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11月27日訊】【導讀】《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Wild Swans: Three Daughters of China)是旅英華裔女作家張戎的處女作。該作品講述了作者的外祖母,母親和作者本人三代人的故事,時間跨度從清末民初至上世紀九十年代。該作品的原版是用英文寫成,於一九九一年在英國出版。此書是英國出版史上非小說類最暢銷的書籍,被讀者評選為二十世紀最佳書籍之一。此書還榮獲:一九九二 NCR Book Award 和一九九三 British Book of the Year,該書自出版以來已經被翻譯成三十多種文字。
一 「三寸金蓮」
嫁給軍閩為妾(一九零九-一九三三年)
(接上期)
薛之珩一八七六年出生手盧龍縣。盧龍位於長城以南、北京東邊一百哩處,是遼闊的華北大草原的人山口。他父親是個教書先生,他在家中排行老大。
薛之珩相貌英俊、儀錶威嚴,見過的人都對他印象深刻。好幾位算命瞎子摸過他的臉都預言其日後會飛黃騰達。他寫有一手好字,一九零八年,一位名叫王懷慶的將軍在懷龍大寺廟香時,注意到寺廟橫匾上他寫的字,當即提出要見這位書法家,接著便延攬他為幕僚。
薛之珩很快受到重用,被擢升為軍需官,掌管軍中錢財糧食供應。他一方面為軍務到處奔波,一方面也開始在盧龍和東北各地營造自己的糧棧,並在短時間內發了大財。當他替王將軍出兵內蒙古成功地平息了一場叛亂后,官運更為亨通。他在盧龍設計、建造了一座八十一間房屋的大公館,取「九(久)九八十一」的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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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王朝滅亡后十年間,沒有一屆政府曾建立起足以控制大部分中國的權威,不久有實力的軍閥便為爭奪北京中央政府的控制權而混戰。薛之珩所屬軍閥吳佩孚派系(直系),在二十年代初一度控制者中央政府。一九二二年,薛之珩出任京師警察總監,併兼任中央政府公共工程部的首腦之一。他管轄長城內外二十多個地區,統率萬余名步、騎警。
軍閥問的勾結反覆無常。一九二三年五月,恭之珩所屬直系軍閥開始密謀推翻他們一年前扶持起來的大總統黎元洪。與他們結盟的建馮玉祥——就是那位用救火水龍頭給部隊施行洗禮的基督將軍。薛之珩調動他的一萬人馬包圍了北京城內主要政府建築,要求政府支付拖欠的軍餉,實際目的則是要黎大總統出醜,迫使他交出權力。黎元洪拒絕退位。恭之珩下令切斷總統府的水電供應。幾天後,總統府內的環境變得令人無法忍受,六月十三日晚,黎元洪放棄了息氣熏天的居所,逃往天津。
在中國,代表權力的不僅是官員本人,還要有官印。一份公文有效與否,端看是否蓋有相應的印鑒,否則即使有總統簽字也不行。黎元洪深知其道,把大印藏在一位絞太太處,這位姨太太則躲在北京一家法國教會醫院內養病。
黎元洪的專車在快到天津時,被一隊武裝警察攔住,要黎元洪交出大印。起初,黎元洪拒絕說出茂印的地方,但幾小時后,他讓步了。恭之珩在凌晨三點全副武裝來到醫虢收繳大印。當他走到那位姨太太的床邊時,她甚至不屑於正眼瞧他,傲慢地說,「堂堂總統大印,怎麼可以交給一個警察!」但當她接觸到薛之珩使人不寒而慄的目光,就乖乖地把大印放到他手上。
在隨後四個月內,薛之珩動用他的警察部隊以確保有直系軍閥所要的總統候選人曹錕能在中國最早的一次選舉中當選。
薛之珩與馮玉祥派軍警把守國會會堂,放出風聲:凡投票得體者均可獲得一筆不薄的謝儀。結果不少國會議員聞風從各省專程趕來,八百零四名國會議員中有五百五十五名雲集北京。經過檯面下激烈的討價還價,終於在選舉前四天敲定了大多數議員能接受的數目:每人五千大洋。一九二三年十月五日,曹錕以四百八十票當選。論功行賞,恭之珩被晉陞為平威將軍。此次賄選便在中國歷史上威了選舉被操縱的臭名昭著一例。至今仍有人引以論證民主選舉在中國行不通。
一九二四年初夏,薛之珩視察義縣。義縣不大,但是戰略地位卻十分重要。北洋政府勢力範圍就到這一帶為止,再往北是人稱張大帥的奉系大軍閩張作霖的地盤。薛之珩此行也兼有私人目的:義縣的主要糧棧和最大的商店都是他的,包括一家當鋪——兼銀行,它發行自己的銷票,在城裡和附近地區流通。
薛之珩的來訪對於外曾祖父不啻天賜良機,他設法為自己弄到接待薛之珩的差事,告訴妻子定把女兒嫁給薛之珩。他當然不是在徵求妻子的意見,只是通知她而已。這不僅是當時民俗使然,而且外曾祖父壓根兒就看不起自己的妻子。外曾祖母流淚了,但什麼也不敢說。外曾祖父還特別警告不得對女兒泄漏半個字。
外曾祖父知道如果直接了當提出要把女兒許給恭之珩,不僅會貶低女兒的身價,還要冒被拒的危險。他要先讓薛之珩有機會親自看看自己所提供的是何等寶物。問題是,當時良家婦女是不準介紹給陌生男人的,外曾祖父不得不挖空心思讓雙方「碰巧」見面。
義縣有一座九百年歷史的佛寺,由磚木蓋成,有一百尺高,座落在一平方哩大小的一排排古雅的柏樹林中。大佛殿內迎面是一尊三十尺高的金身彩塑佛像,牆上繪有線條細膩的壁畫,描繪釋迦牟尼的故事。帶客人參觀此地是很自然的事,寺廟也是良家婦女可以單身前往的一個去處。
外曾祖父要姥姥在某天到寺院進香。出於對佛的虔誠心,姥姥行前熏香淋浴,然後面對家中的小神龕默拜數小時,以期在寺院拜佛時能使保持心境平靜。她坐上租來的馬車,在一位婢女陪伴下上了路。她身著鴨蛋清色罩衫,金縷線滾邊,顯出線條的素凈,蝴蝶形盤扣鑲嵌在罩衫的右面。紫紅色的百褶裙上綉有續紛的小花。裱黑的長發梳成一條辮子垂至腰際,頭上插有一朵絲質墨綠色牡丹花。她一點兒妝也沒畫,只濃濃地薰了香,據說這是恰到好處的進香打扮。
姥姥走進大殿,跪在佛像前,先叩頭數次,接著雙手合十低頭默拜。此時,外曾祖父和薛之珩正好走進來,立身於大殿耳堂暗處,看了個仔細。外曾父計劃得很好,不光時間巧,姥姥跪著時,還把那一雙隱藏在裙內的三寸金蓮露了出來。
當姥姥叩完頭站起來時,小腳一時難以支撐,身體微微一晃,失去平衡,她忙伸手扶住婢女。這時外曾祖父與薛之珩走了過來,姥姥紅了臉,低下頭,轉身就要離開。父親攔住了她,把她介紹給薛之珩。她忙道個萬福,頭一直低著。
為保持自己的尊貴身份,薛之珩不便對地位低得多的楊汝山說些什麼,但外曾祖父看得出他有點著迷了。兩天後,楊汝山冒著傾家蕩產的危險,包下戲院,雇來小城最好的戲班子,請薛之珩看戲。這是一座傳統的露天戲院,戲台既無帷幕,又無布景。整個表演過程中,男人們圍坐在台下的桌子旁,邊吃、邊喝、邊大聲聊天。婦女們則坐在旁邊上方的包廂中,婢女們侍立於身後。外曾祖父特意把姥姥的座位安排在恰當的地方,使薛之珩一眼就可以看到她。
這一次,姥姥的打扮要比進香時華麗得多。她身著鮮亮的繡花衣,頭上插珠戴寶。她與朋友們興奮地交談著、笑著。洋溢著青春活力,薛之珩的目光很少往戲台上看。戲劇表演完后是猜燈謎,男、女分開在兩個房間,每間懸挂著幾十個精緻的煤箱,上面寫有用詩句編成的字謎,猜中最多的是贏家,男人一邊的贏家自然是薛之珩,女人這邊則是我姥姥。
現在,楊汝山已經使薛總監欣賞到他女兒的美麗和聰慧。最後一招就是展現女兒的才藝了。在一個天清氣朗的夜晚,他請薛之珩到家吃晚虎。酒足飯飽之後,男人們坐在小花園的涼亭中賞月,姥姥被請出閏房彈琴助興。此時,皓月當空,暖風輕拂,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丁香花昧。琴聲悠悠傳來,薛之珩人了迷。後來,他告訴我姥姥,那天晚上的琴聲征服了他。當我母親出世時,他為她取名「寶琴」。
琴聲來落,薛之珩便向外曾祖父提親,他要娶姥姥做姨太太。薛之珩不提娶姥姥為妻是外曾祖父意料中的事,薛之珩應該早在年少時奉父母之命娶了妻子。而且,楊家哪高攀得上薛家。女兒能被薛總監納為妾,已屬萬幸了。像他這種有身份地位的人娶個三妻四妾是不足為奇的。
姥姥在被納娶的前幾天才從母親口中得知此事。她黯然飲泣,默默無語,恨父親讓她淪為姨太太,但又無權說一個「不」字。違背父母之命就等於不孝,而且就算她拒絕,也不會被當一回事,只會被看作是她捨不得離開父母。唯一有效的拒絕方式是自殺。實際上,她什麼也不能說,就是說「好」,也會被看作是輕佻、不守婦道,或暗示她急於離開父母。
外曾祖母看見姥姥如此傷心,便勸她說,嫁給薛之珩,是她最好的歸宿。「你知道薛總監的權勢有多大嗎?」母親眼中流露出敬畏的表情。「你父親告訴我,在北京人人都說,薛總監只要跺跺腳,北京城就得搖三搖!」當然,姥姥也不是沒有被薛之珩的堂堂威儀所吸引,義縣還沒有一個男人能比得上這位軍閥的風采。父親又加油添醋地轉達了不少薛之珩對她讚美的話,姥姥覺得有點飄飄然了。這一年她才十五歲,不能完全想象為人妾的痛苦滋味,還心存幻想,希望贏得薛總監的愛,過著幸福的日子。
薛總監許諾她可以留在義縣,住進他特意為她購買的華宅里。這樣她就可以不必離開雙親,遠嫁他鄉。更重要的是她不必住在薛公館,整天看著大太太和其他姨太太的臉色過活,陷於永無休止的勾心鬥角中。薛之珩還同意把納妾儀式辦得和明媒正娶一樣隆重,使姥姥與全家臉面有光。另有一點她覺得非常重要的是,現在父親遂心如意,因此會對母親好一點。
我的外曾祖母患有癲癇病,總覺得自己配不上丈夫,對丈夫的態度幾近於卑恭屈膝。而外曾祖父卻視妻子如草芥,從不關心她的健康。多年來,他一直怪她沒替他生個兒子。外曾祖母生了姥姥后,曾小產多次,一九一七年好不容易生下第二個孩于,卻又是個女的。外曾祖父著迷似地想納妾,只苦於沒錢,這次嫁女使他如願以償。薛之珩為顯出自己的身份地位,給楊家騁自是出手闊綽,得利最多的當然是外曾祖父。
迎親那天,舉著彩旗、抬著大匾、提著大紅燈籠的隊伍。簇擁著花團錦蔟的花轎,浩浩蕩蕩來到楊家門前。旗上、匾上、燈籠上描繪著鳳凰吉祥的圖案。儀式按傳統習慣從黃昏開始,大紅燈籠在暮色中閃耀著喜慶的光芒,吹鼓手們吹奏起歡快的樂曲,鞭炮聲更是震天價響。姥姥鳳冠霞披,一面大紅絲巾蓋住頭,乘著八人大轎前往新居。花轎內悶熱難耐,她小心翼翼地掩起頭巾,微傲掀開轎簾,心情馬上由緊張變為高興:
觀看迎親隊伍的人群擁擠在街道兩邊,這和她所知道的納妾儀式大不相同——一頂筒陋的兩人小轎,簡簡單單地鋪上一層靛藍色平布,冷冷清清,沒有排場,沒有熱鬧,更沒這般風光。迎親隊伍游遍整個義縣,進出四座城門,最後來到新居—一座時髦舒適的住宅。薛之珩身著戎裝迎在新宅著,身邊站滿了當地的顯貴。姥姥心滿意足了,因為就她記憶所及,義縣還未曾有過如此隆重的婚禮。
婚後三天,薛之珩沒出房門一步,姥姥深覺快樂,自認為很愛他,薛之珩也以一種魯莽的方式愛著她。他完全不和姥姥談論公事,按照傳統看法,女人是「頭髮長,見識短」。男人即使在家,也應表現得威嚴莊重。姥姥也盡量少說話,早上為他捶捶腿,入夜則為他撫琴。一星期後,薛之珩突然說他要走了,但隻字不提要到哪裡。姥姥懂得最好什麼也別問。她的責任就是等他回來。結果一等就是六個年頭。
一九二四年九月,直奉戰爭爆發。薛之珩被掇升為北京衛戍部隊副司令。但幾個星期後,局勢發生戲劇性變化:薛的老盟友馮玉祥倒戈。十一月三日,總統曹錕被迫宣布辭職。同一天,北京衛成部隊解散,兩天後,京師警察部隊也曹逢同樣舶命運,薛之珩匆匆進離京師,隱退在天津法國租界他的一所住宅內。
同一時期,姥姥也受到再度爆發的戰火威脅,因為兩派軍閥都爭著控制義縣這樣的交通樞紐。薛之珩離開后不久,城外發生激烈的戰鬥。搶掠四起。一家義大利軍火公司對那些資金短缺的軍閥打廣告說,沒錢買軍火的話,可用「有掠奪價值」的村莊作為擔保物。到處有人強姦婦女,姥姥和其他婦女一樣,用鍋灰塗臉使自己看上去既臟又丑。所幸義縣城裡沒有打起來,戰火向南延伸,生活恢復正常。
對姥姥來說,正常生活意味要設法在她的大宅院內消磨時光。這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四合院,南面是一堵高七尺的牆,一道拱門與外院相接。鑄有銅環的外院雙扇正門,平時總是緊鎖著。這類建築是為了適應北方惡劣的氣候。這裏的夏天氣溫高過三十五攝氏度,冬天則驟降至零下三十攝氏度。來自北方的西伯利亞寒流和咆哮的蒙古風經常掃蕩整個平原。大風捲起漫天黃土,鋪頭蓋臉,迫使人們出外時不得不在頭上蒙紗巾來保護臉部。建築面北是牆,用以擋住風沙。主要房間的所有窗戶都朝南開,以接受更多的陽光。院落的正面是客廳和卧室,兩側的廂房是廚房、倉庫和僕人的睡房。主要房間都用花磚鋪地,木框窗戶上糊著白紙,光滑的黑灰色瓦覆蓋著房頂。
按當地的標準,這所住宅稱得上豪華——比姥姥娘家強得多。但姥姥住在這裏,卻極其落寞孤單。她有僕人作伴:一個廚子,一個守門人,兩個婢女。只是他們的任務不僅是伺候她,還監視她。守門人奉命不准她單身走出大門。薛之珩臨行前曾以他的另一個姨太太為例,警告姥姥。那位姨太太趁薛之珩外出時,與薛之珩的一名男僕偷情。薛之珩發現后,把她捆綁在床上。用浸透生酒的布塞住她的鼻和嘴,使她慢慢窒息而死。「我當然不能便宜了她,讓她死得那麼痛快!」薛之珩對姥姥說,」一個女人最卑劣的就是對丈夫不忠。」每當有偷情的事發生,像薛之珩這樣的人仇恨女人遠勝於男方。「我對付那個男人就是一槍把他給斃了。」薛之珩漫不經心地說。姥姥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不過十五歲的她著實被這個故事給嚇壞了。
從那以後,姥姥一直生活在恐懼中。她幾乎不能外出,她也不是四合院內小天地的真正主人,她得花很多的時間來討好僕人,以免他們在丈夫回來后,造謠生事,這種事不是不可能發生的。她不時地送禮給僕人,井邀人打麻將,因為贏家總會慷慨地給僕人吃紅。
姥姥從不缺錢花。薛之珩錢莊的管帳先生不僅按月送生活費來,還幫她付掉在麻將桌上輸的錢。搓麻將是當時中國所有姨太太生活的一部分。抽鴉片也同樣普遍,姨太太常用此來麻醉自己,鴉片使她們安份守己,更加依賴丈夫。許多姨太太為了排解孤單空虛而吸毒上癮。薛之珩也鼓勵姥姥吸,但姥姥沒有理睬他。
姥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待在家裡,除了看小說和劇本,就是種花,院內的花台上布滿的鳳仙花、紫茉莉和雞冠花。在這個「金絲鳥籠」里,她唯一的伴侶是一隻貓。
有時她可以出去看戲,還可以回娘家,但不得過夜。儘管父母是她唯一能傾吐苦衷的對象,但她很快就的衾屯。父親由於和薛之珩攀了親而被提拔為警察局副局長,有了土地、財產:還討了一房姨太太。每當姥姥開口訴說內心的苦悶時,他就叫她不要胡思亂想,一個良家婦女應該克制自己的情感,一心以丈夫為重,想丈夫念丈夫當然好,但不能埋怨丈夫,更不能開口訴苦。他用「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話來教訓她。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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