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張戎《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八)

【新唐人2012年12月4日訊】【導讀】《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Wild Swans: Three Daughters of China)是旅英華裔女作家張戎的處女作。該作品講述了作者的外祖母,母親和作者本人三代人的故事,時間跨度從清末民初至上世紀九十年代。該作品的原版是用英文寫成,於一九九一年在英國出版。此書是英國出版史上非小說類最暢銷的書籍,被讀者評選為二十世紀最佳書籍之一。此書還榮獲:一九九二 NCR Book Award 和一九九三 British Book of the Year,該書自出版以來已經被翻譯成三十多種文字。

三「人人都说好满洲」

在日本人统治下(一九三八-一九四五年)

(接上期)

日式教育還強迫我母親和同學們觀看日本的戰爭紀錄片。日本人對自己的殘暴並不感到羞愧,也藉以灌輸恐怖心理。這些電影放映日本士兵把人劈成兩半,把囚犯捆在柱子上,放狗將其撕成碎片,用刺刀劃開人的肚皮。鏡頭還刻意強調受害者臨死前瞪著刺刀尖的充滿恐懼妁眼神。放映時,日本人監視著這些十一二歲的女學生,不准她們閉上眼睛或咬手帕來壓住驚叫。多年之後,我母親仍常從這些恐怖鏡頭所引起的惡夢中驚醒。
  
一九四二年,日本軍隊分散到中國腹地、東南亞和其他太平洋地區作戰,人力大為短缺。高小學生和中學生,包括我母親全班學生,都得停課去紡織廠勞動,美其名曰「勤勞奉仕」。日本學生固然也不例外,但享受的卻是特別待遇。每天,當中國姑娘步行四哩去上工時,滿載日本姑娘的接送專車從她們身邊飛馳而過。
  
吃午飯時,中國姑娘分到的是用發霉的玉米面做成的稀粥,有蛆蟲漂浮在上面。日本姑娘吃的則是飯盒:有肉、蔬菜、水果。
  
日本姑娘做的是輕鬆的活,如擦窗戶之類,中國姑娘則被派去操作複雜的紡織機。她們來回奔跑在高速運轉的機器前接線頭。這對成年人也是困難、危險的。如果沒及時找到斷線頭或接得不夠快,就會遭到日本工頭的毒打。姑娘們怕極了,神經老是綳得緊緊的。加上又冷、又累、又餓,結果事故頻繁。我母親同班同學中有一半以上受過傷。我母親就親眼見到一支梭子飛出機器,正好打傷站在她旁邊的一位姑娘的眼睛。在去醫院的路上,日本監工還不斷責罵這位姑娘太粗心。


  
在工廠勞動后,我母親升入中學。這個時代與姥姥年輕時相比,已大不一樣。年輕婦女已不再被關在家裡,婦女受教育已為社會所接受。不過,男女孩受的仍是不同的教育。學校對女孩子的培育方針是四個宇:賢妻良母。她們學習日本人稱作「婦道」的技藝:理家、燒飯、縫紉、茶道、花道、刺繡、繪畫、藝術欣賞。其中最重要的是如何討丈夫歡心,包括怎樣穿戴、做頭髮、鞠躬,如何無條件地溫順。姥姥說我母親長著「反骨」,所有這些技藝,甚至做飯,從未用心學過。
  
製作一道風味佳肴,或表演插花,是某些考試的方式。日本人和中國人組成的評判委員會,不僅評分,也評人。穿著自己設計的漂亮圍裙的姑娘照片,被放在布告欄里,日本官員常常從這些女孩子中挑選配偶。當時是鼓勵日本男人和當地女子通婚,有的女孩子還被選中去日本與她們從未見過面的男人結婚。其中一些女孩子——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她們的家庭——是心甘情願的。我母親瞧不起這些人。有個比她年長的朋友被選中去日本,不巧誤了船,不久日本人投降了,她也就沒去成。我母親見她時,總是斜著眼瞅她。
  
日本人與鄙視體力活動的中國人傳統不同,他們熱衷於運動,這很合愛跑跑跳跳的母親的胃口。此時她年幼時被推落井中而摔斷的髖骨已長好,成了短跑能手。有一次,她獲選去參加與日本女子學校的短跑比賽。為了贏得勝利,她天天勤練。比賽前一天,她的中國教練把她叫到辦公室,要她在這次比賽中,只能輸,不能贏。教練說,他不能解釋為什麼。我母親難過極了,她明白日本人不喜歡輸給中國人。教練還要我母親把此話轉告給另一位參加者,但不得說出是他的意思。
  
比賽那天,我母親甚至沒能進入前六名,朋友們都看出她完全沒出力。另一位中國姑娘就顯然沒有接受勸告,她跑了第一名,報復跟著就來了。當時,學校每天早上有一次由校長主持的朝會。校長綽號叫「毛驢」,因為他名字叫毛利。「毛驢」在朝會上總是用像在日本軍隊中發號施令似的噪音指揮學生行四個特定的鞠躬禮:首先是向東方,叫「帝都遙拜」;其次是向「滿洲國」首都,叫「新京遙拜」;然後是「天皇遙拜」;最後是朝溥儀的肖像進行「皇帝遙拜」。賽后第二天的朝會上,鞠躬禮剛完畢,」毛驢「校長馬上把前一天獲勝的那位姑娘拖出隊列,說她對溥儀的鞠躬不夠九十度。他狠狠地打她耳光,用腳蹋她,併當場宣布開除她。
  
這一決定對那位姑娘和她的家庭無異是大禍臨頭。她父母急急忙忙把她嫁給了一位政府小官吏以避禍。日卒投降后,她丈夫被定罪為漢奸。身為漢奸妻子,她唯一的出路是到一家化工廠工作。這家化工廠污染嚴重。當我母親於一九八四年重返錦州見到她時,她已因長期接觸有毒化學物質而幾乎失明了。她苦笑著說,生活多麼具有諷刺意味:當初她堅持要贏日本人,因此被迫結婚而成為「漢奸」隊伍中的一員,受盡磨難。儘管如此,她仍然說,她對贏得比賽一點兒不後悔。
  
由於日本人嚴密封鎖消息,「滿洲國」的「臣民們」很難知道外部世界的變化。但從越來越糟的糧食供應上,他們感到日本人的日子不好過了,街頭巷尾流傳著這樣一句歇後語:日本人吃高梁米——沒法子。一九四三年夏天,日本人控制的報紙報道了盟國義大利投降的消息。一九四四年中期,許多在滿洲國政府供職的日本公民被徵募入伍。一九四四年七月二十九日,美國B-29轟炸機首次出現在錦州上空。日本人下令家家挖防空掩體,學校每天舉行一次防空演習。一天,我母親班上的一位姑娘有意裝無意地端起滅火器,朝她特別恨的日本教師身上噴。要是在過去,此事會招來可怕的懲罰,但她竟然沒被追究,看來形勢對日本人極為不利了。


 
「滿洲國」盛行著消滅蒼蠅、老鼠運動。學生們必須剪下老鼠尾巴,裝在信封里,交給警察。蒼蠅則裝在玻璃瓶內,由警察點數。一九四四年的一天,當我母親拿著裝滿蒼蠅的玻璃瓶上交時,警察瞧了瞧對她說:「還不夠吃一頓呢!」他看到我母親臉上露出不解的神情,就說:「怎麼,你不知道?小日本愛吃死蒼蠅,他們油炸著吃呢!」我母親明顯感到他已不再把日本人看得那麼可怕了。
  
這一段時間,母親總是很興奮,好像有什麼好事就要發生了。但是在一九四四年秋天,她的心頭卻開始籠罩上烏雲。她的家好像不似以往那麼快樂,雙親之間有了隔閡。
  
農曆八月十五中秋節,是合家歡聚的時刻。以前每到這天,姥姥愛在銀色月光下擺開桌子,放些水果和月餅。在柔絲般的月光下,姥姥會講吳剛桂樹、嫦娥玉兔的故事給母親聽。母親總是兩眼望著神奇的滿月,聽得入迷。但姥姥從來不許她說一個「圓」字,原因是夏瑞堂大家庭已四分五裂。每到中秋前後幾天,夏瑞堂就悶悶不樂。
  
一九四四年中秋之夜,母親和姥姥坐在爬滿冬瓜和豆子的涼棚架下,是時皓月臨空,萬籟俱寂。透過葉子之間的縫隙,凝視那無星的光輝,母親情不自禁脫口而出:「今晚月亮好圓喲!」話音未落,姥姥猛然哭起來,轉身跑回房中,母親聽見她邊哭邊對夏瑞堂說:「到你兒子和孫子那裡去吧!離開我和我女兒,你走好了!」她硬咽了一會兒,又說:「你兒子自殺,是我的錯,還是你的錯?為什麼我們要年復一年背著這個包袱呢?不是我不要你去看你的孩子們,是他們不要見你啊!……」自從離開義縣,只有二兒子德貴來看過他們。夏瑞堂當時一言不發。
  
打那以後,母親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夏瑞堂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母親也本能地迴避他。姥姥時常獨自落淚,有時,姥姥會突然把我母親緊緊摟住,在她耳邊喃喃地說:「除了你,我什麼也沒有!」當冬季降臨錦州時,我母親仍是若有所失,甚至美國B-29飛機第二次出現在晴朗、寒冷的十二月天空中時,也沒能振作起她的精神。
  
日本人越來越緊張不安。有一天,母親一位同學借到一本被禁的中國作家小說,來到郊外,想找個僻靜處讀它。她發現一個好像是防空洞的地方,就走了進去,在黑暗中摸索。她的手碰到一個電燈開關似的按鈕。頓時警報大作。原來她無意中闖進了軍火庫。她想逃跑,但兩腿已嚇得發軟,勉強跑了幾十尺,便被一個日本兵抓住拖走。
  
兩天後,全校學生、教師列隊來到西門外小凌河灣一片覆蓋積雪的空地上,附近居民也被保甲長召到這裏,據說是觀看「懲罰對大日本帝國不忠誠的罪人」。突然,母親看見她的同學被幾個日本憲兵拖來。姑娘戴著腳鐐手銬,幾乎無法移步。她顯然受到嚴刑拷打,臉腫得難以辨認。當她被拉到指定位置,日本士兵舉槍瞄準時,她的嘴唇微微抖動,似乎想說什麼,但發不出聲音。隨著一排槍響,她摔到地上,鮮血染紅了雪地。日本校長「毛驢」瞪著眼睛掃視學生。母親竭力壓抑著內心的悲憤,強迫自己再看一眼同學的遺體,但她什麼也看不清,在眼前晃動的是一片耀眼的紅色和白色。
  
她聽到有人在抽噎,是田中小姐,一位母親喜歡的年輕日本女教師。「毛驢」立刻聞聲趕來,他狠狠抽她的耳光,用皮靴踢她。田中小姐跌倒了,翻滾著,想避開「毛驢」的靴尖。「毛驢」仍不停腳地踢,罵她背叛了日本民族,最後他停了下來,吼叫著發出離開的命令。
  
母親最後再看了一眼蜷縮替的田中小姐和同學的屍體,強壓下她的仇恨。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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