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傳奇女英雄戈揚啟程返鄉

驚聞戈揚先生去世,不敢相信。2008年10月20日,在《世界日報》曾慧燕女士的陪同下,我去紐約法拉盛的醫院看望了她。我在她耳邊一遍又一遍呼喚,反覆提起「北京」、「停翅港」,終於有一次她哭了,雖然沒有眼淚,但是看上去極其痛苦,如同錐心一般,想來是「北京」觸動了她。臨走前她又笑了,笑得像一個孩童,像從前一樣純淨、溫柔。

我從小聽母親說起「戈揚」這個名字,那時候她已經消失在公共生活之外。我母親不管,與戈揚的相識交往,改變了她的一生。一旦談起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的那段往事,母親總是十分深情。

皖南事變之後,1941夏秋之間,由陳毅率領的新四軍軍部,輾轉來到江蘇省阜寧縣陳集鄉的停翅港村莊,陳毅代軍長與他的同仁一概住在老百姓家。戈揚作為一名年輕的記者,也在這支隊伍當中。她後來描述了如何找到我母親的家作為房東。

「停翅港」——多麼美麗的名字!」她感嘆道。她在一戶人家門口停了下來,「堂屋裡坐著一對中年夫婦」,應該是我的外公外婆了。但是看上去他們有些不高興,彷彿並不歡迎來人。就在這時,從門背後走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大眼睛撲閃撲閃的,也不說話,拿起笤帚就開始掃地,所表達的意思非常明顯,那就是「我把地掃好了,你可以來鋪草打地鋪了。」這個女孩就是我的母親。

戈揚將她的背包卸下,與我母親住到了一起。考慮到在敵偽掃蕩時掩護自己,戈揚也稱我的外公外婆為「爸爸媽媽」,這樣她們就像是一家人。她當時應該是二十六歲,比我母親大十歲。我母親印象中最深的是她會游泳,在蘇北那個封閉的小村子,從來也沒人見過一個二十歲的大姑娘跳進河裡「划水」(當地人的說法)。母親還喜歡提到,一次她的眼睛發炎,戈揚走了好遠的路給她找來眼藥水。

十幾歲的我母親開始整天跟著戈揚在外面「瘋」,全然不顧「假如國民黨回來要殺頭的」恐嚇(來自我的外公外婆),戈揚的魅力實在太大了。母親說戈揚是「做電台」的,我母親則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抗日宣傳之類。母親是獨女,戈揚隨軍部撤離時沒有能夠將她帶走。1942年12月25日,新四軍離開停翅港,在這裡停留了一年零三個月。

我有些記不清這是戈揚當年的日記還是後來的回憶了,是八十年代初建立新四軍紀念館時,戈揚拿來鹽城的。應該是日記的可能性最大。戈揚接著寫道:後來這個小姑娘「也出來了」(指離家參加革命),還給她寫過一封信。戈揚說這番話的時候,似乎有點欣慰,因為小姑娘選擇道路與她有關係。

我父母親讀到這份材料之後,就開始尋找戈揚,後來他們又開始通訊聯繫,來回寫過好幾封信。大約是1983年,我第一次見到戈揚,在她家吃飯,她的小女兒阿布做的。再後來我與戈揚住到一棟樓裡去了,那是在虎坊橋。不同的是,我住的是這樓裡詩刊社的辦公室,戈揚住在靠裡面的一套單元房裡,這時候她是《新觀察》的主編。當時我們沒有住房,帶孩子住辦公室裡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情,戈揚始終非常同情。後來見到一部紀錄片裡,她提到當年共產黨的部隊可以住在老百姓家,但是老百姓進城卻沒有房子住(大意如此),我不能確定戈揚是否從我當時沒有房子這件事,想到了當年他們如何解決住房問題,並從中可以看出共產黨前後的變化變質。

因為母親的這層關係,我一直稱她「戈姨」。後來父母親來北京,戈姨還請他們吃了一頓飯,不知道他們在飯桌上談了什麼。後來有一次我去戈姨家,她鼓勵我關心社會關心政治,要不然就會變成「像你母親一樣的金絲鳥」,意思是我母親如今已經不「革命」了。她的觀察是準確敏銳的。言「金絲鳥」是客氣說法,直接的說法或許是「籠中鳥」。

她在虎坊橋的家,我應該去過若干次,在這裡也吃過飯,都是阿布做的。談的內容都是國家時政之類,無奈我當時渾渾噩噩,都不記得了。只記得戈姨幾個生活細節:她早晨很早起床,大概是凌晨四點,在沒有任何人打攪的時刻,將這一天要寫的東西寫完,然後就把時間全交給這個世界了。但是頭一天晚上她睡得很早,八點鐘就睡,而且不吃晚飯,也就是說一天兩頓。她常年吃一種「北京蜂王精」,說是六十年代得肝炎時大夫建議的。追隨戈姨,我後來也吃了若干年這種蜂王精。

後來她去了美國不能回來,我最初經常想到的是她需要的蜂王精怎麼辦。後來聽說她能用英文看報紙和簡單地寫作,我也並不覺得十分驚訝,因為在我眼裡,戈姨始終是一個傳奇人物,她做什麼事情我也不覺得奇怪,她天生與眾不同,精力勇氣非凡。每次回老家,父母都不會忘記向我打聽「戈揚如何了」,實際上他們也都知道她有家不能歸,但是每次還是問,問一模一樣的問題,好像戈姨還在北京,我還能一如既往地見到她。

這回從美國回來之後,我還沒有來得及向父母匯報見到了戈姨,沒有來得及讓母親看我與戈姨在醫院的合影,我就要向他們泣告戈姨已經離開人世,令人悲從中來!我是伴隨著戈姨的故事長大的,她是我母親人生的激勵和榜樣,也是我自己人生的榜樣和激勵!戈姨一輩子為理想出生入死,她真可謂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她的人生道路是完整的、首尾一致的,令人崇敬的。她是我們民族寶貴的精神道德財富,我們這些晚輩將永遠銘記她,以她為燈塔,以她為旗幟,朝著她的奮鬥方向繼續前行。

曾慧燕女士告訴我,那天我去醫院戈姨的反應有些出乎意料。我知道,戈姨最想念就是北京了。而現在戈姨終於擺脫了塵世的羈絆,飛回她夢魂牽繞的北京。戈姨,今晚我在北京等您,舉杯為您洗塵!

戈姨,總有一天,我為您扶棺返鄉。

2009年1月18日夜

--轉自《縱覽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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