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在網上看到一篇文章,題目是《中國人為啥餓不死這組數據震撼外國人》,不僅震撼外國人,連我這個中國人也感覺到那種如遭雷擊的震撼。這篇文章是引證或摘錄,原作者是一位名叫Janus Dongye的劍橋大學博士。文章說:「眼見方為實。打開你的谷歌地球,從天上看看中國大地上到底在發生什麼。西方媒體一般不會報道這些東西。博士先引導圍觀者來到福建寧德港,並給出一個精確的坐標:東經119°57’45.2″、北緯26°43’02.8″,解釋說,這是福建沿海地區。
把谷歌地圖放大一點,可以看到海面上漂著上百萬個房子和網箱。從浙江到廣東,這段1000多英里的海岸線上,你幾乎到處都可以看到類似的網箱。那是什麼?那是中國的「海鮮農場」。
與其出海捕野生海鮮,不如在同一個地方養海鮮。這樣一來花較少的精力就能養出魚、蝦、蟹、龍蝦、貝類等,掙的錢還多。中國農民不只海水養殖,任何開闊的水域,水庫、河流、湖泊都能養水產品。
想像一下,每個網箱養幾十條魚或螃蟹,加在一起是多大的規模。那中國的海鮮消費量是多少呢?據估計每年全球海鮮消費總量1.44億噸,中國是最大的海鮮消費國,以6500萬噸佔全球總量的45%……
接下來,Janus博士舉出一系列數字,證明歐盟、日本、美國和印度等國海鮮消費量加起來也比不上中國。豈止比不上,我粗略計算一下,也就是相當於中國的一半。我還可以補充一個數字:目前中國是全球最大的養殖水產品生產國,其產量佔到全球的60%。
——這的確是令人震驚的偉大成就。但對於我這個中國生態環境的長期追蹤者來說,這種震驚感來自另一個方面:水污染,幾乎所有水域及近海重度污染!——這巨量的養殖水產品敢吃嗎?
Janus博士還十分興奮而愚昧地說「在中國每年消費的6500萬噸海鮮裡,只有1500萬噸是捕撈的,其餘5000萬噸都來自水產養殖農場。而日本90%的海鮮都來自捕撈。多虧了海鮮養殖,普通中國百姓可以買到便宜的海鮮,日常三餐可以吃得起海鮮。」——他可能真的不知道中國大規模、爆炸性養殖業的發生史之源頭是滅絕性捕撈和災難性的水污染。——近海捕撈業遭到徹底摧毀,只好用鐵籠子圍起來養。日本90%的海鮮都來自捕撈,不是人家落後,而是一種健康的、正常的可永續發展的漁業。出海捕撈比養殖成本低,中國過去也是出海捕撈。在全世界漁業大國中,中國是唯一的養殖超過捕撈,並完全依賴於養殖的國家。一言以蔽之,這不是偉大成就,這是災難的結果,災難的象徵。
Janus博士還曬出一張「典型中國家庭的團圓飯」照片,大都是水產品,確實令人饞涎欲滴,但我的理智告訴我,最好別吃,尤其是發育期的青少年。前兩年,發生過北京各大超市下架活魚事件,媒體猜測或許與孔雀石綠有關。孔雀石綠既是染料,也是水產養殖殺真菌、細菌、寄生蟲的藥物,但孔雀石綠具有高毒素、高殘留和致癌、致畸、致突變等副作用,人吃了很危險。因為這種藥物高效,便捷又便宜,所以成了水產養殖戶的必備法寶。雖然國家明文禁止使用,但仍然阻止不了其泛濫。孔雀石綠還有一種神奇效用,能使半死不活的魚恢復生機:只要在集裝箱裡撒一把孔雀石綠,那些經長途運輸而奄奄一息的魚立即變得生龍活虎。這正好迎合了國人愛吃活魚的喜好,而且這些添加了孔雀石綠的魚的口感更好。記者在採訪天津塘沽區一養殖戶時,養殖戶表示從不吃過自己養殖的魚,並稱:「你說哪個魚塘不用藥?不用的話,還有活魚嗎?」——這句話需要解釋:養殖戶之所以大量給魚塘用藥,主要原因是因為水太髒了,魚得病的幾率也大大增加,只能用更多藥物來保證不死魚。根據聯合國糧農組織的資料,中國是全球最大的水產品出口國,也是全世界動物用藥量最大的國家。一位業界人士直言不諱:「龐大的產量背後,是禁藥的濫用。」《經濟觀察報》曾刊登一篇報導,題目是《水產老闆:海鮮100%都有抗生素避孕藥1週餵2次》接受採訪的宮先生說:「只要是海水養殖的魚類,都有大量抗生素投放,例如多寶魚、大黃花魚、黑魚還有金凋,這些當地人根本不吃。我了解的還沒有不加的,100%吧,不加不行啊,賠錢的事誰做,這個算是行規了。」
Janus博士盛讚不已的近海養殖業,不過是中國近海生態災難深化的一個象徵。他激動萬分的目光所看到的那些無比壯觀的魚排,本應是星羅棋布的漁船。現在魚排代替了漁船,是因為中國近海生態已經崩潰了。摧毀中國近海的兩大災難,一是滅絕性捕撈,一是無法遏制的污染。這兩大災難,經媒體反覆披露,其實早已廣為人知。過度捕撈、滅絕性捕撈也稱「酷魚」,能「酷」到什麼程度呢?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東海曾發生過「鰻苗大戰」,因鰻魚苗越來越稀少,價格升至歷史最高值。魚訊一到,漁民與更多的並非漁民的淘金者駕船出海,海面上布滿了成千上萬的漁船。其場面壯觀而瘋狂,其結果無需智者預言。短短幾年後,鰻苗滅絕,數以萬計的漁船望海興歎。以主要産地江蘇省東台市而言,6000艘漁船每天捕不到10000尾,平均每艘船不到1尾半。接下來,不光是「軟黃金」鰻魚苗,所有的魚都捕撈一絕。使用的網具越來越厲害,有一種「底拖網」,漁民們自嘲是「絕戶網」,網口從海面一直張到海底,像掃地那樣一遍一遍反覆拖,掃蕩一切。一位船長對記者說,「舟山近海早就沒什麼魚了,甚至整個中國專屬經濟區也沒太多好魚了,只能偷偷去別國的海域盜捕。」
魚沒有了就捕蝦。說是捕蝦,其實是電蝦。以電網掃蕩大海,電流大到能電死人。新型的「電蝦船」越造越大,越來越多,電流越來越強。有漁業專家感嘆:「威力太大了,把蝦子蝦孫都給捕了!」誰都明白這種瘋狂的後果,但漁民們說:「你不捕,人家捕,你不就是傻瓜了。」「要死就大家一起死吧。」——果不其然,魚蝦絕跡了,漁民也隨之絕跡了。在這種情況下,近海養殖業應運誕生,壯觀的一眼望不到邊的魚排代替了先前壯觀的漁船。
再談污染。中國幾乎所有河流污染並重度污染,再加上海邊數不清的排污口,中國近海在劫難逃。有害物質超標,動輒超標幾十倍上百倍,甚至能達到上千倍。說超標上千倍,並非嚇唬人。遼寧有條入海的五里河,其接納的污水量大大超過原來的河水量,水質為「劣五類」,其實早已爆表。鎘、鉛、鋅等重金屬超標可達國家標準的數千倍。流入大海固然會稀釋,但稀釋過的海水仍然是毒水,沒有任何生物可在其入海口存活。
我在20年前所寫的《中國之毀滅——中國生態崩潰緊急報告》一書中,曾有如下評價:「中國近海北起大連南至北海,除了極個別地方,幾乎全部海域都受到嚴重的污染。按照中國國家標準,三類水質為最劣,但中國近岸海水水質以三類和超三類為主。」——按照那時的標準,三類海水已經是污染最嚴重的水質,所謂「超三類」則是超出了標準制定者當時最大膽的預想。後來情況繼續惡化,「超三類」打不住了,1998年又制定了新的標準,增加了一個第「四類」,制定者們的想像力再次遭到摧毀,只好出來個「劣四類」。20年前我曾宣稱「我們的海洋正在變成沒有漁汛的『空海』和五毒俱全的『死海』。」現在災難更加深重。「魚訊」是早就談不上了,魚已經絕種了。豈止「五毒俱全」,不忍多言了。
幾年前,中央電視台在一個新聞節目中曾這樣概括:「海洋牧場成海洋墓地,近海捕魚似大海撈針」。中國已進入魔幻之境。寫《百年孤獨》何須去拉美,去哥倫比亞?有一位南非鮑魚專家懷疑中國的鮑魚養殖產量,覺得一個國家不可能養殖出那麽多的鮑魚。當他站在福建的大海邊,親眼看到一望無際的養殖鮑魚的魚排,大為震驚。在南非,海水養殖業有極高的准入門檻。要興辦一個鮑魚養殖場,首先要通過嚴格的環境評估和得到周邊社區民眾的支持,還要去辦理一系列的認證和手續,條件苛嚴,時間漫長。這位南非專家終於在事實面前低了頭,然後意味深長地說了句:在中國真的是一切皆有可能。陪同他去參觀的中國專家後來寫了篇文章《鮑魚產業的『公地悲劇』該如何解決?》,很有見地。他認為這是一個「公地悲劇」:「反正海域是公用的,成本不高,而治理需要成本,即使我很遵循這一原則,但其他人不遵循的話,事情也是如此,於是乎,我們所說的「公地悲劇」現象是不是就這樣在我們的產業中處處可見。
——其實他不必這樣過於委婉地問「是不是」。有什麽「是不是」的?正是。「公地悲劇」正是現在中國的悲劇。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中國學者開始使用「公地悲劇」這一概念解釋中國的資源與環境問題。簡單地說,所謂「公地悲劇」是指公有的資源如森林、草原、河流、海域、大氣等等,由於屬於公共擁有,每一個人都有使用權,而每一個人都傾向於過度使用,從而造成資源的枯竭。過度砍伐、過度捕撈、高密度養殖、超標排放,都是「公地悲劇」的典型例子。之所以被稱為悲劇,是因為每個當事人都知道資源將由於過度使用而枯竭,但每個人對阻止事態的繼續惡化都感到無能為力。而且都抱著「及時撈一把」的心態加劇事態的惡化。正如東海漁民所說:「你不捕,人家捕,你不就是傻瓜了。」「要死就大家一起死吧。」
簡而言之,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環境惡化、資源枯竭、掠奪性發展、破壞性增長,都可視為「公地悲劇」。回憶起來,其發韌應該是始於土地「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土改那一段不說了,後來又把公有的土地交給私人耕種,卻不給土地所有權,造成土地所有權與使用權「兩權分離」。這種產權模糊或產權虛置的獨特製度,使土地失去了自己的主人,最後的結果必然是掠奪性使用和短期內產量瘋狂增長,以及隨之而來的資源與環境的毀滅。
劍橋博士Janus從谷歌地圖上所看見、所讚美的浩瀚無際的魚排,其實是近海污染和滅絕性捕撈這兩大災難疊加的結果,是「公地悲劇」極速蔓延的新一幕。要到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學會把災難視為災難,而不是激情滿懷地把災難宣揚為又一偉大成就?
2019年5月27日
——轉自《自由亞洲電台》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責任編輯: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