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是什麼吸引著民工回家過年?

車票船票和各種與民工回家相關的票都開始緊張起來,這並沒有難住民工們渴望回家過年的心情,儘管民工們都很愛惜得來不易的錢,但他們更愛一年難得的一次與親人的聚會。

年紀小的,口裡鼻裡早就充滿了母親炮製的老臘肉的香氣,還有米壇裡裝著的那些在秋天夢境裡一次又一次出現過的紅棗。儘管棗已幹了,但那甜味卻可以由眼入胃直暖於心的。

年紀稍大點的後生,夜裡莫名地就多起夢來,對於他們來說,溫暖而充滿陽光的夢歷來是奢侈品,像包工頭的笑臉那樣不多見。在這些七彩斑斕的夢中,他們的小莉小芳翠花大菊們正衝著他們羞怯地笑呢!這樣的夢使後生們回家的路程變得漫長而親切,車廂裡散發著各種異味的擁擠也不再讓他們煩躁不安。

結了婚的大男人們心中想得更多的是家中的床,在外面打工,蓋的是鐵板樣充滿汗味和灰土味的被子,既不貼身更不貼心。而家中的被子卻不同,雖然也是補了疤的,但洗得很乾淨,枕頭裡秋天新摘的蘆花散發著陽光的味道讓人不喝酒都感覺到暈乎乎的。

老男人們也許是因為老了的緣故,想老伴手中的酒壺多過想她本人。而他們想得更多的也許是兒孫們:老大在南方打工,今年不會像去年那樣被人昧了工錢?老二去年在工地砸傷了腳,今年該是完完整整的回家。他們都能帶夠孫兒們的學費回來嗎?還有,孫兒孫女們捧出來的寫著各式各樣密密麻麻搞不懂的文字的本本上紅勾勾會不會越來越多?

火車裝著這些歡樂著和不歡樂的問題日夜兼程地飛奔著。當車窗外小販們的叫賣聲已不再難懂的時候,他們知道:家,近了!

不知是家因為年而親切還是年因為家而快樂。回到家的民工們已不再是民工了。他們不再穿著包工頭們從二手市場買回來的舊工作服,那些讓汗水和水泥灰漿得如同鎧甲一樣的衣服讓他們感覺低人一等。回家了,自然要穿家裡的衣服,雖然樣式老土些,但暖和乾淨。年輕後生們,則把在城裡想穿但不敢穿的各式城裡人穿的衣服從包裹裡抖了出來,用水盅裝上開水熨平,蹦跳著走鄉竄戶,一臉洋洋得意的氣息。但他們臉上在陽光下勞作所留下的印記卻讓他們常常在不經意中發出一聲嘆息。

中年夫妻們一回家就關門脫褲子,將男人褲襠裡藏著的一疊金貴的大小鈔票取出來。女人這時也會從罈子裡取出一個本,然後將落滿灰的算盤擺上炕頭,三下五除二地將這一年來男人出外打工家裡欠下的種子錢化肥錢娃娃的學費等等等等一一扣去。如果剩下的還比較多,男人就會得意地衝著妻子一臉壞壞地笑。如果所剩得不多,男人就低頭不語,抓著酒瓶喝得一屋子酒氣,往往在這個時候,女人會在他喝醉之前輕嘆一聲悄悄躲得很遠。

半大後生們想念的小莉小芳翠花大菊們也在他們的期盼中閃亮回家了。妹子們比哥哥們混得好,有的坐豪華空調車有的坐飛機。她們有的還是帶著一個胖胖的中年人打的回來的。她們一個個穿戴得鮮亮無比,把破舊的村子和小後生們的心情都顯得暗淡起來。

之後,便是無休止的聚餐。親戚和朋友以及民工本人們似乎都覺得應該犒勞一下虧待了一年的胃。他們的幸福感,大多都建立在胃的充實感之上。酒雖不好,但醉人綽綽有餘。煙雖不貴,但管夠是沒問題的。一處處農家小院臘梅樹下襬開酒席,在外打工的人們通常被視為有見識的人而破格與叔伯輩們坐在上座,口若懸河地聊起那座他們為之付出血和汗的城市。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別的原因,那座曾經讓他們感覺暗淡和悲切的城市,竟有那麼多令他們興奮和驕傲的東西。連那些用冷眼看他們的城裡人和專抓他們的破自行車的執勤老太太都變得親切而新鮮。

鞭炮照例要放,小麻將還是要打打的。但打著打著,小後生們莫名地就開始往遠方眺望了。他們開始覺得家鄉人跡渺渺的青石板讓他們有些不習慣。他們發現家鄉慢鏡頭一樣走動著的鄉親們讓他們有些恐慌。他們發現多年不變的家鄉的山水和小街已經有很多東西讓他們有些不適應了。他們開始相約:走吧!我們該回去了!

他們像在大城市裡想念家鄉那樣想念大城市了……

(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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