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密檔案】我的抗日從軍行 (上)

【新唐人2012年1月8日訊】【作者前言】中華民國三十三年(公元一九四四年),「十萬知識青年從軍運動」是我國偉大的抗日戰爭中動人心弦的一幕。當時我投筆從戎,加入青年軍二零一師,其後奉調到緬甸戰場,及勝利歸來,匆匆過了五十八年,竟因種種原因,未曾把當時的點滴記下,而今垂垂老矣。日月遷逝,我從軍的經歷,恐將隨我生命的消逝而隱沒,則對我此生不免有辜負之感。於是撥冗抽暇,把當時所見所聞,盡所未曾遺忘者記下,雖一點一滴之微,卻寓有我民族艱苦奮鬥以雪百年國恥的痕跡。我能參加青年軍,實覺無負此生,足以自壯。

二零零二年七月七日記於美國加州

一、從軍行

民國三十三年(公元一九四四年),我國的抗日戰爭已進入第七個年頭。中國經過七年艱苦的奮戰,正部署大反攻。日本敵軍則作生死存亡的最後一擊。他集中最大的兵力,攻陷長沙,奪取我國西南的重鎮,作為西進的屏障。然後,調集精銳部隊,取道廣西,經貴州,企圖攻陷我國戰時首都重慶。這是中日大戰後期最重要的時刻。中國國民政府為了改變世俗輕視當兵的觀念,激勵國人勇於救亡圖存的精神,於是發動「十萬知識青年從軍運動」。

我當時就讀於重慶國立政治大學三年級。政治大學在重慶對岸南溫泉市附近的小溫泉,小溫泉傍著一道美麗的花溪,花溪之旁有一條充滿古意的石板小路,步行約一小時就到南溫泉。花溪之美,我覺得比名揚國際的英國劍橋的劍河更勝。因為劍河雖然清雅,但不脫西方現代的景色,缺乏幽深古雅的氣質。而花溪之美,卻帶有東方深遂的詩境──一條曲徑通幽的石板古道,道邊傍著斑駁的山崖,崖壁攀滿老藤,從崖上掛下一條清瘦的小瀑布,水花煙雨迷朦。寒冬時,瀑布特別瘦長婀娜,宛似神女垂下一條腰帶。石板路要繞過瀑布下面的小水潭,然後宛延前行,路另一邊是清溪水,溪岸楊柳成行,柳條拂水,搖曳依依,柳樹之間種植桃樹,春來時,桃花開放,別有一番迷人的春意。

政治大學就建在花溪旁的一幅小平原上,背後是蒼蒼的小松崗。

政治大學採用軍事管理,學生依照軍隊的編制,全校是一大隊,下分多個中隊和小隊。我被編在第八中隊。每隊有教官和訓導員。教官負責處理學生的起居生活,訓導員負責處理學習生活,生活很有規律,每早六時聽號角起床,盥洗後參加升旗禮、早操,然後再聽號角入飯堂早餐。早餐後上課。午餐、晚餐都聽號角聲入膳堂。晚上在自修室做功課,每一自修室有一盞光亮的煤氣燈,但十時半便熄燈。自修室熄燈後,各人返宿舍,宿舍就建築在小山的山腰。宿舍內排滿雙層床。一間宿舍可容數十人。當時各省同學混住在一起,所以每晚十時半以後,宿舍最為熱鬧,南腔北調,爭爭吵吵,十分有趣。十一時半,熄燈號響,各人就寢。然後鴉雀無聲,祇聞鼾音了。

知識青年從軍運動醞釀於民國三十二年(公元一九四三年),但正式發動則在民國三十三年(一九四四年)十月,當時傳聞中央大學和朝陽法學院已有人參軍。政治大學欲領導潮流,訓導處乃鼓勵學生從軍,由訓導員召集小組開討論會,意欲找出一些能率先從軍的同學作表率,以造成風氣。我們第八中隊第一次小組討論會時,訓導先生希望一位姓謝的同學能帶動同學們從軍,因為謝君的學業成績最好,最為同學們所敬重。但謝君本人的從軍心意未定,熱情不足,不能打動人心,所以這次會議,情緒並不熱烈。但由這次會議,喚起了同學們對從軍問題的關注。過了幾天,情緒漸漸熱烈。有幾處學生壁報板上張貼了幾份當時《大公報》的社論,題目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文章非常動人。有人用紅墨水濃濃地把標題劃出來。又有人在這篇社論旁貼出幾篇報導抗戰事蹟的短文,短文也很動人,與社論相配合。我記得第一篇是描寫「淞滬會戰」的激烈戰況:當蘆溝橋戰事爆發後,日軍就近奪取了北平、天津,揚言三個月即可滅亡中國,警告世界各國勿干預。同時結集精銳部隊二十萬於八月十三日(奪天津後十二日)配合海、空軍從黃浦江突襲上海。日寇認為奪取上海後,即可輕易攻破南京,南京一破,中國必投降。中國國民政府為了打破日軍的狂言,決定在上海力戰三個月。乃調集三十萬戰士,力保上海,於是爆發驚動全球的「淞滬會戰」。雖然日軍的軍事裝備遠勝於我國,但我國戰士浴血奮戰,足在上海堅守了三個月,粉碎了日本「三個月滅亡中國」的狂言。當時戰況的激烈情形,日本國內報章用「血肉磨坊」四個字來形容。英國的軍事司令在上海租界觀戰說,從未見過如此激烈的戰鬥。到了十一月下旬,淞滬戰役已進行了三個月,日軍揚言已完全奪取上海。不料中國的謝晉元團長率領八百壯士死守「四行倉庫」,升起「青天白日滿地紅」的中國國旗。日軍用飛機低飛掃射,欲擊墮中國國旗,八百壯士以血肉之軀冒死維護國旗於不墮。他們英勇壯烈的犧牲行為,各國報章爭相報導,引起全球驚嘆。

第二篇是報導「徐州會戰」前夕的戰況。徐州北面滕縣的守軍一二二師師長王銘章將軍率領全師官兵死守滕縣以阻撓日軍前進,使徐州有時間部署軍事,當時戰爭極慘烈,至一二二師全體官兵壯烈殉國,結果,徐州的軍事部署得以完成,換來抗戰史上中國在台兒莊大捷的輝煌戰蹟。

第三篇報導民國三十一年(一九四二年)「雙十節」,英美兩國正式宣佈放棄在華特權,作為對中國「雙十國慶」賀禮的經過。這篇文章指出自一九四一年珍珠港事件之後,中、英、美成為抗日的盟國。日本從中國戰場抽調一部分兵力入侵太平洋,轉瞬間即擊潰英、美在太平洋的勢力。英、美兩國然後知中國抗戰所面對的艱難和獲得優良戰果之不易。當時英、美兩國在太平洋的戰事節節失利,士氣低沉,賴中國戰場上有長沙第三次大捷,殲滅日軍數萬。(日軍攻長沙,曾經三次大敗,第四次方突破長沙防線)。然後英、美兩國的士氣重振。乃決定在中華民國三十一年「雙十國慶」宣佈放棄在華特權,以作為對中國「雙十國慶」的賀禮。消息傳來,中國舉國歡騰,認為中國能廢除百年不平等條約,湔雪國恥,乃由戰士們的壯烈犧牲所獲取,戰士們真是雖死猶生。

這三篇報導,配合「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社論,使讀報的人熱血沸騰,不少同學為之激昂流涕。這時學生會在大操場上設了一個攤位,墻上用大字標出「知識青年從軍處」,在攤位桌上鋪著一張大白紙,讓志願從軍同學自動簽名。攤位旁置一面大鼓和擴聲器,擴聲器不停地播放抗戰歌曲。當有同學簽名從軍時,歌聲暫時停止,而鼓聲則大作,擴聲器反復宣佈「某某系某年級某某某簽名從軍」。於是從軍問題成為全校師生討論的中心。有人贊成,也有人不贊成。無論贊成或不贊成,心裡總是沉重的。

忽然間,宣傳從軍的標語到處出現,有些標語很能打動人心。我還記得的如:「你平時常說愛國,現在正是證明的時候了。」

「人品的高低,就在此時判斷,」

「這是勇敢與懦弱的分水嶺。」

有一張畫著一小孩問爸爸說:「爸爸,你在當年偉大的抗日戰爭中做了些什麼?」

也有些諷刺反對從軍同學的宣傳畫,如畫一隻又肥又大的臭蟲躲在被褥下,畫上題字是:「臭蟲最會躲在溫暖舒適的地方。」

我覺得這類諷刺畫不好,祇能引起不從軍同學的反感。

從軍的聲浪沸沸揚揚,沒有人能再安心讀書了。教授們也無心授課,全校好像停了課。

夜是最逗人思量的時光。我記得我簽名從軍的前夕,心情非常複雜,從軍呢?不從軍呢?在心底翻騰了幾十回。這一天,天氣似乎特別陰沉。平日黃昏時,同學多在自修室各自讀書,今天自修室冷清清。我也提早上山返宿舍。我一面深思,一面拾級上山。我覺得我應該從軍,如果這次躲避不從軍,平日的言論全成自欺欺人的謊言。往日的豪情,祇是可恥的裝飾。但是如果我從軍不幸而戰死,對父母如何交待?對我愛慕的那位女同學又將如何?我陷入深深的沉思。以往的生活瑣事,一一浮上心頭,神思恍惚,竟兩次走岔了路。回到宿舍,同學們都在默默想心事,與平日吵吵鬧鬧的情形大不相同,好像大家都心意相通,互相憐惜,不再爭吵了。熄燈號後,各人上床,今夜聽不到鼾聲,祇聽到輾轉反側聲和輕輕的嘆息聲。我很想念從香港流亡到桂林的家。桂林於月前日軍逼近時已疏散,現在父親母親不知流落何方?記得三年前我離家北上入學時,母親再三叮囑:「凡事以安全為第一」。我答應了,而今日卻自動從軍。我又想到在澳門讀中學時,曾同學多年的何姓女同學,她原在粵北中山大學,現在粵北陷敵,她不知流落何處。當她知道我從軍,她的心情如何?不幸我不能歸來,她又會如何?她平日的形象,一一浮現腦際。最深刻的一個印象,是一次到澳門對岸的群山旅行,群山中有一道大水澗,水枯了,祇露出一重一重被水沖刷得很光滑的大巖石,在幾層巖石上面,由於水澗的兩邊長出綠樹,枝葉交柯,織成一幅幽美的景色。同學們都畏石滑,不敢往上爬,我卻敏捷地爬上巖石。她也希望上去看看,於是我又爬下來握住她的手,扶攙她爬上大石。這是我初次接觸她纖纖玉手,她有點靦腆,但微笑接受我的幫助。她的淺笑,從此深深地烙入我的心中。我們爬上幾層巖石然後下來,同學們看到我們時,都點頭帶一種怪異的微笑。這一夜,我又浮現出她那默許的淺笑。我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惆悵,一會兒又自責──男兒赴義,生死任之,何必婆婆媽媽!這一夜思潮起伏,輾轉難眠。朦朧中起床號角已響,我覺得頭很沉重,心很煩躁,須要洗個澡,於是匆匆披衣下山,直入浴室,放出由地下噴出的溫泉水。洗澡後,心身比較舒暢,也不參加升旗禮,逕從浴室隨著早餐號角入飯堂。我的好友張君與我同桌。他是我從桂林一道同來重慶的,平日交誼最深。今早,他的面色很凝重,偶然發一聲輕嘆。我們沉默不交一言,祇低頭吃粥。忽然,從操場上傳來鼓聲,擴音器播出某某同學參加青年軍。我的情緒受到震動,一種正義的衝動非常強烈,覺得不能再猶豫了,人生的價值與意義就應在此刻決定。忽然,張君問我:「你從軍?不從軍?」

我抬頭堅決的說:「從」。張君說:「我也從。」我們相視一笑,放下早餐的粥碗,直趨從軍簽名處,我拿起毛筆,在報名紙上寫下了我的名字。張君也簽了名,白紙上已有十幾個名字,我也無暇細閱,祇聽得鼓聲大作,擴音器中傳出:「法政系三年級同學孫某某、張某某簽名從軍。」我擲筆抬頭,感到此筆有如千斤之重,真真正正的「如掾鉅筆」。名已簽了,播音器中已播出了,不管前途如何,生死禍福,成敗榮辱,都得接受,再不能有絲毫退縮。於是我的心豁然開朗,幾日來所有的憂慮煩惱一掃而空,自覺得精神忽然挺拔起來,好像突破了軀體,頂天立地,成一鉅人,情緒極莊嚴,又極灑脫,鄙視人世間一切得失榮辱。這種感覺是我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我的一位好友劉君氣喘喘地跑來,緊緊的握著我的手說:「你從軍了,好,好。祝你勝利歸來。」我哈哈大笑說:「一定,一定。」好一聲充滿豪情而悲壯的笑聲!

從軍是決定了,不能有半點懷疑。我首先想到的是收拾自修室內的文件。政大有很多用竹織塗上白泥建成的教室,室內放置很多簡陋的竹製桌椅,學生們常用作自修室。我平時選擇了一間離講堂最遠的作為我的自修室,把四張竹桌圍成一小方城,作為我的私人工作室,當時政大有不少有名教授,如薩孟武、趙蘭平、梅仲協、胡長清等,他們的課我很用心聽講。課餘,我大部分時間都躲在我的自修室看書,所以自修室成為我的私人地方。我把所有學校文件、筆記都存放在此。簽名從軍的當天,我把文件收拾好,分送給同學。又回宿舍,從儲物室中把我僅有的藤箱取出,翻出一些幾年前從香港逃難時帶出來的衣物,與張君結伴到南溫泉小鎮去出賣。張君的物資比我豐富,他的老家仍在香港。他的父親有時從香港匯來款項,所以三年來我們在學校附近的小飯店補充營養,每次都是由張君付賬的。南溫泉小市鎮有一種特別的戰時商店──收購新舊雜物和代客人寄賣雜物。我們把衣物都現賣了,得價款就在南溫泉的冠生園飯店大吃一頓。我記得那天要了一份最大的「轟炸東京」──把黃澄澄的鍋巴放在盤底,然後澆以各種滾熱的碎肉和肉汁,鍋巴發出一種爆裂的聲音。這道菜既美味又象徵著轟炸日本東京以泄憤。

自從我們簽名從軍之後,從軍的風氣更形展開。幾日之間,從軍人數增至近二百人,有些同學認為政大應該加強從軍運動,鼓吹全校從軍,於是學生會的理事們醞釀提出「全校從軍」的提案,並定期開全體學生大會表決。不願從軍的同學大加反對,可能更有些別有用心的人,欲破壞「青年從軍運動」而推波助瀾,於是從軍與反從軍漸漸形成兩個對立的集團,雙方都來游說於我,我理智上認為各人的家庭環境不同,強逼全校從軍並不適當;但我在感情上卻又同情「全校從軍」的提議。過了幾天,學生會在大禮堂舉行全體學生大會,我在開會前十分鐘進入禮堂,當時我已感到氣氛有點不平常。反對全校從軍的同學佔據禮堂四邊四角的座位。贊同全校從軍的同學大多坐在禮堂的中央。我估計,反對從軍的同學人數好像多些。雙方都神情緊張,虎視眈眈。大會開始了,學生會主席團邀請了幾位老師講話,全是說些激勵同學從軍報國的話,可見學生會是傾向通過全校從軍案的。最後講話的是薩孟武先生。薩先生是平日最得學生愛戴的老師,每堂講課,因為聽課的人太多,教室容不下,在門口、窗口外聽講的人常圍了幾重,鴉雀無聲地靜靜聽講,而當天他凡是說些暗示鼓勵同學從軍的話時,即被反對從軍的同學噓呼之聲打斷。當噓聲起時,贊成從軍同學即鼓掌,欲以掌聲壓倒噓聲;而噓聲越響,掌聲又越大。於是噓聲與掌聲完全破壞了會場的秩序。薩先生講話完畢,大會主席即提出「全校從軍案」,並宣佈用舉手錶決,坐在禮堂中央的贊成者紛紛舉手歡呼。主席未有仔細點算舉手的人數,即宣佈說「贊成者過半,提案通過」。於是贊成者歡呼離場。我也走出禮堂,禮堂內四角的反對者立即鼓噪說:「提案既未有附議者就逕付表決,不合程序,表示又未點算正反雙方人數,不合法」。高呼要繼續開會討論。竟又立即產生出新主席團代替了原來學生會的主席團。離場的同學有人高呼:提案已通過了還繼續開會的是「漢奸」,「漢奸」兩字一出口,立即群情激動,有人主張再進入會場,但禮堂的大門忽然被關閉,無法進入,祇有在門外破口大罵。於是雙方隔門對罵。這事擾攘近一小時仍未能解決。「知識青年從軍運動」本來是極莊嚴而有意義的事,竟變得如此荒唐。我覺得十分失望,不忍再看,獨自步回宿舍,蒙頭而睡。半夜聽到有追逐叫罵聲。明早,聽說有人半夜溜走了,又有些人被打了。我不瞭解事情的真相,披衣下山,走到平日升旗的大操場,祇見人已群集,但不是舉行升旗禮,而是把幾個同學推上升旗的高臺任人責罵,被罵的有兩位是我平日敬重的同學。我心裡十分難過。幾日來興奮與莊嚴的心境蒙上一層陰影,終日忐忑不安。

同宿舍有一位四川同學,姓黃,身體黑實而粗壯,夏天時喜歡上身赤膊。圓圓的臉,光頭,架眼鏡,平日常無端仰首哈哈大笑,忽而又喃喃自語,或點首微笑,好像別有會心。又喜歡教訓人,諷刺人,毫不客氣。同學們視他為狂生。他問我:「老孫,你從軍了,前幾天意態飛揚,很有行動勇氣,近幾天又為什麼不開心?」我說:「一件很有意義、很莊嚴的事,卻弄得如此荒唐,」他哈哈大笑說:「荒唐事,何地無之,何時無之,祇要自己不荒唐就好。」我說:「自己怎樣不荒唐?」他說:「良知是你自己最寶貴的生命之光,你憑此而行,進退自如,都不荒唐。」我問:「你從軍嗎?」他說:「不從」。我說:「你不從軍,不感到不安嗎?」他又哈哈大笑說:「不從軍為什麼會不安,你太可笑了。難道中國不需要有知識的讀書人了?你從軍,光明磊落的去,十分可佩;我不從軍,也光明磊落的留下,沒有什麼不安的。祇要你真誠坦直,對民族有真正的抱負,就無所謂不安。你現在雖然簽了名從軍,如果覺得不妥,也可以不去的,祇要發自自己的良知,不必管他人的俗見。你是不是不想去?」我說:「我怎會不想去,我當然去。」他說「那很好,我佩服你。你有真心,又有行動勇氣,很可愛。就是稍嫌嫩了一點,多讀些書吧,不要祇讀社會科學,現代各門社會科學都是未成熟的學問。」我哼了一聲,不反駁他。他又說:「你知道王陽明嗎?『陽明思想』可以消解你今日為從軍問題的煩惱。」我說:「老黃,你十分狂妄而驕傲啊。」他又仰天大笑說:「能驕傲狂妄也不錯。不然,這世界太沉悶而庸俗了。」我雖然覺得他太狂而且輕視於我,但也實在佩服他。的確我佩服陽明,陽明能在艱難險阻、被各方毀謗中傷之時,仍保持心情平靜開朗,可見他心中自有所操持。經老黃一言,我很想再讀陽明的書。到圖書館借,借不到,要等。我很心急,於是趁著口袋還有賣衣服剩下的餘錢,去重慶購書。不料《王文成公全書》很貴,買不起,後來在舊書攤上找到兩本小冊子,一本《王陽明》,一本《辛棄疾》。兩位都是我平時心儀的人物,一位是悟入生命裡層,開拓百世胸襟的思想家;一位是充滿時代憂患感,才華蓋世的民族英雄詩人。我的心情受這兩位人物的慰撫,情緒漸漸平復,一心等待入伍了。

入伍定在民國三十四年(一九四五年)的元旦。這時距元旦還有一段時間,一些從了軍而平時愛好平劇的同學,組織了一隊臨時的平劇宣傳隊到附近市鎮宣傳。我對平劇一無所知,但仍然參加宣傳隊。我覺得在學校讀書雖然重要,但到底與漫天風火的大時代仍有點隔離,參加了宣傳隊,好像精神上與抗戰更接近些。在隊裡,我祇能做些抬戲服、搬檯椅等打雜工作。也學唱了一二段平劇。從軍的全是男同學,但演劇不能沒有女角,於是又邀了些校內、校外熱心的女孩子參加。當時從軍的情緒很熱烈,有些十二、三歲的小妹妹也加入宣傳隊。有一位十二歲的小妹妹姓鄭很熱心,隨她姐姐加入宣傳隊幫忙。

宣傳隊在重慶附近的小鎮演出,劇目大多是楊家將的故事。當宣傳隊經過江津時,見到兩幕感人的故事很可以表現抗戰時大後方一般人的心態。

有一次在江津舉行獻捐大會。大會在廣場上搭了一座獻捐臺。把當地的富商都邀請上臺上坐,臺下站著近萬人。主席慷慨陳詞之後,商人雖然解囊,但捐款並不多,主席說:「讓我們跪下懇求諸位先生大力解囊吧」!果然,臺下萬人一齊下跪,黑壓壓一片,更有些人痛哭。臺上的商人被感動了,紛紛大力捐輸,有人把地契也獻上了,這次募捐結果十分成功。

又有一件事:戰時物資缺乏,有些不肖商人竟也囤積糧食以居奇,於是有人撰了一首詩「你這個壞東西」的歌。諷刺囤積居奇的奸商。有一天,江津有一家糧食店高抬糧價,這時店門外聚了一群憤憤不平的人在起鬨。店主把店門關了。門外的人齊唱那首歌,一時歌聲激越:

「你這個壞東西,
祇管發財肥自己,
別人的痛苦你是不管的,
你這壞東西,
真是該槍斃,壞東西,壞東西,
真是該槍斃……」

不一會兒店門忽然打開,一位青年出來,高聲宣佈:「本店內一切貨品照原價五折出售。」群情大喜,把糧食都買光了。有人說這青年正是這店家的少東。

我不懂平劇,但會些抗戰歌曲,我常在小鎮街上低聲唱抗戰歌曲,一會兒必有行人跟著齊唱,我們會心地點頭,齊唱的歌聲漸漸響亮,自然又有人加入齊唱,先而四五人,繼而七八人,結果常常歌聲滿街。這是抗戰時常見的現象。

入伍的時間轉眼逼近,宣傳隊很快便結束。教務處要舉行一次考試,以便將來勝利歸來返校復學時有成績可據,但從軍同學們的學系、年級和所修課目大多不相同,而且日期迫近,考試的安排很不容易,祇好在大禮堂舉行一次混合式的考試。由各課教授出考題,每考生同時參加多種課程考試。如入學考試一樣,各系學生雜坐,以防作弊。又派幾十位訓導員和教官監考。我需要同時考五門功課。當我收到一大疊試題,正不知從何處下筆之際,忽然有一位同學站起來高聲說:「各位從軍同學,我們投筆從戎,上戰場殺敵,保衛祖國,一切都是我們自動、自主、自發的。我們相信今日各位從軍同學亦必能自尊、自重,何須煩勞幾十位監考先生為我們操心呢!我建議請各位監考先生到隔壁休息室去休息休息,各位以為如何?」考生全體高呼贊成,各監考先生面面相覷,對這群從軍學生突發的無賴之舉,真是無可奈何。祇見教務主任先行移步休息室,幾十位監考先生亦隨著移步。監考先生都離去了。一些不老實的同學立即書本、筆記翻飛,幾小時後,考試便草草完成,這真是一次既無賴而又有趣的考試。

入伍之期已近,政府發下「安家費」。好一筆使人傷感的「安家費!」這時桂林早已疏散,我的家不知流落何方,怎樣處理這「安家費」呢?使我很躊躇。與我同病相憐的同學還有幾位。黃昏時,有人提議到南溫泉飲酒消磨這「安家費」。我贊同。於是,我們一行六人,乘小船順花溪南下南溫泉。我站在船頭,迎著滿天晚霞,想著流離無消息的家,又想到將來不知會戰死何方,一種慷慨赴死的情懷與天涯流浪的感覺,交疊而至,既瀟灑又蒼涼。這番感覺,半個世紀以後還依稀記得。

到了南溫泉,找到一家小飯店,小店並無其他客人,祇有我們一桌,我們更無所拘束。要了豐盛的酒菜,大口飲酒,大塊吃肉,豪情壯語,猜拳鬥酒,當酒意漸濃時,更放聲高歌,真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後來酒意更濃,有人據案大叫,有人狂歌,更有一人大哭,我知哭者已結婚,有孩子,很替他傷心。我則靜靜的陷入混沌的沉思,真不知身在何所。各人任不同的情懷,盡情發泄,既不互相安慰,亦不互相約束。直到夜闌,各人情緒稍安定,才覓路回校。因為飯飽酒酣,大家不願乘船,乃循溪邊的石板路踏月而歸,當走過飛瀑時,竟有人不畏嚴寒,故意慢行,讓朦朦的煙水,濕透衣衫,這一夜是從軍以來最狂放,最淋漓痛快的一夜。

到了除夕,明日元旦就正式入伍了。(當時知識青年從軍有各種不同的種類:有參加作陸軍戰鬥兵的,有參加任政治指導員的,有參加任翻譯官的,有參加教導團的,也有參加空軍或海軍的。十萬知識青年軍是陸軍戰鬥兵,全體定於民國三十三年元旦入伍。任政治指導員、翻譯官和教導團的,於參加時隨即入伍,政治指導員和翻譯官的軍階是少校;參加空軍和海軍的,參加時即赴美國受訓練)。我要向幾位同學告別。離情別緒把除夕的氣氛掩蓋了,顯得有點凄涼。我很早就返宿舍。但是情緒很激動而複雜,睡眠不寧,夢境依稀回到中學讀書時與何同學相處的時光。晨起,天氣很冷,我披上黑棉襖下山,我在此山住了三年,下山時不免頻頻回顧。後山的蒼松,似有意,似無意,樹梢輕輕地擺動,把夜來積得的微霜灑下,好像對我搖手告別。我洗盥畢,出大操場,從軍同學已排列成一隊,送行的同學陸續集合。我走入從軍同學的行列。一會,教育長程天放來了,說了幾句勉勵的話,教育長從來說話是冷冷的,今天 依舊沒有半點溫情。忽然從送行的人群中走出一隊女同學,每人手捧鮮花,替列隊的從軍同學每人衣襟上插一朵。我特別留意一對戀人的分離。祇見她為他插上鮮花,然後輕輕撫他的面頰,又低聲說了兩句話,他微微頷首,握著她的手,她扭轉頭用袖子拭淚。他則緊咬牙齦強忍淚水。一會,她又冉冉地走開了。我很替他們難過。這使人心酸的別離啊,別離。

送行的儀式就如此簡單,祇有幾分鐘,教育長已先行開動。從軍的隊伍跟著,祇有送花的女同學跟在後面。走過橫跨花溪的利涉橋,已有一列車隊在等候。從軍同學按次上車,教育長一聲開車,車隊開動。我們回頭從車窗向送行的女同學揮手,就這一揮手,便投入了生死未卜的茫茫未來了。人生就是如此,無論莊嚴與輕快,歡樂或憂愁,在塵世中一步一步地踏出了真實的生命。

(待續)

文章來源:《黃花崗雜誌》 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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