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第二十四回

【新唐人2011年10月11日訊】【編者的話】《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中一部極品之作,也是世界文學之寶。作者曹雪芹所刻畫的人物栩栩如生,整部書寫了五百多個人物,寫盡了人世間的花柳繁華,富貴溫柔,也寫盡了世間一切的貪求私慕總是空。既包含了儒家的倫理道德,和仕途經濟,也包含了道家的出世煉丹,和佛家的青燈古佛。而且每個主要人物都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有始有終。



第二十四回 醉金剛輕財尚義俠 痴女兒遺帕惹相思

話說林黛玉正自情思縈逗、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從背後擊了她一掌,說道:「你做什麼一個人在這裏﹖」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香菱。林黛玉道:「你這傻丫頭,唬了我這麼一跳。你這會子打哪裏來﹖」香菱嘻嘻的笑道:「我來尋我們的姑娘的,找她總找不著。你們紫鵑也找你呢,說璉二奶奶送了什麼茶葉來給你的。走罷,回家去坐著。」一面說著,一面拉著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果然,鳳姐兒送了兩小瓶上用新茶來。林黛玉和香菱坐了。況她們有甚正事談講,不過說些這一個繡得好,那一個刺得精,又下一回棋,看兩句書,香菱便走了。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因被襲人找回房去,果見鴛鴦歪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線呢,見寶玉來了,便說道:「你往哪裏去了﹖老太太等著你呢,叫你過那邊請大老爺的安去。還不快換了衣服走呢。」襲人便進房去取衣服。寶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臉向內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戴著花領子。寶玉便把臉湊在她脖項上,聞那粉香油氣,禁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寶玉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著,一面扭股糖似的黏在身上。鴛鴦便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還是這麼著。」襲人抱了衣服出來,向寶玉道:「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麼樣﹖你再這麼著,這個地方可就難住了。」一邊說,一邊催他穿了衣服,同了鴛鴦往前面來見賈母。

見過賈母,出至外面,人馬俱已齊備。剛欲上馬,只見賈璉請安回來了,正下馬,二人對面,彼此問了兩句話。只見旁邊轉出一個人來,「請寶叔安」。寶玉看時,只見這人容長臉,長挑身材,年紀只好十八九歲,生得著實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哪一房的,叫什麼名字。賈璉笑道:「你怎麼發呆,連他也不認得﹖他是後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兒子芸兒。」寶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麼就忘了。」因問他母親好,這會子什麼勾當。賈芸指賈璉道:「找二叔說句話。」寶玉笑道:「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倒像是我的兒子。」賈璉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歲呢,就替你作兒子了﹖」寶玉笑道:「你今年十幾歲了﹖」賈芸道:「十八歲了。」

原來這賈芸最伶俐乖覺,聽寶玉這樣說,便笑道:「俗語說的,『搖車裏的爺爺,拄拐的孫孫』。雖然歲數大,山高高不過太陽。只從我父親沒了,這幾年也無人照管教導。如若寶叔不嫌侄兒蠢笨,認作兒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賈璉笑道:「你聽見了﹖認了兒子不是好開交的呢。」說著就進去了。寶玉笑道:「明兒你閑了,只管來找我,別和他們鬼鬼祟祟的。這會子我不得閑兒。明兒你到書房裏來,和你說天話兒,我帶你園裏玩耍去。」說著扳鞍上馬,眾小廝圍隨往賈赦這邊來。

見了賈赦,不過是偶感些風寒,先述了賈母問的話,然後自己請了安。賈赦先站起來回了賈母話,次後便喚人來:「帶哥兒進去太太屋裏坐著。」寶玉領命退出,來至後面,進入上房。邢夫人見了他來,先倒站起來,請過賈母安,寶玉方請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問別人好,又命人倒茶來。一鐘茶未吃完,只見那賈琮來問寶玉好。邢夫人道:「哪裏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子死絕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得黑眉烏嘴的,那裏像大家子念書的孩子!」

正說著,只見賈環、賈蘭小叔侄兩個也來了,請過安,邢夫人便叫他兩個椅子上坐了。賈環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時,便和賈蘭使眼色兒要走。賈蘭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辭。寶玉見他們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著,我還和你說話呢。」寶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兩個道:「你們回去,各人替我問你們各人母親好。你們姑娘、姐姐、妹妹都在這裏呢,鬧得我頭暈,今兒不留你們吃飯了。」賈環等答應著,便出來回家去了。

寶玉笑道:「可是姐姐們都過來了,怎麼不見﹖」邢夫人道:「她們坐了一會子,都往後頭不知那屋裏去了。」寶玉道:「大娘方才說有話說,不知是什麼話﹖」邢夫人笑道:「哪裏有什麼話,不過叫你等著,同你姊妹們吃了飯去。還有一個好玩的東西給你帶回去玩。」娘兒兩個說話,不覺早又晚飯時節。調開桌椅,羅列杯盤,母女姐妹們吃畢了飯。寶玉辭了賈赦,同姐妹們一同回家,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息。不在話下。

且說賈芸進去見了賈璉,因打聽可有什麼事情。賈璉向他說:「前兒倒有一件事情出來,偏生你嬸娘再三求了我,給了賈芹了。她許了我說,明兒園裏還有幾處要栽花木的地方,等這個工程出來,一定給你就是了。」賈芸聽了,半晌說道:「既是這樣,我就等著罷。叔叔也不必先在嬸子跟前提我今兒來打聽的話,到跟前再說也不遲。」賈璉道:「提它作什麼,我哪裏有這些工夫說閑話兒呢。明兒一個五更,還要到興邑去走一趟,需得當日趕回來才好。你先去等著,後日起更以後你來討信,早了我不得閑。」說著便回後面換衣服去了。

賈芸出了榮國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個主意來,便一逕往他母舅卜世仁家來。原來卜世仁現開香料舖,方才從舖子面裏來,忽見賈芸進來,彼此見過了,因問他這早晚什麼事跑了來。賈芸笑道:「有件事求舅舅幫襯幫襯。我現有一件要緊的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樣賒四兩給我,八月裏按數送了銀子來。」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賒欠一事。前兒也是我們舖子裏一個伙計,替他的親戚賒了幾兩銀子的貨,至今總未還上。因此我們大家賠上,立了合同,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錯了這個,就要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還趕出鋪子去。況且如今這個貨也短,你就拿現銀子到我們這種不三不四的小舖子裏來買,也還沒有這些,只好倒扁兒去。這是一。二則你哪裏有正經事,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鬧。你只說舅舅見你一遭兒就派你一遭兒不是。你小人兒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個主見,賺幾個錢,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著也喜歡。」

賈芸笑道:「舅舅說得倒乾淨。我父親沒的時候,我年紀又小,不知事。後來聽見我母親說,都還虧舅舅們在我們家出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就不知道,還有一畝田、兩間房呢是我不成器,花了不成﹖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叫我怎麼樣呢﹖還虧是我呢,要是別個,死皮賴臉的三日兩頭兒來纏著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沒法兒呢。」

卜世仁道:「我的兒,舅舅要有,還不是該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說,只愁你沒算計兒。你但凡立得起來,到你大房裏,就是他們爺兒們見不著,便下個氣,和他們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們嬉和嬉和,也弄個事兒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見了你們三房裏的老四,騎著大黑叫驢,帶著四五輛車,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廟裡去了。他那不虧能幹,就有一這樣的好事兒到他手裡了!」賈芸聽他嘮叨的不堪,便起身告辭。卜世仁道:「怎麼急得這樣,吃了飯再去罷。」一句未完,只見他娘子說道:「你又糊塗了。說著沒有米,這裏買了半斤麵來下給你吃,這會子還裝胖呢。留下外甥挨餓不成﹖」卜世仁說:「再買半斤來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兒:「銀姐,往對門王奶奶家去問,有錢借二三十個,明兒就送過來。」夫妻兩個說話,那賈芸早說了幾個「不用費事」,去得無影無蹤了。

不言卜家夫婦,且說賈芸賭氣離了母舅家門,一逕回歸舊路。心下正自煩惱,一邊想,一邊低頭只管走,不想一頭就碰在一個醉漢身上,把賈芸唬了一跳。聽那醉漢罵道:「肏你媽的!瞎了眼睛了,碰起我來了。」賈芸忙要躲,早被那醉漢一把抓住,對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緊鄰倪二。原來這倪二是個潑皮,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閑錢,專愛吃酒打架。如今正從欠主人家來了利錢,吃醉回來,不想被賈芸碰了一頭,正沒好氣,掄拳就要打。只聽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沖撞了你。」倪二聽見是熟人的語音,將醉眼睜開看時,見是賈芸,忙把手鬆了,趔趄著笑道:「原來是賈二爺,我該死,我該死。這會子往那裏去﹖」賈芸道:「告訴不得你,平白的又討了個沒趣兒。」倪二道:「不妨不妨,有什麼不平的事,告訴我,我替你出氣。這三街六巷,憑他是誰,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剛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離家散!」

賈芸道:「老二,你且別氣,聽我告訴你這緣故。」說著,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訴了倪二。倪二聽了大怒道:「要不是令舅,我便罵不出好話來,真真氣死我倪二。也罷,你也不用愁煩,我這裏現有幾兩銀子,你若用什麼,只管拿去買辦。但只一件,你我作了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頭有名放帳的,你卻從沒有和我張過口。也不知你厭惡我是個潑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難纏,利錢重。若說怕利錢重,這銀子我是不要利錢的,也不用寫文約;若說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給你了,各自走開。」一面說,一面果然從搭包裏掏出一卷銀子來。

賈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雖然是潑皮無賴,卻因人而使,頗頗的有義俠之名。若今日不領他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還他也倒罷了。」想畢,笑道:「老二,你果然是個好漢,我何曾不想著你,和你張口。但只是我見你所相與交結的,都是些有膽量的有作為的人,像我們這等無能為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張口,你豈肯借給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領﹖回家按例寫了文約過來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會說話的人。我卻聽不上這話。既說『相與交結』四個字,如何又放帳給他,使他圖賺的利錢!既把銀子借與他,圖他的利錢,便不是相與交結了。閑話也不必講。既肯青目,這是十五兩三錢有零的銀子,你便拿去治買東西。你要寫什麼文契,趁早把銀子還我,讓我放給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賈芸聽了,一面接了銀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寫罷了,有何著急的。」倪二笑道:「這才是了。天色黑了,也不讓茶讓酒,我還到那邊有點事情去,你竟請回去罷。我還求你帶個信兒與舍下,叫她們早些關門睡罷,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要緊事,叫我們女兒明兒一早到馬販子王短腿家來找我。」一面說,一面趔趄著腳兒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賈芸偶然碰了這件事,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還怕他一時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來,便怎麼處,心內猶豫不決。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還他。」想畢,一直走到個錢鋪裏,將那銀子稱了稱,十五兩三錢四分二厘。賈芸見倪二不撒謊,心下越發歡喜,收了銀子來至家門,先到隔壁將倪二的信捎了與他娘子知道,方回家來。見他母親自在炕上拈線,見他進來,便問哪裡去了一日。賈芸恐他母親生氣,便不說起卜世仁的事來,只說在西府裏等璉二叔的來著問他母親吃了飯不曾,他母親說:「已吃過了,給你留了飯在那裏。叫小丫頭子拿過來與他吃。那天,已是掌燈時候,賈芸吃了飯收拾歇息,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起來洗了臉,便出南門,大香鋪裏買了冰、麝,便往榮國府來。打聽賈璉出了門,賈芸便往後面來,到賈璉院門前,只見幾個小廝拿著大高笤帚在那裏掃院子呢。忽見周瑞家的從門裏出來叫小廝們:「先別掃,奶奶出來了。」賈芸忙上去笑問道:「二嬸子往哪裡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麼尺頭。」

正說著,只見一群人簇著鳳姐出來了。賈芸深知鳳姐是喜奉承、尚排場的,忙把手逼著,恭恭敬敬搶上來請安。鳳姐連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著,只問他母親好,「怎麼不來我們這裏逛逛﹖」賈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時常記掛著嬸子,要來瞧瞧,又不能來。」鳳姐笑道:「可是會撒謊,不是我提起她來,你就不說她想我了。」賈芸笑道:「侄兒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長輩前撒謊﹖昨兒晚上還提起嬸子來,說嬸子身子生得單弱,事情又多,虧嬸子好大精神,竟料理得周周全全。要是差一點的,早累得不知怎麼樣呢。」

鳳姐聽了滿面是笑,不由得便止了步,問道:「怎麼好好的你娘兒兩個在背地裏嚼起我來﹖」賈芸道:「有個原故,只因我有個極好的朋友,家裏有幾個錢,現開香鋪。只因他身上捐著個通判,前兒選了雲南不知哪一處,連家眷一齊去,他收了香舖也在這裏不開了。便把賬物攢了一攢,該給人的給人,該賤發的賤發了,像這細貴的貨,都分著送了親朋。他就一共送了我四兩冰片、四兩麝香。我就和我母親商量,若要轉買,不但賣不出原價來,而且誰家拿這些銀子買這個作什麼,便是很有錢的大家子,也不過使個幾分幾錢就挺折腰了;若說送人,也沒個人配使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轉賣了。因此我就想起嬸子來,往年間我還見嬸子大包的銀子買這些東西呢。別說今年貴妃進了宮,就是這個端陽節下,不用說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的用呢。因此想來想去,只孝順嬸娘才合式,方不算遭塌這東西。」一邊說,一邊將一個錦匣舉起來。

鳳姐正是要辦端陽的節禮、採買香料藥餌的時節,忽見賈芸如此一來,聽這一篇話,心下又是得意又是喜歡,便命豐兒:「接過芸哥兒的來,送了家去,交給平兒。」因又說道:「看著你這樣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說你說話兒也明白,心裏有見識。」賈芸聽這話入了港,便打進一步來,故意問道:「原來叔叔也曾提我來﹖」鳳姐見問,才要告訴他與他管事情的話,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我如今要告訴他那話,倒叫他看著我見不得東西似的,為得了這點子香,就混許他管事了。今兒先別提這事。」想畢,便把派他監種花木工程的事都隱瞞得一字不提,隨口說了兩句淡話,便往賈母那裏去了。賈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來。

因昨日見了寶玉,叫他到外書房等著,賈芸吃了飯便又進來,到賈母那邊儀門外綺霰齋三間書房裏來。只見茗煙、鋤藥兩個小廝下象棋,為奪「車」正拌嘴;還有引泉、掃花、挑云、伴鶴四五個人,在房檐上掏小雀兒玩。賈芸進入院內,把腳一跺,說道:「猴頭們淘氣,我來了。」眾小廝看見賈芸進來,都才散了。賈芸進入房內,便坐在椅子上問:「寶二爺沒下來﹖」茗煙道:「今兒總沒下來。二爺說什麼,我替你哨探哨探去。」說著便出去了。

這裏賈芸便看字畫古玩,有一頓飯工夫還不見來,再看看別的小廝,都玩去了。正自煩悶,只聽門前嬌聲嫩語的叫了一聲「哥哥」。賈芸往外瞧時,看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生得倒也細巧乾淨。那丫頭見了賈芸,便抽身躲了過去。恰值茗煙走來,見那丫頭在門前,便說道:「好,好,正抓不著個信兒呢。」賈芸見了茗煙,也就趕了出來,問怎麼樣了。茗煙道:「等了這一日,也沒個人兒出來。這就是寶二爺房裏的。好姑娘,你進去帶個信兒,就說廊上的二爺來了。」

那丫頭聽說,方知是本家的爺們,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了,下死眼把賈芸釘了兩眼。那賈芸說道:「什麼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說是芸兒就是了。」半晌,那丫頭冷笑了一笑:「依我說,二爺竟請回家去罷,有什麼話明兒再來。今兒晚上得空兒我回了他。」茗煙道:「這是怎麼著﹖」那丫頭道:「他今兒也沒睡中覺,自然吃得晚飯早。晚上他又不下來。難道只是耍的二爺在這裏等著挨餓不成﹖不如家去,明兒來是正經。便是回來有人帶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過是口裏答應著,他那麼工夫給你帶信兒去呢!倒給帶呢!」賈芸聽這丫頭說話簡便俏麗,待要問他的名字,因是寶玉房裏的,又不便問,只得說道:「這話倒是,我明兒再來。」說著便往外走。茗煙道:「我倒茶去,二爺吃了茶再去。」賈芸一面走,一面回頭說:「不吃茶,我還有事呢。」口裏說話,眼睛瞧那丫頭還站在那裏呢。

那賈芸一逕回家。至次日果然又來了,至大門前,可巧遇見鳳姐往那邊去請安,才上了車,見賈芸來,便命人喚住,隔窗子笑道:「芸兒,你竟有膽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送東西給我,原來你有事求我。昨兒你叔叔才告訴我說你求他。」賈芸笑道:「求叔叔這事,嬸娘休提,我昨兒正後悔呢。早知這樣,我竟一起頭兒求嬸娘,這會子也早完了。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鳳姐笑道:「怪道你那裏沒成兒,昨兒又來尋我。」賈芸道:「嬸娘辜負了我的孝心,我並沒有這個意思。若有這個意思,昨兒還不求嬸娘。如今嬸娘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丟下,少不得求嬸娘了,好歹疼我一點兒!」

鳳姐冷笑道:「你們要揀遠路兒走,叫我也難了。早告訴我一聲兒,什麼不成的,多大點子事,耽誤到這會子。那園子裏還要種樹種花呢,我只想不出一個人來,你早來不早完了﹖」賈芸笑道:「既是這樣,嬸娘明兒就派了我罷。」鳳姐半晌說道:「這個我看著不大好。等明年正月裏的煙火燈燭那個大宗兒下來,再派你罷。」賈芸道:「好嬸娘,先把這個派了我罷。果然這個辦得好,再派我那個。」鳳姐笑道:「你倒會拉長線兒。罷了,要不是你叔叔說,我不管你的事。我不過吃了飯就過來,你到午錯的時候來領銀子,後日就進去種樹。」說畢,命人駕了香車,一逕去了。

賈芸喜不自禁,來至綺霰齋打聽寶玉,誰知寶玉一早便往北靜王府裏去了。賈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聽鳳姐回來,便寫個領票來領對牌。至院外,命人通報了,彩明走了出來,單要了領票進去,批了銀數年月,一併連對牌交與了賈芸。賈芸接了,看那批上銀數批了二百兩,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銀庫上,交與收牌票的,領了銀子。回家告訴他母親,自是母子俱各歡喜。次日一個五鼓,賈芸先找了倪二,將前銀按數還他。那倪二見賈芸有了銀子,他便按數收回,不在話下。這裏賈芸又拿了五十兩,出西門找到花兒匠方椿家裏去買樹,亦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自那日見了賈芸,曾說明日著他進來說話兒。如此說了之後,他原是富貴公子的口角,哪裏還把這個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懷了。這日晚上,從北靜王府裏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回至園內,換了衣服,正要洗澡。襲人因被薛寶釵煩了去打結子;秋紋、碧痕兩個去催水;檀雲又因她母親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現在家中養病;雖還有幾個作粗活聽喚的丫頭,估著叫不著她們,都出去尋伙覓伴的玩去了。不想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寶玉在房內。偏生的寶玉要吃茶,一連叫了兩三聲,方見兩三個老嬤嬤走進來。寶玉見了她們,連忙搖手兒說:「罷,罷!不用你們了。」老婆子們只得退出。

寶玉見沒丫頭們,只得自己下來,拿了碗向茶壺去倒茶。只聽背後說道:「二爺仔細燙了手!讓我們倒。」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早接了碗過去。寶玉倒唬了一跳,問:「你在那裏的﹖忽然來了,唬我一跳。」那丫頭一面遞茶,一面回說:「我在後院子裏,才從裏間的後門進來,難道二爺就沒聽見腳步響﹖」寶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細打量那丫頭:穿著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倒是一頭黑鬒鬒的好頭髮,挽著個贊 (原字為上髟下贊),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卻十分俏麗乾淨。

寶玉看了,便笑問道:「你也是我這屋裏的人麼﹖」那丫頭道:「是的。」寶玉道:「既是這屋裏的,我怎麼不認得﹖」那丫頭聽說,便冷笑了一聲道:認不得的也多,豈止我一個﹖從來我又不遞茶遞水,拿東拿西,眼見的事一點兒不作,爺那裏認得呢!」寶玉道:「你為什麼不作那眼見的事﹖」那丫頭道:「這話我也難說。只是有一句話回二爺:昨兒有個什麼芸兒來找二爺。我想二爺不得空兒,便叫茗煙回他,叫他今日早起來,不想二爺又往北府裏去了。」

剛說到這句話,只見秋紋、碧痕嘻嘻哈哈的說笑著進入院來,兩個人共提著一桶水,一手撩著衣裳,趔趔趄趄,潑潑撒撒的。那丫頭便忙迎出去接。那秋紋、碧痕正對著抱怨,「你濕了我的裙子」,那個又說「你踹了我的鞋」。忽見走出一個人來接水,二人看時,不是別人,原來是小紅。二人便都詫異,將水放下,忙進房來東瞧西望,並沒個別人,只有寶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預備下洗澡之物,待寶玉脫了衣裳,二人便帶上門出來,走到那邊房內便找小紅,問她:「方才在屋裏說什麼﹖」小紅道:「我何曾在屋裏﹖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見了,往後頭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爺要茶吃,叫姐姐們一個沒有,是我進去了,才倒了茶,姐姐們便來了。」

秋紋聽了,兜臉啐了一口,罵道:「沒臉的下流東西!正經叫你去催水去,你說有事故,倒叫我們去,你可等著做這個巧宗兒。一里一里的,這不上來了。難道我們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碧痕道:「明兒我說給她們,凡要茶要水送東送西的事,咱們都別動,只叫她去便是了。」秋紋道:「這麼說,還不如我們散了,單讓她在這屋裏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鬧著,只見有個老嬤嬤進來傳鳳姐的話說:「明日有人帶花兒匠來種樹,叫你們嚴禁些,衣服裙子別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攔著幃幙呢,可別混跑。」秋紋便問:「明兒不知是誰帶進匠人來監工﹖」那婆子道:「說什麼後廊上的芸哥兒。」秋紋、碧痕聽了,都不知道,只管混問別的話。那小紅聽見了,心內卻明白,就知是昨兒外書房所見的那個人了。

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小名紅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寶玉的名字,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便都叫她「小紅」。原是榮國府中世代的舊僕,她父母現在收管各處房田事務。這紅玉年方十六歲,因分人在大觀園的時節,把她便分在怡紅院中,倒也清幽雅靜。不想後來命人進來居住,偏生這一所兒又被寶玉占了。這紅玉雖然是個不諳事的丫頭,卻因她原有三分容貌,心內著實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只是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哪裏插得下手去。不想今兒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紋等一場惡意,心內早灰了一半。正悶悶的,忽然聽見老嬤嬤說起賈芸來,不覺心中一動,便悶悶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盤算,翻來掉去,正沒個抓尋。忽聽窗外低低的叫道:「紅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這裏呢。」紅玉聽了,忙走出來看,不是別人,正是賈芸。紅玉不覺的粉面含羞,問道:「二爺在那裏拾著的﹖」賈芸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一面說,一面就上來拉她。那紅玉急回身一跑,卻被門檻絆倒。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相關文章
評論
新版即將上線。評論功能暫時關閉。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