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0年8月11日訊】1975年,我在河南的舞鋼(舞陽鋼鐵)公司職工醫院工作。醫院坐落在一片小山的麓坡上,門診樓前面幾十米,就是石漫灘水庫。
石漫灘水庫並不大,設計庫容八千萬立方米。來水的上游是一條不大的河流,因為四周有山,尤其在大壩處,群山環繞,水庫自然也接受山里流下來的水。大壩下游正對著一馬平川的農田、村莊,還有一條到舞鋼工區的公路。這座大壩是土築,向著水庫的一面用石塊砌成,背面則用石塊砌成窗框式的護坡,框中間是植被。聽說,石漫灘水庫是1949年以後蘇聯幫助中國修建的第一座水庫,有一定意義。所以,水庫雖然不大,一般在地圖上都有標示。
1975年8月初,舞陽地區遭遇特大暴雨,連續幾天的大雨,使石漫灘水庫蓄水超過四億立方米,是設計庫容五倍。到了8月7日午夜,在瓢潑大雨中,水庫大壩瞬間崩潰,洪水倒海翻江般向下游衝去,一路毀壞無數房屋,百姓在睡夢中葬身洪水。
石漫灘水庫垮壩,是後來被稱為“七五·八垮壩事件”的一部分。據載,1975年8月,特大暴雨引發的淮河上游大洪水,使河南省駐馬店地區數十座水庫漫頂垮壩,京廣鐵路被沖毀100多公里,中斷行車16天,1100萬畝農田秋季絕收,1100萬人受災,超過26萬人死亡,經濟損失近百億元,成為世界最大的水庫垮壩慘劇。
記得大雨是從二號開始下,一片黃豆般的雨點砸過,緊跟著就是瓢潑大雨,越下越大,連續幾天幾夜沒有停。天地間白茫茫一片,耳邊從早到晚都是“嘩嘩”雨聲,四周的一切都浸在雨幕中,石漫灘水庫已經是汪洋一片。五號以後,水庫開始漲水,大水很快就漫過水庫與醫院之間的一條土路,逼近門診樓。
七號中午,大水開始湧進醫院。我們醫院建在一個漫坡,離水庫最近的是門診樓,門診樓後面緊挨著是病房樓。到晚上,門診樓一層全部泡在水里,水淹到天花板,正向二層漫延。病房樓一層開始進水,很快就有半人深。
晚上十點左右,我到設在門診樓二層的手術室查看值班情況,走廊裡的水已經沒到腳脖子,水上漂著各種紙片、塑料盒。我又到二層的院辦打聽消息,醫院領導和各科室負責人正開會,吵吵嚷嚷,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快到十二點,我又去手術室。這時候,雨還在下,一點沒有減弱的樣子。但是,我注意到走廊裡的積水好像淺了點,我有點奇怪。我們科室一位老大夫說,漲水就是因為大壩不洩洪引起的。他說,上面有命令,為蓄水不許洩洪。還說,有下游的百姓冒雨衝擊大壩,想打開洩洪閘,與管理人員衝突,解放軍動了傢伙。
我們正說著,突然聽見誰喊了一聲,水退了!低頭一看,果然腳下已經沒有水了!而且,眼看著水在往下退。還是那位老大夫有經驗,他說,壞啦,一定是大壩決口了,要不然,水不會退這麼快。我看看表,已經是凌晨兩點了。老大夫說話間臉色都變了,渾身哆嗦,連連嘆氣。
大水退的飛快。到早上四點天朦朦亮時,醫院的進水已經完全退盡。我到外面看,雨已經停了,風刮的緊,烏雲在半空飛快掠過,東方的天際顯出一道濃重的曙紅。我跑到水庫邊,啊!水庫裡幾乎沒有水了!原來的一片汪洋,現在成了一片沼澤。岸邊有幾條大魚在泥漿裡蹦跳,已經有人在水庫裡揀魚了。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一絲兒云都沒有,風也停了,太陽一下子就把空氣烤熱,大地蒸騰著濕氣。真奇怪,下了五天五夜大雨,大壩沖垮後,就是接連一個星期的晴天。
上班以後,醫院的高音喇叭反复喊著全院職工待命,不讓請假,不許外出,醫院已經組織了若干支救災醫療隊,隨時準備出發。
這時候,各種流言四起,都是和垮壩有關。說來說去,就是開閘和不許開閘之爭。一直到中午,垮壩的消息才算確定。我們醫院早已組成了五支救災醫療隊,當天下午就開進災區。
接下來的幾天,垮壩一直是眾人議論的焦點。連續幾天的暴雨,石漫灘水庫蓄水猛增,不知道為什麼水庫卻沒有洩洪。甚至積水漫過壩頂,開始沖刷大壩土基,水庫管理部門也沒有洩洪。開始,漫頂的水流還不是很急,等到庫容急速增加,漫過壩頂下泄的水已經成了湍急的洪流,很快就把大壩的土層根基刷成薄紙一般,加上增大的庫容積水壓迫,大壩在瞬間就垮塌了。
最要命的,是當地政府沒有通知老百姓轉移。我參加救災醫療隊下去後,多次向當地農民、幹部詢問,他們都說沒有得到任何轉移的命令,也沒有人告訴他們大壩面臨危險的消息。老百姓看到的只是瓢潑大雨,還有半夜自天而降的洪水。他們只能說,天災啊!老天不長眼!
可以設想,如果水庫早一點洩洪,即使在下游形成水災,也是平地積水漫延,就算河道決口,相比水庫潰壩造成的強勢衝擊,百姓受損害肯定會小得多。
從水庫裡洩下的洪水,簡直是一頭暴怒的猛獸!四億立方米的水在兩三個鐘頭內全部洩盡,那種驚人的衝擊力和毀滅性,絕非人間筆墨所能形容其萬一。激流先是朝北,順著往下游衝撞,浪頭有十幾米高,一路奔騰咆哮,肆無忌憚的撕裂、吞沒著一切。衝到距舞陽縣不遠的一處高地,旋即掉頭向東,留下一個湍急的漩渦掃蕩四周。掉頭的大水繼續向東狂奔,一直衝到京廣鐵路,與板橋水庫決口的洪水匯合,形成汪洋。
幾個老百姓對我形容垮壩那一刻,“像天塌了一樣!”,“從來沒有聽過那聲響,大,嚇死了人,滿世界的轟響,響著響著,轟!一聲,啥都不知道了,等你醒過,在樹窠杈上擔著呢”。
石漫灘水庫大壩下方,大概不到一里遠,正好是舞陽工區武功公社所在地,大水過來,排山倒海般的巨浪一下子就把這個公社夷為平地。所有的一切,不要說人了,連磚頭瓦塊都被沖走,平平展展的只留下房屋的根基,就像發掘的古代遺址。正對著大壩的是武功小學,幸虧暑假期間,沒有孩子。但是,有一支漯河的下鄉知青組成的宣傳隊住在學校,白天出去宣傳演出,晚上回到這裡排練、休息。大水過來,沒有一個跑掉,全部遇難。後來,我還被抽出來專門尋找這些知青的遺體。
8 月4號、5號,舞鋼公司眼看大雨造成的水庫危急越來越明顯,公司對地方的工作也不好乾預。實在看不下去了,公司緊急調動運輸工具搶救受災群眾。礦山公司派出幾十輛載重三十噸的“沃爾沃”礦車,幫助疏散水庫下游的群眾。垮壩那天夜裡,運送災民的車隊行駛到將近武功公社,天崩地裂的一聲響,大壩決口,滔天大水沖來,車隊轉眼就被沖的七零八落,其中一輛被沖到五十里遠的舞陽縣城邊,有的車被暴怒的洪水撕扯的粉碎。
我們醫療隊下去後,開始的工作不是治病,或者說主要不是治病,而是掩埋屍體。正八月天,驕陽似火。醫療隊三個人組成一個小組,每人每天發一瓶白酒,兩個口罩,出診都扛著鐵鍬,背著噴霧器,發現屍體先消毒,再就地掩埋。
那真是屍首遍野!根本不用找,到處都是。一天早晨,我和另外兩個醫生出診,眼看著前面一座磚窯,我聞到有異味。果然,在一個大土坑下面發現幾十具屍體,橫七豎八,多數是婦女和老人,也有幾個孩子。我們趕緊折回宿營地,背來噴霧器、鐵鍬,這一個上午,我們三個就是掩埋這些屍體了。屍體正好落在土坑邊的底部,我們從土坑上面往下推土,蓋了幾層土,再下去加厚掩埋。我估計,大水夾著溺斃者向前流動,到了這個土坑邊,屍體便落下來沉到坑底。因此,凡是能減緩水流的地方,村頭、溝坑、玉米地、樹林裡,都有成片成堆的屍體。
後來的幾年,每到春秋兩季,我乘車從曾經的災區經過,路邊的莊稼地裡,總有一塊一塊的莊稼格外茂盛,那綠色也和別處不同,莊稼下面,肯定埋著一個不知從何處漂來的孤魂。
農民啊!即使喪身天災,最後還是埋葬在黃土地。
舞陽受災後,中央撥了救災款、救助款,但是,這些錢是否用在老百姓身上,不知道。受災後,我一年幾次從災區過,也參加巡迴醫療隊下鄉,看到凡是稱之為村莊的地方,到處是低矮的草庵,連頂帳篷都沒有,無論嚴冬還是盛夏。過了幾年,草庵漸漸少了,農民自己的草房才蓋起來。
在任何災害中,受傷最重,受害最重的,總是老百姓。
文革結束後,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記者蘇曉康曾經寫過一篇轟動全國的報告文學《洪荒啟示錄》,揭露駐馬店地區挪用中央下發的救災款大興樓堂館所,而貧下中農沒有得到任何錢物救助,數年中一直在淒風苦雨中艱難度日。
此次洪水,規模甚大,京廣線都被沖斷,南北運輸中斷。北京震驚,中央馬上組成慰問團,由紀登奎、烏蘭夫牽頭,來災區視察、指揮、指導救災。和現在一樣。
有一天中午吃飯,我們醫療隊接到通知,中央慰問團要來,要我們參加接見。並要求大家整裝、梳洗、保密。又集中學習了一個鐘頭,規定說什麼,不說什麼,說的話由誰說。有幾個長的不很周正的,被藉口留下了。日頭偏西,我們列隊進入接見現場。
在一頂很大的長方形帳篷內,太陽烤得烘熱。我們席地而坐,汗流如雨。暮色蒼茫,帳篷裡點起十幾盞馬燈。到天完全黑盡,中央領導來了,走在前面的是卻是中共中央副主席王洪文,緊跟著烏蘭夫和紀登奎。王洪文穿一身綠軍裝,沒有領章,沒戴帽子,梳著分頭。他面無表情,仰著臉站在最前面。他的兩條胳膊,一會垂在身體兩側,一會把手交叉在腹前。
紀登奎先講話,對災民表示慰問。語調沉重,確實很痛心。他是河南幹部,在基層幹過,老鄉遭災,他看在眼裡,痛在心頭。講完,他看一眼王洪文,大概希望他講兩句?王洪文沒有什麼表示,還是仰著臉。首長大概累了吧,天又這麼熱,不想講話。再說,河南這地方,窮山惡水,唉,那時候就不招人喜歡。
這時候,地方官員拽過一個孩子,才七歲大。據說,孩子家的村子一百多人全部遇難,這孩子抱著個大西瓜,漂到一處高地才脫險。王洪文聽地方官員介紹孩子情況,臉上依然沒有表情,身子筆直,紋絲不動。這時候,烏蘭夫走過去,將那孩子輕輕攬在自己身邊……
那年中秋,我們醫療隊包餃子。開鍋盛起,一圈孩子圍過來。大家看著孩子,誰都吃不下去。不知誰說“肚子疼”,把餃子給了幾個孩子。大家照他的樣子,把自己碗裡的餃子分給孩子。
我們最後聽到的報告,說遇難人數是四萬,還有個零頭。不過,至少我們醫療隊的三十多個人,沒一個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