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一篇地讀這本日記,我也和書的作者葆拉.包林.韓特莉一樣,心裡逐漸溫暖、振奮起來。對那位美國女性來說,這本《科索沃海明威讀書俱樂部》記錄了令她生命昇華的一段旅程。對我們這樣的中文讀者來說,這是一次提升人性、擴大國際視野的閱讀機會。
八年前,韓特莉是多麼恐慌啊!她的丈夫艾德要前去科索沃,義務幫助那個地區建立現代司法制度,她就要跟著心愛的丈夫,離開位於舊金山的甜蜜海濱小屋,去到一個戰後千瘡百孔的國度。而後來,作為一位義務的英文教師,她在那個陌生國度付出了關懷和愛心,也收穫了科索沃人的深摯友情。這本光彩奪目的新書,甚至改變了許多美國人對科索沃的認識。
◎隨興的日記為何能成為好書?
在異鄉的情感是需要傾訴的。從未想過要成為作家的韓特莉,只是跟隨自己的內心,寫出人在異鄉的經歷,用電子郵件寄給美國親友,結果被廣為流傳,以致成書。
正因為是隨興的寫作,韓特莉不需要像一般作家那樣,煞費苦心地考慮寫作技巧,她的日記真誠而自然,沒有半點掩飾。每一個經歷、每一種感受、每一點思考都如實訴說。她的好奇心和求知慾,她的苦惱、挫折和欣悅,點點滴滴,娓娓道來。
不是任何人的日記都能成為一本好書,也不是每個人的異鄉經歷都能夠感動他人。韓特莉這本書在她的故鄉美國獲得很高的評價,翻譯成中文由「允晨文化」出版後,也被台灣讀者所欣賞,其中一定有它獨特的成功原因。
我首先注意到韓特莉的知識背景。這位文字優雅的歷史學碩士,曾在美國南方的大學教過「藝術史」,而後的一個職業是推動環境與歷史保存計劃和藝術計劃。因此,她那不加思索的敘述,就很自然地帶著一種睿智的歷史眼光,在歷史審美中閃爍著思想的火花。
例如,初到科索沃的首府普里士提納,韓特莉震驚於城市的破敗。這座殘磚碎瓦之城,滿佈煙塵臭氣衝天、四處都是荷槍的男人。但她還是很有興致地和丈夫開車外出,觀察戰爭蹂躪過的鄉間和小鎮,欣賞詩情畫意的山丘和田園,以及鄂圖曼時代的清真寺建築。個人親臨其境的觀察,涉及到廣泛的社會政治及國際關係領域。
她的思緒綿延而悠遠:從羅馬時代起,科索沃就是一個對立的文化與政治勢力不斷交會、不斷衝擊的地區。長期的民族混合與遷徙,到了現代,相互鬥爭的種族國家主義更是撕裂了這個區域。在歷史悠久並曾美不勝收的土地上,發生了那麼多強暴與兇殺、刧掠與破壞,這一切令她哀傷得難以入眠。歷史感使她對這塊土地的同情更為深沉。
◎一顆心連接世界諸多問題
除了知識背景之外,韓特莉還以她的洞察力,在日記中探索、思考世界並進行自我反省,這是這本書引人入勝的另一個原因。
一般旅行文學常常會停留在表面,像照相機似地臨摹事物的外表,很少探索作者自己的心靈。由於那一類文字過於模仿現實,往往可以被攝影和錄像所取代。但韓特莉不僅僅是一個優秀的觀察者、現實的分析者,她更是一個自我反省和深入探索的人。
在日記中,韓特莉引用了詹姆斯.希爾曼的一句話:「挑一個地方,讓你的心可以從那個地方連接上世界的諸多問題。」這句話用來形容韓特莉本人的處境,是再恰當也沒有的了。她在日記中記載了在科索沃所遇到的一系列重大問題,包括共產主義、種族隔離、戰爭歷史,還有對善與惡的認識,對人性的反思等等。
科索沃人對美國這個神話般的國度充滿了感激之情,因為是美國領導北約,幫助他們驅逐了塞族軍隊。在韓特莉的日記中,她的鄰居、學生、家長、商店老闆和出租車司機等,一有機會就向她致謝。但韓特莉為此感到汗顏,因為在沒來科索沃之前,她對這個國家瞭解得並不多,現在她終於補上了這一課。
韓特莉思考科索沃和塞族的關係,探索種族仇恨有沒有化解和寬恕的可能。對科索沃人表現的極其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以及科索沃傳統的個人與家族榮譽的復仇觀念,她都頗有微詞。但她最擔心的是,美國政府會放棄對科索沃的支持,科索沃人會重新被世人遺棄。當時寫日記的韓特莉還沒有預料到,八年之後,科索沃會宣佈獨立,而她的祖國———美國是最有力的支持者。
◎以人性治癒慘絕人寰的傷痛
在韓特莉的描述中,待在科索沃的外國僑居客似乎是一群憂鬱的人。那時候,科索沃的無政府狀態和疾病的流行,加之語言和文化的障礙,使忠於職守留駐此地的外國人寂寞而又沮喪。但韓特莉夫婦卻是一對異數,他們在異鄉的日子充實而又豐富,這是因為,他們不只是專心於工作,而是始終關注著普通的科索沃人。人道精神使這本書具有很高的品位。
有一天夜裡,艾德流著眼淚回到家,因為他辦公室的一位年輕的阿族女律師告訴他,她有十一個年長的親戚在農舍裡被塞族民兵活活燒死。於是這對美國夫婦心自問:「我們兩個平凡的美國人究竟能為她做什麼?能為我的學生們做什麼?能為我們遇見的受盡苦難的人們做什麼呢?」
韓特莉相信,即便是最慘絕人寰的傷痛,也能以愛治癒。在這之前,她認為西方出口到科索沃最有價值的東西之一,就是法治和司法體系,她因此為丈夫的工作而自豪。到後來,他們夫婦一致認為:「我們來到這裡,不是為了創設司法體系,甚至也不是教英語,而單純只是關愛和鼓勵這些來到我們生命中的年輕人。」
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最高境界,就是靜靜地聆聽。跨越語言和文化的隔閡,韓特莉用課堂英語對話和作文等方式,聆聽每一個學生傾訴他們戰亂時期的故事,分擔他們無法解脫的痛苦。她到學生家訪問,也邀請學生到她家做客,努力幫助他們解決升學的困難。到後來,她甚至想辦法把一些科索沃學生送到美國去留學。
◎異鄉的生活突然擦亮了人生
當時收到韓特莉電子郵件的美國親友,一般會有回應。韓特莉的弟弟在一封長信裡說:「人類為了改善情況所做的努力,多數都徒勞無功。」但現實並沒有像這位弟弟說的那麼悲觀。後來的情況證明,韓特莉對學生們的關愛,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而學生們也改變了韓特莉的人生。
韓特莉給她那些貧窮而又孤陋寡聞的學生,打開了朝向外面世界的一扇窗,並用她的言語為被深深傷害的心靈療傷。她找到當時科索沃境內唯一的一本英文版《老人與海》,和學生們一塊成立了「海明威讀書俱樂部」。後來她發現,她的科索沃學生比美國的孩子更能理解海明威,更被書中那位老人的奮鬥與堅忍精神所鼓舞。
而韓特莉也從學生們那裡學到了不少。除了學習科索沃文化之外,異鄉的生活激發了她的內在情感,突然擦亮了她的人生,使她發現,自己竟然還有這樣的關愛他人的能力。這本樸實無華而又動人心弦的故事,正鼓勵著很多美國人走出自己舒服的家。
原載香港《開放》雜誌2008年七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