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一年初,正在芝加哥大學寫博士論文的巫寧坤接到北京燕京大學陸志偉校長的急電,聘巫擔任燕京大學英語系教授。他毫不猶豫地放下即將到手的博士學位,接受了「祖國的召喚」。上船前,他問來送他的同學李政道為什麼不回去為新中國服務。李政道笑著答道:「我不願讓人洗腦子。」巫寧坤當時不明白腦子怎麼個洗法,也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怕。
到燕大剛六個星期,三十歲出頭的巫寧坤就趕上了全國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運動伊始,他們這些高級知識分子先去中南海聽周恩來長達七個小時的政治報告,回到學校後便開始了沒完沒了的政治學習,批評與自我批評,與自己的過去劃清界限。
緊下來是三反五反運動。燕大自己把反對美帝國主義的文化侵略作為運動重點,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三反,在這裡變成反親美、反崇美、反恐美。校長成了美帝的代理人,教授們成了美帝文化侵略的工具。中共北京市委派來的一個工作組進駐燕園領導運動,全校停課搞運動,陸志韋校長靠邊站,成為美帝國主義分子,無休無止地在大小會議上檢討交代問題。全校師生揭發批判他「忠實執行美帝國主義文化侵略的罪惡政策」。許多教授也一改往日的溫文爾雅,滿嘴黨八股,上台批判校長。校長的女兒也慷慨激昂,做大義滅親的發言。批完校長批各系主任,再批各系教授。在文學院的一次批判會上,歷史系和中文系的十位教授和講師被控組織反動小集團——十人團。被批的教授、講師,有的下跪求饒,有的聲淚俱下沉痛檢討。
巫寧坤想不出自己回國才短短幾個月究竟有什麼錯,可眼看著一個個他平日敬重的前輩都痛心檢討,他也不敢自居另類,便如法炮製,在批判會上痛罵自己,深挖歷史,從家庭出身到長期在美國受資產階級教育,再到迷戀西方文學,諸如此類,都引為罪。他滿以為可以過關了,不料話音剛落,英語二年級的一個男生跳出來,說他的檢討「膚皮潦草,談遠不談近」。這個學生舉起一本小書,指著封面,義正詞嚴地質問道:「你從美國帶回這種下流壞書,腐蝕新中國青年,平日談話中散布資產階級思想,居心何在?」該書封面上畫著一隻手,指甲腥紅,手裡舉著一杯香檳。那是一本破舊的普及本《了不起的蓋茨比》,是班上一男生前不久從巫教授處借去的。
接下來是「忠誠老實運動」。全校教職員人人必寫一份自傳,交代從出生到目前的全部經歷,重點是交代各自的政治歷史問題和與美國的關係。工作組宣布,黨的政策是「自覺自愿,不追不逼」。巫寧坤先在三人小組會上交代了歷史,接受了盤問,又到文學院教授會上做了交代,接受了大家的啟發幫助,最後還寫出了一份自傳。他自認為萬里歸國足以證明自己的愛國心跡,誰料自傳交上去沒幾天,人稱「燕京攝政王的歷史系教授翦伯贊約他到府上談話,態度的倨傲無禮令來自自由美國的巫寧坤吃驚」。「只見翦嘴裡叼著香菸,噴雲吐霧,對巫寧坤說:『看你年紀不大,生活經歷可不簡單。我們黨的政策是不追不逼,但是你要補充還來得及,特別是重大的遺漏。這是對你利害攸關的,我希望你不要錯過這個機會……你從美國回來,這本身當然是件好事,但是到底為什麼回國,又是怎樣回來的?真正的動機究竟是什麼?』」巫寧坤回憶說:「一個同仁竟然如此無禮,而且公然威脅,一下就把我惹毛了。」這次談話埋下了巫寧坤以後三十年的苦難,還牽連到他全家跟著受苦。
緊接著全國高等院校院系調整,教會大學一律停辦。燕京和輔仁兩個大學按科系分別併入北大、清華、北師大,兩校的教職人員聽候統一分配。洗腦態度好的教授留在了北京,巫寧坤被發往天津南開大學。
南開將巫寧坤安置在兩間小平房中。他住一間,母親住一間。每週兩三個下午,教師們都要參加硬性規定的政治學習。學習材料包括毛澤東的著作、黨報社論、黨中央文件等等。每次開小組會,首先洗耳恭聽一名積極分子朗讀文件,彷彿聽者都是目不識丁的文盲。接著進行討論,人人都得發言,暴露思想,聯繫實際,說明學習文件如何幫助自己認識了錯誤,提高了覺悟。任何參加學習的人都不能沉默,沉默就被認為抵制思想改造。
不久巫寧坤發現,你永遠是錯的,黨永遠是正確的,提高政治覺悟是永無止境的。大家發言都小心翼翼,聽上去很真摯。小組長認真記錄,散會後向負責政治學習的黨員幹部匯報。此外,晚上全校教師還得上馬列主義夜大學。一九五四年春的一天下午,巫寧坤按時到系裡參加政治學習。一坐下來,就聽到系主任李教授宣布開會,會議的議程是幫助巫寧坤同志認識他到外語系任教一年半以來在思想上和其他方面所犯的錯誤。身邊的教師一個接一個發言,揭發批判,把巫寧坤平時私下的不滿言談都翻了出來。散會後,以前經常交往的許多同事都疏遠了他。他的好友,從美國歸來的查良錚和助教李天生非常同情他,提醒他說:「我們不是生活在一個自由社會……」
值得慶幸的是,這時巫寧坤在南開大學遇到了他的終生伴侶,時為外文系學生的李怡楷,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和女排健將。怡楷天生樸實,天真無邪,使巫寧坤覺得南開倒還不是個太壞的所在。他們很快就結婚了。後來的苦難證明寧坤找對了人,怡楷是一個患難與共的好妻子。
婚後好景不長,幾個月後,肅反開始了。全校召開動員大會,會後文學院立即召開全系一百多名教職員大會。主持會議的黨員聲色俱厲地宣布巫寧坤是南開暗藏的頭號反革命分子,是一個反革命集團的頭目。集團成員包括查良錚、李天生和一個德語講師。積極分子爭先恐後發言,大喊大叫,氣勢洶洶,拍桌子打板凳。一位曾任溥儀皇帝俄語翻譯官的俞姓講師,被嚇得當場昏倒。
巫寧坤開完會剛回到家,就來了四個不速之客,三男一女,破門而入闖了進來。他們自稱是公安人員,窮凶極惡地亮出一張搜查證,先對巫寧坤搜身,再對他的母親和懷孕的妻子搜身。一個男的問他:「你有手槍和別的武器嗎?」巫寧坤說:「沒有,什麼也沒有,只有一枝筆。」另一個男的又問:「你的發報機在哪兒?藏在哪兒了?」他意識到,他們已把他當成暗藏的美國特務。緊接著,全校又開了幾天批鬥巫寧坤的大會。
一九五六年二月,黨報出乎意料地刊登了周恩來關於知識分子政策的報告。報告檢討了建國以來各級黨組織和政府部門在知識分子工作中所犯的錯誤,要求各級黨政領導人要與知識分子交朋友,提高他們的社會地位,給予他們更多的自由,改善他們的生活待遇。不久,中共天津市委一位幹部約巫寧坤談話,表示了歉意。五月中,南開大學人事處通知他調往北京一所培養機要外語人材的學院任教。巫寧坤帶著妻子和新出生的兒子又回到北京。
還是好景不長,一九五七年到了。曾痛恨自己與人交往太幼稚的巫寧坤又幼稚地接受了校方要求提意見的誠懇邀請。在鳴放的激動中,他還用英語高呼:「不自由,毋寧死!」
於是,巫寧坤在各種場合說的話,以及別人無意中聽到他說的話,都被指控為對共產黨內政外交政策和社會主義制度的全面攻擊。革命同志人手一冊油印的《巫寧坤右派言論集(供批判用)》。在大批判中,巫寧坤的唯一權利是承認加給自己的任何罪名。任何企圖解釋或澄清事實的努力,都被大聲斥責為對革命群眾的反攻倒算,是堅持右派反動立場死不改悔。南開的一位老同事楊教授,聲嘶力竭地揭發巫寧坤當年的罪行。一位曾在哥倫比亞大學專攻戲劇的女教師揭發說,她曾親耳聽到巫高呼「不自由,毋寧死!」她質問巫:「有沒有這回事?」巫答曰:「有過。」她立即怒吼:「用美國的反動口號進行煽動!」革命群眾也跟著怒吼。一名黨員還指控他曾說過在滾沸的大油鍋裡油炸黨員。群眾吼道:「這是發洩惡毒的階級仇恨!」
經過眾多同事的無情批鬥後,巫寧坤被定為極右派,開除公職,送勞動教養。在妻子第二個孩子臨產前,一九五八年四月十七日,巫寧坤被一輛軍用吉普車押走,關進半步橋監獄(北京市第一監獄)新開業的一個下屬單位北京市勞動教養所。此後的三年勞動教養,趕上三年大饑荒,苦難雪上加霜。勞役、飢餓、疾病,他一次次在死亡的邊沿走過。如果不是妻子李怡楷四處上訪,要求釋放巫寧坤,他會死在勞改營。
三年勞改出來後,巫寧坤作為臨時工被安排到安徽大學教書。他把這段時間叫做「暫回人間」。好景總是兔子的尾巴——文化大革命來了。巫寧坤首當其衝,又被揪出來。批鬥大會,下放勞動,歷史又一次重演。他被單獨下放,妻子帶著孩子被下放到幾十里外的另一個村子。全家在農村苦熬了七年。
(責任編輯:劉明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