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了,我的嗓子至今還是發出與曾志偉一樣的聲音,每每有朋友問我怎麼搞的,我都會驕傲的告訴他,我是罵警察罵啞的,而且是當著面罵一百個以上的警察。順便說一句,本人一介草民,剛剛大學畢業,尚無工作,無任何社會背景,更重要的是,我,現在還活著。如果這已經激起了你無限的好奇心,那麼聽我道來這段九死一生的經歷吧。
2008年7月22號,北京奧組委宣佈7月25日起在全國各個比賽場館門口發售該場館剩餘的所有比賽門票,稱為售票的第四階段。與前三階段網絡抽籤不同的是,本次售票採用傳統的購票方式,當場交錢出票,要哪場就可以買哪場,每人限購兩張。當時在我腦海裡立現的兩個字就是—排隊!
既然不是火影忍者,那只能選擇一個場館去排隊,鳥巢?水立方?北大體育館?最終我選擇了我最喜愛的籃球,沒想卻成了我心中永遠的痛與對執法者失望的開始。
我到五棵松體育館的時間是24號的早上6點半,廣場上已經針對八個售票亭排起了八條整齊的小隊,每隊大概有二十幾個人吧。我跑到最前面找到排在第一的那位大哥問他什麼時候來的,他說他昨天下午(23號)就來了,又指著後面的幾個人,「他們是昨天晚上來的,我們已經一起呆了一夜了。」我當時心裏很開心,一是我晚來了一夜,前面也不過才20幾個人,怎麼也能排到一張吧,再說有這麼多比我還熱愛籃球的朋友,至少之後這二十幾個小時不會無聊了。於是我趕緊借了張報紙,在最靠外的一個窗口隊伍的最後坐了下來。當時不到7點,天氣晴好,微風劃過臉頰,還有些許愜意,想著還有20幾個小時要等,我便趁著涼快拿起帶來的小說開始看了。
不一會,前面開始發號了,說是也沒人出來組織,怕是有不講理的來插隊,先自發排個號,到時前後互相證明,也好有個憑證,我想想有道理,便欣然接受。排到我是23號,還挺吉利(看NBA的朋友自然明白)。不經意間一回頭,卻是一驚,後面至少有200人了,一條隊200人,一共八條隊,廣場上差不多有兩千人了。不過才半個小時嘛,心中暗喜:嘿嘿,幸好來的早。全民的籃球熱情很高嘛。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太陽漸漸顯露了本色,豆大的汗珠霹靂啪啦的往下掉,衣服已經浸濕了一大片,書是肯定看不成了,於是跟前後的人們開始閒聊,前面20號的那位大哥是前一天晚上專程坐火車從瀋陽趕來的;13號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一個人跑來,一夜沒睡,說一定要給他爸排到一張中國隊的門票,說他爸最喜歡姚明,姚明是中國的驕傲,他爸最大的願望就是到現場給姚明加油;我後面一位大叔,50多歲,一直在給我們講中國籃球的發展,從張衛平到孫鳳武,從劉玉棟到姚明,一看就是個鐵桿的中國球迷,他自然也想要張中國隊的票;最讓人稱奇的是大概在30號位置有一對老人,都是滿臉皺紋,頭髮花白,至少有65歲,每人一個小馬扎,交談後才知道他們是來給女婿排票的,女婿是球迷,工作忙,沒時間來,老兩口一大早就來了,我當時心想我要有這樣的岳父岳母該多好。不過如果他們女兒知道後來發生的事,就算老公不要了也絕不會讓爸媽來排這個隊的。幾個小時聊下來,我發現有媽媽給兒子排的,有爺爺給孫子排的,不過最多的還是我們這些小青年,都是看著NBA長大的,都想一睹心目中球星的風采,我們的目標都很明確,美國隊,對手是誰無所謂,我當時說最好別是對中國那場,否則都不知道該支持誰,怎麼加油呀,大家也都表示贊同。
時間到了正午12點,已是烈日當頭,我身上連內褲在內的所有衣服都濕透了,頭暈目眩。廣場上的情景與我來時已有雲泥之別,每一個角落都站滿了人,隊伍早排到了馬路上,估計有一萬人了吧。正暗喜自己幸好來的早的時候,後面那個老太太好像不行了,躺在老爺子的身上一動不動,我們讓他們去樹蔭下休息會,位置我們幫忙看著,可老爺子搖了搖頭,指指後面那黑壓壓的人,說他不敢動,後來在我們幾個再三的勸阻與保證下,他們終於同意去樹下歇一會,扶完他們回來,我才發現屁股下面那張報紙已經濕的不成樣子了。我老爸後來曾問警察為什麼事前沒有想到給排票的球迷搭個涼棚,那警察看我老爸的眼神就像他是從外星來的。
到了一點左右,當中暑的感覺從頭暈目眩變為一種常態,大家倒是感覺到餓了,於是換班出去吃飯。按照之前回來人的指點,我找到了大約一公里之外,據說是離廣場最近的一家快餐店,裡面已是人滿為患,我拿起菜譜準備先點菜,老闆過來告訴我,別看了,現在就一個菜,木須肉,你沒看見都在吃嗎,這時我才注意到,滿飯店的人竟然都在吃同一個菜,木須肉!好吧,我也來份木須肉蓋澆飯。只聽老闆在旁邊一臉幸福的抱怨著:唉,這一天,沒歇一下,廚房都空了。吃完我又在隔壁買了十瓶冰鎮礦泉水。走在回去的路上,心裏泛起一絲苦楚,我這是圖啥呢,在家吹著空調看著電視何等愜意啊,回去算了,不排了。可當我看到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群,再看看手上23號的號碼紙,這個念頭立即便打消了。
回去把礦泉水分給前後的人們,盤腿而坐,準備開始下一階段的枯禪。後面的大叔告訴我,他後面的小女孩一個小時前去上廁所了,到現在還沒回來,我向廁所方向一看,好傢伙,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另一個售票口呢。
三點多的時候,插隊的人越來越多,四處傳來謾罵聲,好多打起來的,場面越發混亂了。為維持秩序,身穿藍色奧運服的志願者們從各處搬來了護欄,把一個個長隊圍了起來。廣場還有很多警察,可他們並沒有做任何維持秩序的動作,只是躲在陰涼下看著。我們都說,他們應該是默認了我們自己排的秩序與號碼,也就不再重新整隊了。
炎熱的下午終於過去了,兩位老人也回來了,發現自己的位置還在,對我不住的感謝。幸運的是,我們附近這幾十個人沒有暈倒的,大家都挺過來了。當天空泛起一抹夕陽時,大叔說:剩下的時間就好熬了,等明天再見到太陽時,就離開始賣票不遠了。滿眼的期待映著他花白的頭髮,看的人心酸,我當時想如果剛好到我這票沒有了,就分一張我的給他。
夜色降臨的悄然無息,廣場上的人大多筋疲力盡了,躺的橫七豎八,像極了春運時的西客站。後面兩位老人相互依偎著在啃麵包,我們都說好狠心的女兒女婿,晚上了也不來替班。這時我老爸來了,白天的情況我已經發短信告訴他了,他說下班過來看我。老爸兩手提了四個大袋子,一兜水,一兜吃的,一兜水果零食和一個大涼席加兩個靠墊。看到我憔悴的樣子說什麼讓我回家,晚上要替我,我剛在心裏批評過那對老人的女兒女婿,怎麼能答應呢,反覆爭執,誰也拗不過誰,老爸只好說先在這陪我呆會,一會再說。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外面傳來聲音說天黑了要戒嚴,裡面的不准出去,外面的不准再進來。前後的人都說讓我爸乾脆別出去了,就插在這吧,還能多買兩張,後面也不知道,我說那怎麼行,我爸白天沒排隊怎麼能插隊呢,其實我是不想讓老爸在這受罪,為了兩張票再把他累病了不值得。後來的事證明我的決定可謂非常英明。老爸在我反覆的勸說下終於答應回家了,走時說半夜一定再過來看我一次。
坐在涼席上,望著滿天星斗,想想白天的點點滴滴,再預期一下買到票後的喜悅,腦海中泛起了兩句歌詞,不經歷風雨,怎麼見彩虹。
後面的人不住的往裡擠,警察們在高聲的喊著不要擠,不要擠,卻沒有任何實質性行動。隊伍的秩序與形狀其實是靠著前面的人向後的力與後面人向前的力相互作用著,中和而保持住的。場面越來越亂,我們在最前面的這些人只能聽到啊啊的慘叫聲不絕於耳,卻不知道後面的具體情況,但聽著聲音越來越吵,都有種不祥的預感,大叔說:別擔心,小伙子,後面有好多警察,他們會維持秩序的。只可惜這次,他錯了。
晴天霹靂只在一瞬間!忽聽後面有人喊「衝啊,在這站一宿還是買不著好票,衝啊!」
山呼海嘯般的萬人奔騰隨即而來,人流來前那幾秒,我甚至感覺到了風,抬頭看時,一派《獅子王》中萬獸奔騰的場景。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踩到了我身上,我本能的連滾帶爬往前跑,因為排隊的位置太靠前,沒幾秒就撞在了售票亭的護欄上,瞬間五臟六腑似乎擠到到了一起,窒息了至少有十幾秒,眼前全是金星,耳邊不停的聽到後面人大喊「衝啊,這樣排一宿我們還是買不到好票,衝啊!」「把他們排的隊衝散,衝啊!」我整個人在一波一波的衝擊下一次次的撞向護欄,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在我懷疑我是否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的時候,人潮慢慢的穩定下來了。是眼前的這些護欄擋住幾千人的衝擊波,數次無果後,我想他們終於累了。我癱軟在地上,精神恍惚,看著眼前陌生的人群,我不能確定這是五棵松體育館還是地獄,眼前的晃動的是後面衝上來的人還是地獄中青面獠牙的惡鬼。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神志逐漸恢復了正常,渾身劇烈的疼痛告訴我這裡還是人間,還是北京,還是五棵松體育館。我緩緩站了起來,之前認識的那些人也不知了去向,低頭看時才發現我原來光著腳,腳上流著血。大概半小時後,在我多次請求下,終於從人群中遞來了我的鞋,至於爸爸剛送來那幾兜東西,算了,別想了,但願倒在我麵包上的人能摔的不像我這麼疼。
又過了很久,讓我欣喜的事情出現了,之前我們一起排在前面那些人竟然都找了過來,大家見到後激動的不住擁抱,像是《兄弟連》裡就死一生的戰友。甚至那對老人也顫顫巍巍的擠了過來,只是馬扎擠丟了,老爺子緊緊抱著受驚過度已經說不出話的老太太對我們說:「我們一定得找到你們,一會警察重整持秩序時,只有你們能證明我們是一早上就來的。」老人一語點醒了我們,對了,警察,還有警察啊!
我們踮起腳尖拚命搜索警察們的身影,發現每個空曠的地方都坐著穿制服的民警們,有的在抽煙,有的在聊天,彷彿眼前的一切與他們毫無關聯。實在是太擠了,人潮像海浪一般左右翻湧,伴著無處不在的女人的哀嚎聲,不時有人大喊,別擠了,出人命了,有人暈倒了。可一切無濟於事,警察們只是走的稍微近了一點,然後在那注視著我們,似乎我們是公園裡即將開屏的孔雀。憤怒的人群終於壓抑不住了,大喊著「警察,傻X,警察,傻X!」這裡面有像我一樣被人潮沖走的受害者,也有後面衝上來的「人潮」本身,還有馬路上趕過來看熱鬧的人,各色人等,各懷心事,卻在控訴警察的這一刻顯的那麼的心有靈犀,月光之下,這四個字彷彿劃破了整個北京夜空。
受到「屈辱」的民警都衝了過來,衝著邊上的人大喊:我看誰再敢喊!邊上的人不喊了,可中間的卻意猶未盡,聲音似乎比剛才更加洪亮。幾個警察站在凳子上,拿著手電往中間不停的照,就聽一個肩上星最多的大喊一聲,把他揪出來!十幾個警察衝進了人群,像拖死豬一樣拖出了一個男青年,青年在地上邊打滾邊喊「你打死我啊,打死我啊!」幾個警察把他雙手向後一背,拖走了。我知道,他是很不幸的,他做了殺雞儆猴中的那隻雞。
凌晨兩點左右,人群終於安靜下來了,警察們大部份都回到了之前「執勤」的地方繼續「執勤」,只留了少量的站在人群旁維持秩序。上萬的人群繼續做著造浪運動,根本分不清誰在擠誰,只是感覺浪的方向還是朝著售票亭的,很明顯,人們還沒忘記此行的目的。
這時我身邊的一個護欄倒了,壓在了一個女孩腿上,女孩哇哇大哭,人群衝著離的較近的警察大喊:警察,你們整整秩序吧,要出人命了,不能眼看著不作為啊!這時警察中也有一個煩了,操著一口京腔大喊:「吵什麼呀,不是你們自己擠的嗎,回家不就完了,這麼難受在這擠著幹嘛,都回家了不就不擠了。」另一個溫和一些,對我們說:「現在上級正在研究對策,我們也在等上級指示,這麼多人誰也不敢私自處理啊,出了什麼後果我們擔當不起。」
我們把女孩從護欄下拉出來,見她腿上一片瘀青。剛才那個警察過來說:「小姑娘,回家吧,都成這樣了,別在這擠了。」女孩大喊著說:「我不回啊,我今天一早上就來了,班都沒上,什麼都買到,憑什麼走啊!」我們說現在已經沒秩序了,隊全亂了,你在這也沒用啊。小姑娘抹了抹眼淚堅定的說:「我要等警察給我一個說法,我一大早就來了,規規矩矩的排隊,現在落成這樣,就算買不著票也得給我個說法啊!」這時聽到有個警察對人群說,別難為我們了,我們也一宿沒睡了,上級不給指示,我們什麼都不能做啊。
三點多時來了幾個穿戴整齊的人,中間那個胖胖的一看就是領導。人群中有人說他是區長,有人說他副市長,本以為熬了大半夜看到了一絲曙光,終於有人來組織維持秩序了,可是他轉了一圈就走了,再沒出現過。
時間到了早上5點半,當時天已大亮,我不想再去細細回憶這一夜了,只是天亮時我的衣服破了,胳膊破了,嘴也破了,人潮中受傷的不計其數,可除了幾個暈倒的被抬出去之外,沒有一個人離開的,是啊,經歷了這樣的一夜,誰甘心就這麼走了呢。
6點左右,上級的指示終於下來了,隨著增調的警力逐步到位,大批的警察開始疏散人群,將他們重新編隊。我知道,最可怕的結果終於發生了,上級選擇了最省事的處理方法,打散人群,重新編隊!這就意味著所有的人類公序將不再受到保護,人民警察沒有還遵紀守法的人民一個公平!
木已成舟,多說無益,只能任由著警察把我拽來拽去,過程中我竟然聽到了久違的笑聲與極其可怕的對話「哈哈,讓你衝沒錯吧,把他們隊衝散了警察也沒招,要不你連個女籃都買不到,現在至少有機會了。」「哈哈!」
也許是老天可憐我一身的傷痕吧,我被安排的那個隊算是比較靠前的,我買到了兩張美國隊的票,可以看我喜愛的NBA球星了,拿著這兩張50塊的票,看著衣衫襤褸的自己,不知不覺流下淚來。
在出去的路上,我竟看到了那兩位老人,老太太在老爺子懷中嚶嚶哭泣,我知道,命運沒有給他們最後的補償,看看手中的票,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我不是耶穌,現實也不是某一個人成為耶穌就能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