共苦。只是他的下屬很不滿意,因為他們不得不跟隨他到農村去挨餓。
  
從一九五九年下半年至一九六一年飢荒最嚴重的時期,我很少見到父親。他長期呆在農村裡,和農民一樣,吃番薯葉、野菜,甚至樹皮。一天,他走在田埂上,遠遠看見一個只剩骨架的農民非常困難地移動步伐。突然,這人消失了。我父親趕忙跑過去,發現他倒在田裡已餓死了。每天,我父親都為他所看到的事而痛苦不堪,但是他沒見識過最壞的一面,像他這樣的高官走到哪裡都有當地幹部圍著。後來他得了肝腫大、水腫和嚴重的身體機能衰弱,有好幾次他一從農村回到成都就進了醫院。一九六一年夏天,他一連住了好幾個月的醫院。他變了,不再像昔日那樣對黨堅信不疑。黨不高興了,說他「革命意志衰退」,令他出院。
  
他愛上了釣魚。流經醫院有條小河叫玉溪,河畔是彎彎垂柳,柔軟纖長的枝條低垂,輕拂著潺潺流淌的溪水。雲彩倒映在水中,一會凝聚在一起,一會又苴開。我常坐在傾斜的岸坡上,注視著水中雲彩,看我父親釣魚。空氣中有股大糞味,我背後那塊地,曾是醫院的花壇,現在改為菜田了,以補充職工和病人一點額外的營養。現在,我一閉上眼睛,仍能看見毛毛蟲在一個勁地蠶食捲心菜葉,弟弟捉它們給父親作魚餌。蔬菜都長成一副憐相,醫生護士們顯然對種田是外行。
  
歷來中國士大夫對皇帝失望時,常常隱居到深山田園中去釣魚。釣魚代表回歸自然,不問政治,是不滿現狀、消極不合作的象徵。我父親很少釣到魚,他曾寫過一首詩,「托自垂釣不為魚,我得魚趣不貪釣。」他的釣魚夥伴——宣傳部另一位副部長總把自己釣到的魚給他。這是因為在一九六一年飢荒中,我母親又懷孕了。傳統上認為魚是胎兒頭腦和頭髮發育的基本營養。她當時並不想要孩子,她和我父親都靠工資生活,政府已不再為他們提供奶媽和保姆。由於有四個孩子,姥姥和父親家庭一部分人要供養,他們沒有多少余錢。我父親工資的一部分總是用來買書,特別是厚鄭的古文書籍,有的一套就值兩個月工資。偶爾我母親向他抱怨,別的領導有的對出版社暗款一句「工作需要」,就能免費拿書。我父親卻堅持自己買。
  
那時絕育、流產甚至避孕都很困難。共產黨在一九五四年曾開始推行計劃生育。我母親負責她所在地區的這項工作。就在那時,她懷小黑到了後期,挺個大肚子,經常幽默地在會議上自我批評說:「我是個犯了錯誤的人。」但是不久毛澤東轉而反對計劃生育,他要一個人口眾多的強大中國。他說,如果美國對中國投原子彈,中國人只需再生產,就可以重新成為大國。他也像傳統中國農民一樣,認為「多子多福」。一九五七年,他親自把一位北京大學著名的提倡計劃生育的教授馬寅初划為右派,此後計劃生育就無人敢提了。
  
我母親一九五九年曾懷了孕,她向黨組織寫報告,請求允許流產。這是標準的程序。必須經黨批准的一個原因是,當時做這種手術很危險。我母親說她忙於革俞工作,如果不生這個孩子,她就能為人民作更好的服務。結果上面批准她動手術,手術方法很落後,痛得她死去活來。母親在一九六一年再次懷孕時,醫生和她本人都說不能再做人工流產了。黨組織也不允許,因為規定說。兩次手術之間最少需隔三年。
  
我家的保姆這時也懷孕了。她和我父親以前的一位勤務員結了婚,此時他在一家工廠工作。我姥姥都了用購物券買的雞蛋、黃豆,並燒好多父親同事約的魚,分給兩個孕婦吃。我們的保姆一九六一年底生了個男孩,離開我家搬去工廠與丈夫同住。在她還沒走時,每天都是她去食堂端回飯菜。一天,我父親遠遠看到她在從食堂回來的小路上走,一邊用手拈飯盒裡的肉往嘴裏塞,一邊飛快的嚼著。我父親怕她看見自己受窘,趕快轉身從另一條路躲著她走開了。他也沒告訴任何人,直到許多年之後,才告訴我。父親講這段事的原因是說明我們的保姆餓得多麼厲害,他年輕時代讓中國人不再挨餓的夢想,竟遠未實現。保姆離開我家后,由於缺糧,我家就雇不起人了。願當保姆的人都來自農村,在城裡沒有口糧。就這樣,我姥姥和俊英娘娘只好照看我們五個孩子。
  
我最小的弟弟小方出生於一九六二年一月十七日。他是我們兄弟姊妹中唯一由我母親餵奶的孩子。在他出生前,我母親曾想把他送給別人,但當他出世后,她就和他難捨難分了。小方成了母親的寵兒,我們大家也很喜歡和他玩,拿他當大玩具。他在充滿愛的環境中長大,我母親相信這是他成人後為人輕鬆自如、充滿自信的緣故。我父親總是圍著他轉,對其他孩子都沒有這樣過。小方能玩玩具時,我父親每周六帶他到百貨商店買一件新玩具。小方一哭,我父親就好像天塌下來一般。
  
到了一九六一年初;數千萬人死亡終於使毛澤東不得不放棄他的一些災難性經濟政策,讓務實的國家主席劉少奇和共產黨總書記鄧小平管理國家。他作了一些「自我批評」,但裏面充滿了自憐,聽起來好像代人受過,他在為全國不勝任的、胡作非為的幹部擔當罪責,他進一步寬宏大量地指示全黨從災難的經歷中吸取教訓。但是,吸取什麼教訓呢?幹部們是不能自作主張的。毛澤東明白地告訴他們,教訓就是他們脫離了群眾,擅自做決定而沒有反映老百姓的意願。這些由毛澤東帶頭所作的不痛不癢的自我批洋掩飾了真正的責任,也沒有人去追查責任。
  
但情況畢竟開始好轉。務實主義者進行了一系列重大改革,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鄧小平說了那句著名的話:「不管白貓黑貓,捉得住老鼠就是好貓。」大鍊鋼鐵停了,瘋狂的經濟指標取消了。一些切實可行的經濟政策也開始推行。農村公共食堂廢除了。農民的收入現在與他們的勞動有關了。被人民公社充公的私人財產還給了農民,包括小型農具和家畜,農民有了一小塊自留地。在一些地區還實行土地分租,在工業和商業方面,官方認可了市場經濟的一些方面,結果短短兩三年內,經濟又繁榮起來了。
  
隨著經濟管理的鬆動,政治也放鬆一些了。許多地方被摘掉「階級敵人」的帽子,以前在各種政治運動中被整肅的人也平了反。這些人中有一九五五年的「反革命分子」,有一九五七年的「右派分子」,有一九五九年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因為我母親在一九五九年曾遭批評為「右傾」,在一九六二年時,為了補償她,就把她的級別從十七級提到十六級。文學和藝術方面也有了相對的自收,氣氛較為鬆弛了。我的父親和其他許多人一樣,認為這個政權還能夠吸取教訓改正錯誤,且而能把中國搞好,這使他們又恢復了信心。
  
這一切發生時,我一直生活在省委大院的高牆內,我沒有直接遭遇過悲劇,外界只是一些隱約的牆外音。正是在這樣的世界里,我開始了我的少年時代。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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