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崇拜西方哲學,但是由於根本的文化傳統不同,實際上對究竟什麼是哲學,以及這個哲學在西方,或者說在歐洲的文化歷史中的發生軌跡十分陌生,因此很多時候會產生比霧裡看花還要嚴重的事情——或者瞎子摸象式的以偏代全,或者乾脆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昏話。
哲學是什麼?首先要明確地說,我說的不是中文的「哲學」,而是philosophy。
因為語言是一種思想方法,是不能夠百分之百的直接對譯的。懂得一點西文的,尤其是做過翻譯工作的人都會深有體會,不僅一個句子,很多時候甚至就是名詞都難以直接對譯,如中文的氣功、陰陽、風水,在西文里都只能夠直接用原來中文讀音,因為實在是無法翻譯。這在「哲學」這個單詞也是如此。
Philosophy在西文中有着特殊的指謂。它指的是發生於希臘的那門在二元論基礎上的探究問題的學問及方法。我們姑且按照約定俗成的中文說法,稱它為「哲學」。但是卻必須知道並且強調,這個指謂有着中國人對於這兩個字的感覺和想像力以外的指謂。
發生於希臘的哲學,簡而言之就是對於知識問題的探究,這個探究既包括知識論問題,也包括對於人類認識到的知識的性質,以及自己所使用的方法,人類認識界限的探究。因此,它才能夠導致,並且成為文藝復興的基礎,啟蒙的思想基礎。這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現代自由主義及經驗學說的基礎。
但是在歐洲,希臘之後,經歷了千年宗教社會,這就使得歐洲思想史中有了一類被宗教神學思想統治滲透的所謂「哲學」。這類哲學,這樣的思想系統的探究在中世紀前有它的領地,它屬於神學,而神學統領着的所謂哲學我們稱之為經院哲學。那時可以說只有神學已經沒有了希臘式的,希臘品質的哲學。這很像今天的中國大陸,只有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觀念論,世俗的宗教教條而沒有「哲學」。因為作為知識的哲學並沒有存在的空間與基礎。它必須從頭到腳地被政治,被唯物主義觀念論控制及滲透。
但是在歐洲,中世紀後發生了文藝復興及政教分離,哲學復興,為此在新的啟蒙思想、哲學產生的同時,神學也應該理所當然地從當時存在的所謂經院哲學領域中退出去。但是,事實上發生的卻不會是這麼純粹,它雖然表面上從這類哲學領域中,世俗的思想領域中退出,而在歐洲世俗的思想領域中,希臘哲學傳統也的確重新逐漸確立起來,即對於知識的探究在文藝復興後迅速地發展展開。但是此前的神學傾向及探究方式,卻並沒有真正完全退出,它們稍作改裝以各種不同形式繼續存在,或者固守、或者重新滲透到哲學探索中來。希臘哲學和對其的反彈和對抗,文藝復興以後從來也沒有停止過。
在一些時期、一些所謂哲學家那裡,他們甚至以一種晦澀的神學的世俗語言要求「哲學」的地位。這尤其是在歐洲這一百年的歷史中,由於社會政治問題不斷,災難不斷,這類所謂「哲學」,大量充斥,甚至風行。當代海德格爾是一個典型的代表,他以一種不合語法的、晦澀的朦朧的語言,煽動對於生命的不安的感覺,而不是進行嚴肅的、實在的知識探究及追求。對此他自己也不諱言,他不是希臘式的哲學探究,而是到蘇格拉底之前,在對人的存在中的尋找。他或許有他存在的理由,但是可以說的是,海德格爾的著述,肯定不是「哲學」,不是philosophy。因為按他的說法,他的探究已經超越了希臘哲學,超越了philosophy,不再是philosophy。事實也是如此,他的學說無論提問題的方式,敘述方式都不是哲學式的,用德國當代啟蒙主義哲學家阿爾伯特的話說,他的棲息地是在宗教和詩歌的邊緣。
事實上,海德格爾式的例子同時讓我們看到,文藝復興開啟的希臘哲學的復興,它與神學、及此後的各類准神學、偽神學、贗品哲學的直接對抗也一天也沒終止過。而這個對抗就是康德寫《什麼是啟蒙》的思想基礎。就此,康德《什麼是啟蒙》至今也沒有過時。尋找希臘哲學的道路、它本來所具有的意義的努力,以及這個尋求和各類虛妄要求的傾向的對抗從來沒有停止過。這就是說,對於希臘式的人類對於知識的追求,以及這個追求的意義及界限的辨析,從來沒有停止過。所以波普明確地多次說,他是康德的學生。
在這個意義上,對於希臘哲學的推崇,即如文藝復興之發生基於希臘文化思想的復興,就是對於知識論及認識論問題的重要性的強調。所以波普又說,哲學家的思想基礎就是強調,哲學家是無知的。
讓哲學歸哲學,讓宗教歸宗教,讓意識形態歸意識形態!
讓中國的歸中國,讓西方的歸西方!
這就讓我們看到,海德格爾是對文藝復興以來希臘思想精神復興的宗教性的反彈,弗格林是對於啟蒙以來的人本思想的神學反彈,而阿多諾們則是用一種世俗化的神學,即觀念論來對抗希臘哲學傳統。在這複雜紛紜的思想互動中,所有這一切又讓我們看到,在當代這個後基督教社會最為重要的是:讓意識形態歸意識形態,以及對於各類意識形態根本特質的認識。這也就是,意識形態不是新東西,它是西方基督教文化的特殊產物,螟蛉義子。它是一種導致政治化宗教,即導致世俗宗教的「世俗神學教義」。對時下的中國人來說,則必須明確地指出,馬克思主義不是「哲學」,唯物主義不是「哲學」,不是philosophy,而是一種觀念論,一種意識形態。如此,自然辯證法、馬克思主義美學就都既不是哲學也不是學術,都不過是一種經過世俗癌變的世俗神學教條。
明白了哲學究竟是什麼,同時也就造成了我及我們這代人更深的痛苦。
當我從對於極權主義的探究進入到更根本的思想及歷史問題——東西方文化問題的時候,當我明白了上述這一切的時候,就再次直接感到自己在這一領域中根基淺薄。因為如果我的專業是「哲學」,繼續的是西方源於希臘傳統的哲學探究,那麼如果想更深的理解和推進這個研究,我就必須懂得希臘文,可我不懂希臘文。而這就是我經常說的,我經過了四十年,到了老年才明白這個根本的哲學的治學之本、治學所需,這就更讓我深深地痛切地感到,我是被共產黨社會徹底毀滅了的一代人。我有着敏銳的感覺力、良好的記憶力,可我幼年受到的教育,現實社會的禁錮和扭曲以及它強加給我的知識訓練,讓我失去了其後的步入更高的學術殿堂的可能。而這也是我寫這篇短文的另外一個目的。我希望,我的同代人不再愚弄下一代人,而讓下一代人能夠及早地進入正常的訓練和知識積累。因為當代中國知識界,類似這樣的以荒謬當真知,以誤解當卓見,以無知當有知,到處橫行。
我願下一代青年學人步入知識追求時就明白,儘管東西方各自的文化和思想、知識,沒有誰比誰好及誰的更高級,可有「誰是誰」,「什麼是什麼」。因為崇洋而胡吹亂捧,和因為自卑而為中國文化亂貼西方學術標籤,同樣可憐和可惡,同樣是固步自封,甚至可說是自殘。
2017-05-29 德國·埃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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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