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血紀》上集(13)

【新唐人2011年10月7日訊】【編者的話】血紀》記述了大陸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農場,在勞改農村二十年的血淚歷程。《血紀》一書完全可以與前蘇聯作家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相比。小說《古拉格群島》反映了蘇聯人民在斯大林統治下的血腥恐怖讓人觸目驚心,而《血紀》則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難經歷為主線。這條主線也是毛澤東禍國殃民的編年史,更是陳力、張錫錕、劉順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詩。書中人物眾多,文筆樸素,使中共監獄的慘無人道和烈士的壯懷激烈躍然紙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書前言中說:「當這本書有幸與你相逢時,讓我們珍惜這種來之不易的相識,為融化中國專制主義,建立中華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請看長篇紀實連載《血紀》。

第三章:監獄歸宿

1960年1月26日下午兩點鐘,魯召叫我將行李收拾好,同他一起坐上了一輛公共汽車。來不及同朝夕相處的夥伴告別,他們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目送我上車,也不知該向我作怎樣的表態,因為實在不知道,這是臨時的調動或是分批離開南桐。他們不知道,我就此與他們分別了。

車剛開動,我便怯生生地向魯召問道:「把我調到哪裡去?」他看著我淡淡一笑,從那笑里分明泛出了一絲可憐,只說了聲:「等一會兒你就明白了。」

我在晃動中昏昏睡去,不知走了多久,只聽見車窗外面有人在喊:「萬盛到了。」

萬盛的市容於我已無任何興趣,我拎起背包和行李,跟著他就像一隻拖著去屠宰的羔羊。當時,我根本沒有被逮捕的預兆,我想知道的是,我究竟調到什麼地方去。魯召看著我天真的模樣,好像是跟著老師去上學一般,所以一路上對我非常放心。

我跟著他來到一處綠茵覆蓋的土牆門口。

魯召獨自走進了辦公室,將我一個人留在哪裡。我將自己破爛的衣物和「行李」放在牆邊,獃獃地站在那裡等候了足足半個小時。

突然,監獄的邊門打開了。兩名警察吆喝著從門邊湧出來的十幾名光頭囚犯,他們一律穿青色囚衣。我猛然想到七年前,我在北碚看守所遠遠看見那壩子里也是這般模樣的人。一個信號才迅速地閃過了我的大腦:「我被關進監獄中了。」由是我想到在那個年代不知有多少人,就這麼輕而易舉地下獄了!

倘若在兩年前我會驚得全身顫抖,但經過這兩年的磨難,似乎有一種久臨其間而不覺其險的感覺,腦子裡還浮動著大鍊鋼鐵時種種恐懼,而今脫離那裡反而感到輕鬆,認為隨便往哪兒送,都比叢林的煉焦場好。

第一節:我被糊里糊途帶入看守所

大約半小時以後,魯召從辦公室走了出來,並不與我「告別」,便徑直從我們剛進來的那個門走了出去。

到了此時,我才有一種被人拋棄的感覺,心中再次泛起一陣悲哀,又過了二十分鐘,我曾在逮捕楊治邦的大會上認識的丁戶籍,把我叫到辦公室門口,對我全身上下來了個徹底搜查。他脫下了我的棉衣,仔細摸完了棉衣上的每一處縫線和疙瘩,並將它同我的破皮箱打成一捆,丟進了一個標著「保管室」的小屋。然後,有人給我送來了同老犯人們完全一樣的青色棉衣,穿上后叫我進到辦公室,坐在一張小板凳上,詢問了我的姓名、年齡、籍貫和進來前的「工作單位。」

當問到我因何故被押到這裏時,我自己都不知該如何回答,我莫名其妙的按了手印。接著,那位自稱姓王的幹事,帶我走進了陰森的監舍巷道。那巷道均布著兩排鐵門,每一道的門上留有一個可以左右滑動的小窗口。他將我帶到巷道右側盡頭的一道鐵門旁,拉開了那道門上滑動的風窗口向里張望。

王幹事用命令的口氣向我交待:「今後你就住在這間舍房,從現在開始。不准你在他們中談監外的事,也不能用你自己的姓名,只可以用自己的代號,你的代號是419,除了反省交待等候提訊,你不能同他們談論與之無關的事。」

交待完畢,打開鐵門,我低著頭跨了進去,迎面撲來一股霉味和汗臭夾雜的濁氣。身後哐當一聲,鐵門關上了。室內很暗,除背牆上兩米高的地方,有一個10厘米見方的窗口投進一束光能依稀看到室內的概況,還看不清裏面住著幾個人。

我站在那裡,閉眼定了定神,大約兩分鐘后,我看清這是一間大約15平米的桶子屋,沒有床,門口的進口左側放著一個馬桶,從進門的左牆角開始,地上墊了一圈大約有兩米進深的稻草,一直鋪到靠門右邊馬桶邊。對著門的地方中間地帶留著一條長約兩米、寬不到一米的空地面,上面放著鞋。

從右邊牆角開始,依次排坐著五個人,都盤腿而坐,每人的身後都墊著一床破爛被子。我呆站在那裡,五個人用一種新鮮而警覺的目光打量我。

過了一會兒,地鋪中間位置上,一個人從鋪位上慢慢站立起來,緩緩向我靠近,發話問:「哪來的?」我因為陌生而防備著,加之兩分鐘前剛進來時王管教的交待,所以沒有回答。

冷不防對方伸出一記快掌,重重打在我胸口上,我毫無防備,一個踉蹌,順著那拳風的方向跌倒在馬桶邊。我正要從地上爬起來反抗,其餘四個人一起吆喝起來。

打我的那人緊逼一步,捏緊著拳頭在我的眼前晃了晃,惡狠狠吼道:「既然進來就得懂規矩,從現在開始,你就睡在這個位置,沒有我的同意不得移到任何其它位置上。」我只好就地坐下,一聲也沒吭。

我默默地坐了幾分鐘,忽然覺得腳上墜漲得難受,關節酸軟,便在自己的踝關節上面的「窮骨頭」捏了一把,卻是軟綿綿的再也彈不回去了。

自從煉焦碳以後,我就開始患水腫病。現在越來越嚴重了,回想那些晚上抬著一筐煤上跳板心驚肉跳的景象,事後感到害怕。

也罷,總算離開了那要命的煉焦場,躲開了那道鬼門關,可以在這兒睡上幾天,恢復一下幾天幾夜沒合上眼的極度疲勞。我閉上了眼睛,聽五個老犯人說些什麼。

其中一個說道:「明天就過大年了,家裡人怎麼還沒來接見?」另一個答道:「這年頭家裡人都沒得吃的,哪裡還有東西往這裏頭送。」再一個接著說,「再怎麼說,我工作的單位也要發兩把挂面吧。」

聽他們對話知道五個人基本上都是附近的農民或工人,他們也許還不知道監牆之外,公社的農民每天只分給六兩黃谷,工人和城鄉居民每月十八斤的口糧中,還要摳一斤出來「備荒」。

經他們提醒,我才恍然想起,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還真沒想到,1960年春節我要在鐵窗里度過了。自從下鄉改造以來,我的腦子裡常處於空白狀態,有時連自己的年齡和出生年月都記不起來,最開始在學校里受到的強烈刺激,被繁重的體力勞動消磨,使受到重創的大腦處於休克狀態,忘記了一切。

這種忘掉過去的自我休克,使我整個神經處於麻醉狀態,無論別人怎樣吆喝、斥罵、公開的撒謊、肉麻的吹捧、黑白顛倒、對弱者的欺凌等等,全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就連什麼時候過年,這種兒時從臘月初八就掰著指頭算的日子,都忘得一乾二淨。

當我突然孤零零地置身在這陰森、陌生、四面鐵桶般的牢房中,我那幅久未拉動的記憶屏幕便開始晃動起來。

白髮蒼蒼佝僂著腰的老外婆,又彷彿在撫摸我的頭顱,長呼著我的小名;可憐的弟弟算來已十七歲了,他的爸、媽和哥哥真對不起他,留給他那麼深重的「階級烙印」,使他怎麼在這社會中生活啊。他現在是在上學呢,還是在社會上流蕩,甚至被關進「少年管教所」之類的地方?

還有,爸,您此刻在哪裡?我們一直都害怕來看您,您能原諒我嗎?我現在也同您一樣來到這個地方,在這裏我能與您相見嗎?

自從我被划右以後,就一直沒有再往家裡寫信,開始是因為我真不知怎麼下筆,我被弄成這樣,錯在哪裡?是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呀。至於今天為什麼會被抓進這兒來,今後又怎樣,我就更說不清了。

如實地告訴他們說我是冤屈的,不是反而徒增了他們精神的壓力么?如實告訴他們我已被關進了監獄,那不是在逼老外婆么?上了年紀的人可經受不起這等打擊的啊。

倒不如不給他們寫信,隱去了我現在的處境,興許對他們免去了無盡的牽挂。

母親一定去重大打聽我的下落了,當她知道我還保留著學籍,保存著一絲希望的幻覺,覺得「我會那天奇迹般的從學校歸來,從新回到他們身邊」,這樣不是好得多麼?而現在我進到這裏了,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

(一)看守所里的年夜飯

突然一聲鐵門的響動,幻影立即消逝。監房盡頭的大門打開了,整個過道里頓時躁動起來,過道兩旁的監舍里傳出像一群關在籠子里的動物發出的躥動聲,我們監舍的五個犯人也一齊站了起來。啪的一聲,鐵門上的風窗口打開了,那個剛才出手打我的人,趴在剛剛打開的窗口上向外張望,室內昏黃的燈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亮的,后牆那窗口已是一個黑洞,無法判斷此時已是晚上幾點了,現在真的是飢腸轆轆,餓得難受極了。

過道里響起了一個長聲吆吆的喊聲:「大家聽著,大年卅的年夜飯提前吃了,等會每個房出來領飯的人多派兩個,有菜,還有湯。」

兩分鐘以後,我們監舍的房門打開了,三個頭剃得發亮的犯人,一個挑著籮筐,裏面盛的是容量兩升的黑色盅子,裏面盛的是一盅子飯,另一個端著一個大盆,裏面是白菜燴著點點的肉丁;最後的一個挑著桶,一桶裏面裝的是湯,面上有油星,另一桶裝的是空盅子。

我從打開的門中向外張望了一眼,與對面監房趴在窗口邊的飢餓眼光碰了一個正著。大家幾乎沒有過年的歡悅,目光中透出渴望,這頓盼望已久的「年飯」,能否填夠一回從未滿足過的飢腸?

此時領來的飯菜已排成兩排,整齊的放在那「鋪」圍起來的中間地帶。我本能的伸手去領靠我最近的那罐,手還沒有伸攏,便被303一掌打回。正要向他理論,五個人又一齊向我吆喝起來,我只好垂手等著。

只見303對每一個罐子都仔細的掂在手裡,看了又看,然後不慌不忙的將這些飯菜端給了其它四名老犯人。剩下最後一罐,他取過那個要來的空盅子,取出準備好的一塊竹片,用迅速的動作將那罐飯分劃成兩半,一半倒進那空盅子,將剩下的另一半和那盅湯端給了我。

不明獄中牢霸規矩的我,無法忍受這種公開的欺侮。這年頭飯菜就是命,這監牢中每天名分上的八兩囚糧,攤掉吏耗、鼠耗、炊事員的消耗,落在這罐子裡頭每頓有三兩就算很不錯了。每天兩頓、每頓三兩、油葷全無,每頓吃喝完,對罐子里的飯跡都要用舌頭舔了又舔,名曰舌洗。那時節,水腫病在獄中猖獗,幾乎每隔兩天,就有人被抬往監獄中專備的「太平間」。

我盯著他端過來的半盅飯菜,又看到他眼裡一股凶光緊緊逼著我,我顧不得力量的對比,一股必欲拚命的力量,集聚在我的拳上,便出其不意的打在對方的胸上,並順手去奪剛才被擀出來的那一半飯。就在那一瞬間,五個人一齊向我撲來。

303喊道:「把他按倒角落去,免得弄髒了飯菜。」於是四人一齊動手,將我按在左邊那牆角里,鋪天蓋地的拳頭向我身上雨點般落下。另一個人已將擺在地上的飯盅子挪到了303鋪位上。此時,我已完全失去控制,不顧一切的揮拳踢腳。沒有目標的回擊。

正此時,監舍的門忽然打開,押送飯菜的王幹事已經走了進來,叉著腰站在那裡厲聲喝道:「要造反不成?」

我此時已失去了理智,翻身站起來,也不向這王幹事訴說起因,便猛地向那303撲去。303連忙應戰,從他剛才的位置上搶步上前,兩個人扭成一團。等到室內的人將我們拉開,我才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特別是鼻孔濕漉漉的,用手一摸,滿手血跡。

王幹事衝著我吼道:「雞巴個大學生,狗屎不如的大學生。」

好在監獄中關久了的人已被磨得十分虛弱,經過剛才這番搏鬥,雙方都受了點皮肉傷。屋裡暫時平靜以後大家才發現,中間的那一小塊空地上已水跡一片,空氣里充滿了臭味,不知什麼時候,那門邊左側角落裡的馬桶被掀翻了,王幹事捂著鼻子走了出去,五個老犯人連忙在門外過道里找到了一件破棉衣,便一齊動手將撒在地上的尿水拈乾淨。

幸好,盛飯菜的盅子安全地放置在303鋪位上。

大家端起了各自的那份飯菜默默無聲地吃著,好像什麼都沒發生。我也顧不上去擦臉上的鼻血和手上的污泥,捧著自己的那份東西狼吞虎咽的吞下了,並且一如往常地把飯罐和菜碗底舔得乾乾淨淨。

此時,大家才平心靜氣相對而視,其實,誰都不是鬼,鬼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哪會搶人吃食?缺了牢食,關在這裏面的人便不能活下去。正因為都不想變鬼,就只好為生存而爭了,不知中國歷史上監獄中曾有過多少這種記載。

像這種和平年代的大飢餓,濫及全國,因搶奪食物而發生的殺人事件甚至吃人的事,有史以來聞所罕聞。魯迅先生若能活到今日,他的狂人日記所撰寫的人肉筵席必會重新改寫。

以後的日子里。我才知道,新來監舍的人,頭兩頓只吃一半的罐罐飯已成不成文的「監規」。本來,任何朝代中新到監中的人,由於獄中的牢飯本來就粗糙難咽,加上初涉訟獄,難免心情難受,在開頭的幾天不想進食的並不是什麼怪事。偏逢這「大躍進」搞出來的飢荒,加上刑獄濫施,每次運動后,監獄人滿為患,原先只關一個人或兩三個人的房舍,現在竟關上許多人。初來者,被牢頭們嚇服,牢飯減半,睡在馬桶邊聞臭氣,又是新形勢下的新情況。

沒有進過監的人,被中共當局嚴密封鎖了監內情況,不知道這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監獄原來如此。

「團年飯」吃完,我在暗淡的燈光下,開始撫摸方才格鬥時所留下的傷痕,輕輕將我的臉上和手上已結出的血痂摳下,因為沒有水,骯髒的手腳只有對搓擦一下便可睡覺,只是那被打潑的尿水浸透了稻草的地方,可正是該我今天安息的地方,加上還沒有領棉被,這隆冬季節的夜就難熬了。我忽然想到,一個人倘若遭逢我現在的處境,說不定會凍死或餓死,心中不禁哆嗦起來。

我對著門外的走廊呼喊著:「報告。」還好,沒過一會兒,炊事犯人依次挨著監舍來收吃過的空飯盅,我把浸濕的稻草抱到過道里,又在那裡找到一些破布,爛絮從新鋪好,領了一床被子,便將就著那還在散發臭氣的地方躺下。

不知道因為剛才流血太多身體虛弱,還是因為天氣太冷鋪墊太薄,我剛睡下,全身一陣陣發冷,不停的打抖。便從新坐起身來,將被統里的棉絮翻出來看,那中間有一個盆口般大小的洞,只好從新穿上棉衣,裹著那被子睡下。

漸漸地,一切安靜下來,我聽見監舍外呼呼吼叫的寒風中,隱約夾著遠方傳來的鞭炮和鑼鼓聲,想到這國度中的公民們,哪一個都是在鬼門關下忍受饑寒的煎熬,誰還有錢去買鞭炮禮花?

那一定是哪一個單位,哪一級政府正在歡慶「大躍進」的輝煌「業績」:人說鞭炮能鎮妖除魔,驅晦氣。

然而這年頭怎麼這麼多倒霉事?而且每逢怪事便鞭炮大作,人民公社成立界牌的鞭炮不斷;小高爐建成的第一爐又是鞭炮大作;糧食高產放衛星又是鞭炮不斷,這是哪門子邪門呀?

(二)看守所見聞

第二天,王管教特別的把監規印成了許多份,每一個監舍一張,貼在監舍的門上,規定吃完早飯以後,由組長領讀三遍。對那些繁冗的條款我已經忘記,唯獨其中兩條至今還記得:一條是不準談監外的事,一條是不準相互交談案情。

儘管如此,我還是很快弄清楚了這五個老犯人各自的情況,這些人同那剛進來的農民一樣,身世實在太簡單了。緊挨著303的那一個,年紀三十歲上下,原來是萬盛公社某大隊的倉庫保管員,因為從種子庫清理大春備耕的谷種中私自挪下了兩口袋,被人發現,便以破壞大躍進的罪名下到獄中,等候判處。

第三名是某大隊的牲畜飼養員,他告訴我說,公社的牛馬飼養從去年國慶節以後就沒有配糧食了,他負責餵養的兩頭耕牛整個冬天就靠發了霉的穀草和鹽水維持生命。年老的那頭水牛已經骨瘦如柴連站都站不起來,哪能再下水田迎春耕?而他的一家五口人中,老娘和兩個兒子得了嚴重的「水腫病」。妻子也久病不起,眼看一家人都要餓死,於是在一個晚上他宰了一頭耕牛……

第四名則是為了毆打公社的民兵隊長抓來的,他當時已全身浮腫,他說:「我們那個生產隊連田坎上栽的芭蕉頭都挖來吃完了,隊上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不患水腫病。」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楚。「民兵隊長卻在寒冬逼我們到試驗田去挖田。我說:『我都已水腫到肚子了,要我的命么?我不去。』那民兵隊長提著繩子氣勢洶洶要捆我去,還動手把我從床上拖下來,我想絕了,反正是死,便從床頭抽出扁擔向他頭上砍去。」他就這樣被抓進來,好在他出身貧農,不會沾著「階級報復」與反革命掛邊。

第五名是南桐礦區的一個井下工人,在六個人中他的個頭最大,他為保命而逃,逃亡中砍傷了追捕他的人。因為他知道我曾在叢林煤礦勞動過,他向我坦言說:「你是知道的,我們那點定量上半個月吃了就缺下半個月。」

至於那303,他一直對同監的人絕口不提他本人的案情和身份。給人一種假象,好像真的最聽「政府」的話,但只要聯想他對新來犯人扣吊命糧的那種殘忍,便可知他對政府其實是陽奉陰違,雖然他絕口不提自己的過去。經過幾次家屬探親,我們弄明白,他是萬盛公社一個生產大隊的書記,因逼公社的社員們出工和以曠工為由,剋扣社員的口糧,釀成三條人命案,被公社社員告上法院。

看守所每天生活極單調,早上七點鐘,過道里便響起了那個王管教的皮靴聲,然後起床依次到院子里的水池潄洗,然後讀監規,每天重複。

大約三月中旬的一個早上,我們監舍關進來了一個上著腳鐐手銬的年青人,也許這裏面關的這幾個,還沒有見過這種戴全刑具進來的犯人,我猜想,這大概是負有命債,足可以處以死刑的人。那人被關進來以後,303被王幹事叫到辦公室,耽誤了一個多小時。

上午九點鐘開飯以後,王幹事煞有介事的來了,宣布對新來的犯人進行「幫助」。這種取名「幫助」的會,同我在這兩年裡經歷的鬥爭會完全一樣,不過手段更為殘忍。多半是讓被幫助者在暴打中精疲力竭時,按官方認定的罪名在招供上畫押。表面重證據,禁止「刑訊逼供」,其實是利用犯人「以毒攻毒」。

王幹事並沒有宣布那人為何被捕,又為什麼上了刑具,只宣布了他的代號叫319,並反覆交待了共產黨「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政策,隨即要大家幫助被斗人認清形勢,將自己的問題交待清楚。

我望著他臉上四、五處青包,以及滿身泥垢,那被腳鐐鐵匝擦傷后凝結的血痂,知道他在逮捕時,己挨過一頓毒打。

現在319站在監舎中間,頸項己經掛上一對早已準備好的鐵桶,每個桶里裝著四塊磚頭,鐵桶一掛上,年輕人的背立刻彎下。303走上去捏了一下他手上的銬子喝道:「進到這裏就別再想耍花招,要想不再受皮肉苦,就乖乖的招來,免得爺爺動手」年輕人遲疑了一下說:「我呌劉青平……」

話剛開始,他背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掌,他一個踉蹌幾乎跌倒。303厲聲喝道:「誰叫你說名字,你叫319。」周圍響起了一陣吶喊。319繼續說下去:「我是工人,收聽敵台是事實,但我沒有投敵叛國。」不等他說下去,背上又挨了重重一拳,又是303喝道:「誰要你交待案情,你要交待就向政府交待去,不准你在這裏亂說。」

由於水桶的阻礙,319艱難的側過頭去,惶恐地看著站在他背後的303。在這種會上,他除了任打是沒有一丁點自衛能力的,他確實弄不清楚他在這裏「交待」什麼?便怯生生問道:「那我該說什麼?」頸上的重物使他身形扭曲,額上冒著冷汗。

「要你交待為什麼要狡辯,是想賴?推卸責任,矇混過關?」303吼道。看來,王幹事對他交待的就是這些了。

「唔,我沒有矇混,我沒有抗拒,我說的都是實話,我沒有投敵叛國,那是周書記強加在我頭上的。」319漲紅了臉,努力的把頭向上抬,作出掙扎的姿勢,所有的人馬上站立起來,將319圍在中間,你一拳,我一掌,像打排球似的。只聽見鐵鐐在地上發出急速的金屬撞擊聲,以及拳頭落在319身上沉悶的回應。水桶猛然晃動,319終於站立不住,連同他身上的所有附加物,砰然的跌倒在鐵門邊!

大家住了手,303走近一步,看了看滿身傷痕,直喘著氣的319,那水桶仍套在他的頸上,樣子很像古時候套著刑枷,臉上黔字的死囚犯。那殺耕牛的走上前,替他取下了水桶后,303便又將他拎了起來,又是一陣吆喝聲,第二次站穩以後,又重複著剛才的那一過程,從新套上水桶,喝令交待……站起……打倒,一直重複了四次。

最後,我再打量這年青人,血順著頸項向下流著,手、腳到處是血。這才將他頸上的水桶拿掉,讓他站在中間反省,其餘的人再不理會他,按照老樣子扯開了各自的龍門陣。

使我感到不解的是,這些本身已十分不幸的老犯人,他們還患著水腫病,除開那工人外,無一例外的都對那319下著拳頭,這些同319素昧平生、無怨無仇,怎麼忍心對這麼一個遍體鱗傷的人下手?難道中國人真有那種從別人的痛苦中尋找釋放自身的怪僻么?

319的「幫助會」一直開了三天,直到303將他從地上再也拉不起來,癱倒在地上為止。319度過了也許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三天。最後王幹事再次提審319。這個遍體鱗傷的年青人終於在「投敵叛國」的供詞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他明白,如果不簽字,等待著他的將是前三天的繼續。

簽字后,319回到他所睡的那個馬桶邊位置,再也沒有人去理他。兩天後,他被調出。我們誰也不知道他被轉移到了哪裡。唯獨我卻始終沒有忘記過這個不幸的年輕人,擔心他是不是會被處決。

兩個月中除303和我以外,大都已調出,同時又陸續地抓進了不少新來者,他們大部分都是附近公社的農民,絕大多數都因饑寒所迫,有為搶一小袋苞谷而殺人,甚至為搶一碗粥而釀出人命來的,更多的是因為水腫而抗工發生的各種情節的鬥毆、殺人,從他們口中知道,農村中飢荒越來越嚴重,水腫病越來越烈了,用他們的話說:「曾祖父的那一輩,從湖廣遭水災逃荒來此,便以為這是天府之國,逃荒來時也吃過觀音土,但還從未聽說這天府之國有遍地飢荒的事,這是什麼「災」啊?

公共食堂再也無法維持下去悄然解散了,許多人家因為鍋中無炊,懶得去找回一年前被砸碎的鍋盆碗盞。自留地重新退歸農家了,但面對著這荒蕪的土地,上哪去找菜秧、種子來「生產自救」?觀音土成了普遍的「食物」,有的農家整戶整戶地死於無法救治的「水腫」病,真的是「千村霹靂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的絕境。

到了五月份,南桐看守所已從巷道里抬出了十來具餓殍。不過,進來的人反倒說:「這兒比農村好多了!這兒好歹每天還有兩頓吊命飯,農村裡芭蕉頭都挖來吃完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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