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傳這麼一副對聯:「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為明代在桂林當官的曹學佺所撰寫。而這緣於他的一次親身經歷。
故事是這樣的。明朝天啟二年(1622年),曹學佺被起用為廣西右參議。當地皇親宗室權貴經常縱容惡犬傷人,並以此為樂,老百姓敢怒不敢言。有一天,某權貴又放出惡犬,一個秀才躲避不及,被惡犬撲倒,眼看就要命喪狗口,這時路邊衝出一名屠夫,手起刀落剁了狗頭,救下了秀才。權貴一看,竟然有人敢殺了愛狗,這還了得!他們把屠夫捆綁送到官府,要判他死罪給狗償命。曹學佺正好審理此案件,詳細看過狀紙後,判屠夫無罪,更判權貴要賠償秀才醫藥費。權貴自然不服,便心生一計,暗中重金賄賂並威逼恐嚇秀才改口供,同時要求重審。開堂再審時,秀才果真改了口供,說那天是在和此犬玩鬧嬉戲,是屠夫惡從膽邊生殺了此犬,要屠夫給犬償命!秀才如此陷害屠夫,曹學佺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大罵道:人證物證皆在,況且屠夫救你一命,你不思回報,反要置他於死地,傷天害理!說完就要衙役杖擊秀才,秀才挨不過,不得不招認是做假口供。於是,曹學佺重新判決:屠夫無罪;秀才恩將仇報,革去功名,給權貴當狗去!審理結束後,曹學佺憤然在案卷上寫下「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這副名聯。
不過,也有許多人質疑曹學佺這副對聯。他們說,曹學佺是在一種氣憤的狀態下寫的,少不了有點偏見。也有的說,人們平時似乎對於「屠狗輩」的道德要求比較低,所以一旦他們做了一件「仗義」的事情,就顯得很特別有正義感。而對於讀書人的秀才,道德期望比較高,一旦一個不仗義,馬上會被噴:「瞧瞧,還知識分子呢,一點不講義氣。」有人甚至這樣為秀才開脫:一個人能不能「仗義」通常與自身條件有關。「屠狗輩」相對處於社會底層,顧慮比較少;而「讀書人」經過多年教育,顧慮多,更會權衡利弊關係。這樣的開脫顯然近乎無恥了。
事實上,「秀才」仗義的應該說還不少。最近就有現成的例子。
6月20日,湖北大學網站發布消息:經學校研究,決定給予梁豔萍記過處分,取消其研究生導師資格,停止教學工作。在官方消息發布不到兩個小時,武漢作家方方就在個人微博發文,斥責湖北大學給中國的大學丟臉了,也給湖北丟臉了。她嚴詞痛斥:極左團隊和網絡流氓們,你們綁架了湖北官方,綁架了湖北大學,綁架了宣傳部門,綁架了出版部門。我要看看,同時也請大家看看:你們會不會綁架所有大學?你們會不會綁架所有部門?你們會不會綁架整個中國?你們會不會綁架以億而計的中國人?
一如既往!這就是方方。她的表態保持了自己的一貫風格。
這是被「偉光正」的「黨」處理啊。幾十年來,在中國這種社會政治環境,一個人一旦被「黨」處理了,大多數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不落井下石已經很難得了,更別提公開發聲了。這樣的例子多得數不過來。事實上,梁豔萍教授被處理後,中國網絡上就立時一片歡呼聲。身處風暴中心的方方發出的聲音,顯得很搶眼。這種豪爽讓很多人汗顏,也讓人感慨:方方是一個講義氣的人。
湖北大學梁豔萍教授,也同樣是一個講義氣的人。
3月23日,當方方因為她的武漢封城日記被全國四面八方大肆攻擊的時候,梁豔萍撰文《直面對沖,迎頭相撞是方方》,為其辯護。梁豔萍說:作為一名身處疫區的作家,方方的追問是使命感的追問,良知的追問,也是批評者的追問。一個正常的社會,如果沒有批評的聲音是可怕的。
梁豔萍教授的辯護正氣凜然:
批評無自由,則讚美就毫無意義。要知道,問責是共和國憲法所賦予公民的權利。我們的社會發展到了後現代,上層建築、意識形態、思維方式、管理模態總不能永久地停滯於前現代,總不能維持一種「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讓人蒙在鼓裡,不知就裡。採用對上奉過去,對下順過去,得過且過,忽悠一時算一時吧?更不能像魯迅當年直刺的那樣:「即使無名腫毒,倘若生在中國人身上,也便紅腫之處,豔若桃花;潰爛之時,美如乳酪。」
除了對官員治理的追問,方方的寫作還有對出自公共衛生、疾控等領域專家之口的「可防可控」「人不傳染」等釀成災禍的言論的追問。當病毒肆虐之下,不實事求是,每人隱匿一點點,遮蔽一點點,含混一點點,大禍就釀成了,就降臨了,最終從九省通衢,蔓延世界……悲乎!
梁豔萍教授對封城日記的撻伐者極其厭惡。他們從一開始就排成了長隊,揮舞著十八般兵器,喊著罵著,朝向一個六十五歲的老太太惡狠般地撲來。梁教授嘲笑那些阿Q們、趙多多們、王秋赦們,他們都從蟄伏中出來,換件衣服,披個馬甲,又上陣了。他們猶如流氓病毒一樣在尋找宿主,企圖寄生於其上,多蹭那麼一點含趙量,或者到時候去邀功,得以投入到「勝利敘事」的狂歡中。梁教授連用「可恥!很可恥!可恥之極!」來形容這些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在方方事件中,這種可恥之人——不管是「屠狗之輩」還是經過多年教育的「讀書人」——實在太多太多了。
例如忘恩負義的「敲鑼女」李麗娜。2020年2月8日,武漢疫情高峰時期,她在自家陽台上敲鑼哭訴,呼喚大家救她染疫但無法入院的母親。方方以極大的同情在日記中講述了這個故事。後來敲鑼女的母親住院了,得救了,故事也隨著方方聲援日記傳到世界。事後李麗娜寫了上下兩篇《武漢敲鑼記》,方方轉發了上篇,並配文說:「永遠要記住武漢人的奮鬥,還有無數人的相互幫助。這些事都必須記錄在案。」但是,這次敲鑼女卻翻臉了。看到方方日記受到全國許多人洪水般批判為「抹黑國家」,敲鑼女也指責方方把她「當武器使」,「拖她下水」,給她「帶來傷害」,完全恩將仇報。
再列舉幾個爭先恐後投入「勝利敘事」狂歡中的可恥者:
3月18日,一篇三千多字的致方方的信發表在網上,寫信者自稱是十六歲中學生,信中勸方方「吃人飯,要說人話,端別人碗,要服人管」。
4月9日,極左網站《紅色文化網》刊登筆名「十念生」的文章,把方方日記在全球發行形容為「歐美的一把屠刀」,而他「仿佛看見這把屠刀已經舉起」。
4月14日,武漢市區出現一張公然威脅方方的大字報,作者自稱「鄉下農人」。這張以《告方方書》為題的大字報罵方方「吃人血饅頭」,「享受著種種國家體制內優好的福利和待遇,卻幹著嚴重傷害構陷國家的事情」,「要求方方把自己的全部財產交出來,削髮為尼或者以死的方式謝罪,否則,自己將會以『俠義方式’,對方方你進行『文攻武伐’」。
4月16日,曾在比武中被徐曉冬十秒打趴的太極雷雷,在社交媒體錄製視頻,稱要「誠邀武林同道」,用拳頭教訓方方。
4月21日,《今日頭條》刊登名為「左筆書法錢詩貴」的文章,稱有南京的雕塑家朋友認為方方是「積極充當西方反華勢力急先鋒」,「不折不扣淪為了漢奸」,要在秦檜墓旁給方方立跪像。
北京大學張頤武教授也親自出山,以居高臨下之態,反而攻擊方方「喪失做人的底線」。《環球時報》胡錫進總編則代表「中國人民」,發文稱,「在未來的風浪中,中國人民,包括那些曾經支持了方方的人,將用我們多那麼一分的利益損失來為方方在西方的成名埋單。」……
一個曾與本城人共生死,在大家最難的時候記下本城人點點滴滴的作家,現在竟然受到全國性的惡毒攻擊,這當然不只是個別人忘恩負義,不能單單看作是一個「東郭先生和狼故事」,一個「農夫與蛇的真人版」。這是極左團伙集體作惡,群起而攻,製造並形成洶湧輿情,背後又顯然有強大的政治思潮勢力相助。據揭露,他們這次為了脅迫湖北大學處理梁教授,甚至點名威脅湖大校長:你不處理梁豔萍,我們就揭發你什麼什麼。這一招明顯有效。另一招就是拉大旗做虎皮。新近就傳言:中紀委第幾巡視組進駐中國作家協會,對方方已經有了處理結論;又說軍方已經公開斥責方方日記……諸如此類,全都寫得斬釘截鐵,煞有介事,來頭越大,似乎越證據確鑿。而那些「大旗」,似乎也很樂意去充當「虎皮」。
梁豔萍教授在她的《直面對沖,迎頭相撞是方方》的文章中說:
我們,別無選擇,只有直面對沖,迎頭相撞。我們不能留給後代美麗的符號,至少我們可以留給他們可能美好的希望!
梁豔萍教授為方方的辯護擲地有聲,但又相當悲壯。畢竟,不能不說,在目前中國社會的政治環境中,在強大的政治思潮勢力的擠壓下,她肯定只能是敗方。迎頭相撞,結果頭破血流。類似她「下場」的,之前已很多,跟著可能還有:海南大學退休教授詩人王小妮、湖北大學文學院院長劉川鄂、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副院長譚邦和、南昌大學教授靜婭、河北省開灤一中校長張麗鈞……等等。這些人經過多年教育,是顧慮多,但顧慮的不是自身仕途;他們是更會權衡利弊關係,但權衡的是國家民族的大利大弊。
那些阿Q們、趙多多們、王秋赦們是屠狗之輩吧,他們並不因處於社會底層沒有顧慮而「仗義」。他們愚昧蠻劣根本不知何為「仗義」!而封城日記的撻伐者、處分梁豔萍教授的決策者,都是受過「教育」的了,甚至是「宣傳」、「教育」領域的當權者,可卻正是因為受過「教育」而懂得如何羅織罪名。他們是權貴的看家狗,是良知的劊子手。
顯然,仗義不仗義,負心不負心,跟受教育程度並沒有多大關係;關鍵是——接受的是什麼「教育」!權貴們權貴來之不易,他們老謀深算,金睛火眼,深知馭民術之關鍵。君不見,堂堂清華百年名校的十六字校訓就被攔腰砍去一半,剩得八字「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另一半,「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早已不知所終!而沒有「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所謂「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只能是虛妄之語,與古人所望大相逕庭。
說到這裡,實在應該進一步想想:如果當年的廣西右參議曹學佺大人和權貴們沆瀣一氣,狼狽為奸,那麼,一個可悲可嘆的情景絕對百分之一百出現:管你屠狗輩也好,讀書人也好,所謂「仗義」,所謂「負心」,全都得倒轉過來!
但嘆息也罷,悲哀也罷,這正是今天人們看到的現象。權貴們正為他們的「勝利敘事」而彈冠相慶,即使是一時的成功。
(6月30日於悉尼)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責任編輯:劉明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