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對下一代的愛,在世界上是數得著的。多少人一輩子含辛茹苦,做牛做馬,就是為了把孩子供出來。有人說,這愛也不那麼純粹,養兒防老嘛,既然沒有西方那樣的福利體系,當然只好自己救自己,拚命在自己的下一代身上投資啦。這話不能說全錯,但如果把這當作惟一因來解釋中國人對下一代的愛,則又過於絕對。至少對我個人不適用,我相信自己垂垂老矣之時,經濟上大致是可以自立的,不至於過多依賴孩子。但縱然如此,孩子仍是我最大的牽掛,我對孩子的投入,仍可以說高於我對一切的投入,不僅竭盡全力,甚至往往超出自己的能力。
像我這樣做長輩的,其實不在少數。護犢天性人皆有之,但為孩子赴湯蹈火前仆後繼者不絕於途,中國這種悲壯的景觀則是世界歷史上不多見的。這固然很感人,不過意義卻也很有限。可能是世界上最愛孩子的中國人,恰恰也可能是世界上最對不起孩子的一群人。
汶川大地震中,死亡最多的是孩子。最苦不能苦孩子曾經是多麼響亮的口號,但就在這個口號最流行的年代,一棟棟豆腐渣校舍拔地而起,最終成了無數孩子的墳塋。
大頭嬰據說只是個案,但最近爆發的三鹿奶粉風波警告公眾,問題遠不是那麼簡單,廣東省衛生廳一位官員已經披露,這可能是一起經典的高科技造假案——奶粉中添加了偽造蛋白質的三聚氰胺。三聚氰胺這個黑手,已經從牛羊飼料蔓延到嬰兒奶粉領域。而且如此嬰兒奶粉竟有「國家免檢產品」的招牌為之保駕護航,豈非令人不寒而慄?
但這還不是問題的全部。甕安事件中地方利益集團以公權力開道與民爭利已是天下皆知,但人們忽略了另一個同樣要害或者說更要害的細節:那就是甕安下一代的沉淪。相當多數的孩子被應試教育所淘汰,黑社會往往是他們惟一的歸宿,這才坐大了甕安「玉山幫」。而這樣的故事並非甕安獨有。
孩子們身體上和心靈上的社會免疫系統正在全面崩潰,這是我們不能不承認的一個基本事實。我們以個人的力量為自己的孩子打造安全島,但社會免疫系統的崩潰使得社會性病毒神出鬼沒,防不勝防,決非區區個人力量所能夠抵禦。這才有了上述那種極端矛盾的現象,縱然是對孩子最大的愛,最無私的愛,仍不能保障孩子最基本的安全,仍不能不讓孩子成為災難中頭一批倒下的犧牲者。
就我個人而言,我對自己的指標其實很低,這輩子就這樣了,無所謂了。最大的甚至可以說是惟一的心願,就是孩子不要付出我們曾經付出的代價,那玻璃外的陽光世界,孩子能有機會零距離接觸。現在卻猛然發現,我們不僅無力拯救自己,我們甚至無力拯救自己的孩子。
話又說回來,這算得了什麼新鮮事呢?幾千年中國人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嗎?每一代中國人都在為孩子打拚,都相信自己的犧牲一定能換來下一代的得救。這信念簡直像宗教一樣地牢不可破。但他們的眼光很少超出自家的院子,隔壁家的孩子是怎樣的前景和命運輪不到自己操心。因隔壁家的孩子受罪而報警,這在我們的文化中是不可以想像的。愛孩子因此只能是個別的原則,而不能上升為普遍的一般的原則。針對孩子的社會免疫系統就一直無從完善,而必然被戳出無數黑洞,隨時吞噬孩子無辜的生命。
一個缺乏公共精神的民族,無論個體對孩子怎樣嘔心瀝血可歌可泣,都無法從整體上保護所有孩子,都不能不對孩子永遠負有良心上的無盡的愧疚,甚至是,罪責。
──轉自笑蜀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