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馬建:長篇小說《拉麵者》(十九)

【新唐人2012年11月1日訊】【導讀】長篇小說《拉麵者》是作者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後寫的政治寓言小說。書中的人物是一位專業作家和職業獻血者,他倆徹夜喝酒長談,聊的大都是周圍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說里閃現的角色都如麵糰,被無形拉麵者扯來扯去,失去了形狀和內心世界,其實這也是中國人的真實處境。然而今天的社會現實,又遠比小說更荒誕。

(接上期)

紡織女工被立即停職檢查,罰晚二年出徒,成了廠里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典型。車間領導趁機令她脫下了喇叭褲,已經燙彎的頭髮也要儘快恢複原貌,在沒有變直之前,只許紮成辮子上班。她雖然被迫穿上了從前那條肥褲子,頭髮又紮成了最不時尚的辮子,但她並不氣餒,離開工廠之後她就鬆開頭髮,悄悄塗上口紅出現在編輯部樓下。

「我什麼都不在乎了。」她像個保姆似的形體緊隨在甲肝身後。

「再讓我老婆看見,我就徹底完了。」甲肝對身後的女工怒吼。他也被市宣傳部領導在電話里告誡,要注意生活作風。

「今天下午我要開會。」他撒謊。

「不,我要告訴你些話。」女工說。

他們一前一後在人群中混水摸魚走著。

「你跟廠領導說了什麼。」他問。

「我承認了和你早就發生了關係。」女工快了一步對著他後腦說。

他覺得腦袋一炸。步子突然又重又慢。

她緊跟不舍,又說:「我不怕他們。」

「你滾!」他從牙縫裡說出來。

她慢了幾步,他快了幾步。

他聽見她又跟上來,就低頭說:「再讓我看見我就宰了你!」他準備大步走掉,但突然腳停了,耳邊分明傳來:「我懷孕了。」

「你先走,」他沒回頭,一時悲恨交加:「去化工廠後面老地方。」然後,他漸漸扭回頭看那個肥胖的軀體非常礙眼地在人群中往海邊的路走去。

他呆了。從編輯部出來時他就預感到有些不妥。本來在市文化局組織的文學講習班上,他看上了一個從外地來的大學生。她是個臀部很大臉像泥娃娃般常微笑的姑娘。他打電話約她,文化局的人說她不在。他說叫她下午把小說稿送來,文化局的女人一反常態地把電話使勁掛斷了。當時,他心裏暗暗罵了那個中年婦女。

現在,他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風言風語已經傳遍了他的周圍。女工的廠領導寄來的揭發和檢討信雖然沒有落到其它人手裡,他們也都知道了。這些該死的。他有點無力地遠遠跟著那個像保姆般的紡織女工走著。

「要個狗!」他心裏狠狠地罵著前面移動的女工。覺得自己的肚子又重又漲。她拐進路邊的斷牆裡。他放慢步伐,故意走過幾步再返回,然後也鑽了進去。

在這片已拆遷的工廠廢垣里,還可以聽見海水沖刷著水泥堤岸的聲音。並且常有造紙廠流出的酸水味,特別在黃昏時刻隨風或者從地里冒出來。在炎夏,女工總是掏出風油精溫情地擦在甲肝乾癟掉皮的腿上,以防蚊子咬傷他。他聽見她踩著碎磚走動的聲音。他喜歡這個地方,除了蚊子多一點,這裏幾乎沒有行人,只有一些從郊區開往市裡的卡車隔一陣過一輛,偶然有人進到斷牆裡拉屎和撒尿,但決不會有人再往裡走。他們的幽會地點在最裡面,大概是以前的車間里又蓋的調度室,還有三面近一人多高的牆,並有一片平整的水泥地。隔壁工廠的工人如果下了班,那台柴油機泵停下,這兒就成了聞著藍色大海的「別墅」。他看見她已從他倆藏塑料布的磚頭裡找出那塊布,鋪好坐在了上面。後面的斷牆上還有一段油漆噴刷的毛主席語錄:「……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她小聲說:「坐吧。」

「坐吧!」甲肝知道工廠還沒下班,不敢大聲喊叫:「怎麼懷的孕!我三個月沒碰你。」

「懷了,早就懷了。」她抬頭看著他。

他倆僵持著。甲肝答應幫她走後門開證明打掉,女工說打掉以後他必須還和她來往。

當黃昏來臨時,他倆還在爭吵。甲肝的雙眼越睜越大。為了嚇唬她,他走進一步:「你要再纏著,我就不客氣了。」

坐在塑料布上的女工抬頭看著挨近的臉毫不畏懼,她身上布滿了他留下的傷口。她被他踢得小便失禁,至今還在吃著中藥。而且胃也壞了,稍涼的飯吃下去就痙攣。

「你坐下,我想跟你說話。」她眼圈發酸。這一天是她十九歲生日,她心裏還數著他佔有她已經是二年七個多月了,她的愛情生涯剛走了九百四十天。「我今天想讓你陪我下館子。」 她說著雙手撫弄著甲肝的鞋,感到他沒躲避,又往腿上摸著。她知道他的脾性,只要碰到他褲子的拉鎖那兒他就會平息下來並給她些觸慰。由於甲肝又老又小的個子,她從來都是先主動坐下,讓他從高處看她。今天,她就佔了這個優勢,當她一臉乞求把嘴湊進他腰際時,他果然按住了她的頭。不過,很快他就變成揪著她的頭髮亂晃了。她感到胃在翻滾,喉嚨幾乎得不透氣,最後他的手終於停下,她縮在塑料布上,那些精液還在她喉管里不斷輾轉著。

「小聲咳嗽!」小老頭提著褲子罵她。

黃昏早已過去。白色的塑料布接著月亮的反光,那月光似乎也撒在這位姑娘身上。她使勁憋著不嘔吐,本來就挺胖的眼皮更腫了。

「賤東西」!主編虛脫了般在嗓子眼裡罵了一聲。「滿足了吧。」自從有了那次耳光以後,他再也沒有風花雪月的談吐或者帶來詩集給她看看了。替代的是用牙咬和掐她的身體,看她痛苦地歪著嘴,他心裏才又輕鬆又愉快。她彷彿在接受著什麼愛情的考驗般堅持著,因為疼痛中往往也能引發甲肝的一陣愛撫。今晚,她照樣期待著。

主編彎腰看了看她,然後又蹲下說:「你打不打掉。」

「不。」她低著頭,用手抹掉頭髮上的精液:「你陪我去下一次館子,我今天過生日。」

「屁生日,你打不打掉!」小個子蹦起來猛地飛起一腳,又說:「打不打掉!」

女工堅守愛情的堡壘寸步不讓。

「把腿分開!」老頭伸長脖子,看了看四周高叫。女工慢慢扭過身對著他,臉色恐怕比嫵媚的月光還皎白。主編又是一腳。姑娘慘叫了一聲,雙手扣著下體哆嗦,從胃裡發出的嚎叫經過嗓子變成了小心翼翼的噝噝聲。她大口呼吸,身體本能地往寫著毛主席語錄的牆邊靠著。主編過去掰過她被汗水淚水浸濕的臉。

「死也要跟著你。」胖姑娘的聲音決不是從喉管里發出的。

「先打了胎再聽你的廢話。」主編盡量使用坐在辦公室回答下屬的領導式腔調。這腔調有時可以使人敬畏。他的領導以及領導的領導,一直到中央,都是這種模式的語調,只是他的嗓子細,不像市委書記那麼又粗又滑。

「我給你一百塊錢。」他誘惑她。

女工沒抬頭,她還在發抖。只是聽到這兒她開始啜泣:「我只能有你這一個男人。」

「都是你媽教的。」他說。

「你也不許我和別人好。」女工說。

「那是兩年前說過的。」主編說:「我早就又叫你找個男人結婚。」

「不找,只認識你這一個知識分子。」姑娘說。

「工人也有有文化的。」主編說。

「我就是要找個作家,不然,我就完了。」姑娘說:「我愛不上別人,你生活的坎坷和家庭的不幸我都喜歡。」

「那是我胡說的。」主編得意地抖著細腿。

「我不信,哪有人編自己進過監獄。」女工只相信他從前的話。

「我沒真進過,文化革命抓我的是紅衛兵,他們只是把我關在一間辦公室里。」

「那你自學成才當了主編也是編的。」

「都是。」主編幸災樂禍地說:「我是個小人物。」他的聲音又尖又小,說完后停止抖腿。

「快說!到底去不去打!」聲音又粗了些。

她沉思了一會兒:「我沒懷孕。」

「我想見見你,陪陪我。沒有人拿我當人,他們都罵我。我今天過生日。」月光下,姑娘抬起臉,這臉除了閃閃的淚水還可以看到躲在掙扎過的頭髮中,那雙又驚恐又痴情的眼。

「騙我!」這兩個字從牙縫擠出。他閃過砸死她的念頭,周圍全是磚頭。又閃過把她淹死的念頭,海近在咫尺。他盯著她,在這位堅貞不渝的姑娘面前,他的力氣全消耗了。她像海綿一樣接受著他的襲擊。他又揪起她的頭髮:

「張開嘴!張!」

姑娘慢慢張開口,她獃獃看著天空說:「尿完了你就帶我下館子,吃長壽麵,就求你這一次……」

他常在睡覺之前,在給女作家搔完癢又看著她張牙呲嘴掛著殘留的口紅睡了以後開始思索問題。那段時間是寶貴的。當然,寫小說或者寫詩都不可能,他只可以靜下來享受老婆沉寂以後的自由。這個女人的家庭背景和才華都比他強。他自從屬於她以後心臟似乎就加快了跳動,只有在夢中才慢一些。他提心弔膽是有原因的。那個當政委的岳父曾當面給了女作家一掌。掌聲的迴音幾乎令他抽風。在回家路上,他一直提防老婆把那一掌還給他。在他打女工之前,對暴力總是膽戰心驚。他的童年是在渾身中藥味的家裡長大的。父親和自己的個子差不多或者還要矮小,手又白又細,動作起來像女人般秀氣,從沒打過他。由於出身不好,他和父親一樣從小就小心翼翼。家裡只有母親的聲音繚繞在上空。她高興起來還會唱歌,拿手的歌就是「翻身農奴把歌唱」。父親下班以後的惟一愛好是把兒子叫過來下一盤圍棋。如果不是文化革命的話,他也許就上完大學,現在說不定在某個大學當上副教授了。

(待續)

【作者簡介】馬建,山東青島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說『亮出你的舌苔』而引發了中國文壇的一場政治風波, 其作品被查封銷毀,並受到批判。著有長篇小說《思惑》、《拉麵者》、《紅塵》、《九條叉路》;中短篇小說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侶》等。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兩千零四年法國的文學月刊『閱讀』雜誌第五期,選出代表本世紀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馬建是唯一入選的中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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