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4月8日,顧准的妻子汪璧喝消毒用的來蘇水自殺,死狀極慘。直接原因可能是她1964年在家中幫顧准銷毀積存多年的手稿、筆記一事被揭發,因為她的遺書上有「幫助反革命分子銷毀材料罪該萬死」的字樣。
大約是在1966年底,顧准收到一封寄自北京百萬莊的薄薄的來信。信封中只有一紙簡短聲明「和顧准斷絕父子關係。」下面是他的4個子女的簽名(當時他長女不在家)。此前,妻子汪璧已向他提出離婚。
1974年11月11日,顧準被確診為癌症晚期,腫瘤大如雞卵、卡在心臟與氣管之間,並已擴散。臨終前,他唯一的心願,是能見上子女一面。但前提條件是,必須在一張預先寫好「我承認,我犯了以下錯誤……」的認錯書上簽字。經朋友們反覆勸說,顧准含淚忍痛用顫抖的手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他流著淚對吳敬璉說:「我簽這個字,既是為了最後見見我的子女,也是想,這樣,也許多少能夠改善一點子女的處境。」然而,直到臨終的那一刻,他的5個子女,沒有一個來看他!12月3日,風雪夜,顧准含恨離世。
顧准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為什麼會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顧准的悲劇為什麼會發生?
他是一個曠世奇才。12歲,到潘序倫創辦的上海立信會計事務所當實習生;15歲,以其會計學方面的成就和造詣,在上海工商界嶄露頭角,被譽為「奇特的少年天才」;19歲,出版中國第一部銀行會計學教材。20歲出頭,在擔任高級職員的同時,還在聖約翰、之江、滬江三所教會大學當教授;1956年到中國科學院之後,在經濟學等諸多領域取得不同凡響的研究成果,被稱作「中國的哈耶克」(奧地利思想家,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
1935年,顧准加入中共,後又到「沙家浜」當專員,在延安當學員,在山東當游擊司令。1949年5月,34歲的顧准掌管了遠東最大城市上海的財政稅務大權,當過上海市財政局局長兼稅務局局長,華東軍政委員會財政部副部長,上海市財經委員會副主任,與陳毅等同為上海市政府黨組成員。
(一)1952年「三反」運動中被撤銷所有職務
1952年,毛澤東發動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三反」運動。顧准既不貪污,也沒浪費,更沒有官僚主義,卻在「三反」中被打倒,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奇怪的是,顧准所受處分,在上海市委的檔案裡,沒有任何記載,只有一份當年2月29號新華社電訊稿的幾句話:「顧准一貫存在嚴重的個人英雄主義,自以為是,目無組織……屢經教育,毫無改進,決定予以撤職處分。」
顧准到底犯了什麼錯?其實,沒什麼錯,就是他敢說真話。當時,中共財政部部長薄一波主張發動工商聯成員以民主評議的方式徵稅;而中共上海市財政局局長顧准認為,上海企業一般都有健全的賬冊,完全可以依率計征。顧准在徵稅問題上頂撞薄一波,是他挨整不便言說的原因。而顧准才華橫溢,使他早就成了那些妒嫉心極重的人的眼中盯,肉中刺,一天不撥掉,一天不舒服,這才是顧准第一次挨整的真正原因。
(二)1957年,第一次被打成右派
1956年,顧准調入中科院經濟研究所,正式開始了他的學術生涯。1957年,他寫了《試論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商品生產和價值規律》。顧准寫道:「那篇文章已經寫起了,歷史上第一次寫東西沒有像這一次這樣費勁的……反覆改稿,都更加強調價值規律的作用,直到它明確地與一切經濟工作中都應該政治挂帥的指示相對立為止」。
1957年,顧准參加中蘇聯合考察團,就黑龍江共同開發水利資源與蘇方專家共同考察與談判。對蘇方專家損人利己的做法,顧准據理力爭。這些言行卻被時任黑龍江省委副書記陳劍飛記錄下來,悄悄報告北京。
顧准人還沒有回北京,一份有關他的反動言論集已整理在案。公開見報的罪名是這樣一句話:「現在,讓老和尚出來認錯已晚了。」顧准回京,立即新賬、老賬一起算,反覆批鬥。中科院範圍內,還印發了輯錄他的「反黨言行」的專題材料(他關於社會主義條件下價值規律作用的言論也被輯錄進去了),開過好幾次批判會,然後正式戴上「右派」帽子。
之後,顧准先後被下放到河北讚皇、河南商城、北京郊區清河、河北商都等地勞動改造,承受肉體上的摧殘和精神上的折磨。這樣的摧殘與折磨,在《顧准日記》中隨處可見。挑磚、擔糞、種地等繁重的懲罰性勞動使他變得脫了形:「我的容顏憔悴之至。鏡內自望,都不認識了。」「精神折磨現象現在開始了。下午栽菜上糞時,思及生活像污泥,而精神上今天這個人、明天那個人來訓一通,卑躬屈節,笑饜迎人已到極度。困苦、嫌惡之感,痛烈之至。」
1959年3月至1960年1月,顧准下放到河南商城。從1959年秋冬起,4個月內,這裡餓死農民近百萬。他的日記中不斷出現"哀鴻遍野"的字眼,記錄了勞改隊和農民被餓死,甚至全家餓死的情況。在精神和肉體都受到極大折磨的情況下,他在日記中寫道:「(從現在開始)潛心研究十年,力爭條件逐漸好轉,以利於我的研究工作。這才是我真正努力的方向。」「至少應該記下一個時代的歷史,給後代一個經驗教訓。」
(三)1965年,第二次被打成右派
1962年,顧准摘掉「右派」帽子,回到中科院經濟研究所,但講真話的秉性難移。他對歡迎他的家人說:「我不反對『三面紅旗』?胡說八道!我就是反對『三面紅旗』!」
1964年,在經濟所批判所謂「張(聞天)孫〔冶方)反黨集團」的會上,當別人一邊倒的或劃清界限或落井下石時,顧准卻站起身來,鏗鏘有力的宣佈:「我自己頑固堅持自己的世界觀和政治、經濟思想」,「我等著挨整!」話音剛落,顧准便被當作「孫冶方的幕後狗頭軍師」、「張(聞天)孫(冶方)反黨集團」的「黑干將」遭到批鬥。
顧准有一外甥,在清華大學唸書,在同學中組織了一個「馬列主義研究會」。在學校清理思想運動中,這個研究會的頭頭主動坦白交待,引起中央文革小組顧問康生的注意。康生想從顧准的外甥下手,順籐摸瓜,把同在中國科學院經濟所的顧准、孫冶方、張聞天,打成有組織的「反黨集團」。顧准因此被隔離審查4個多月。查來查去,沒有查出顧准與孫冶方、張聞天有什麼秘密的「組織」聯繫。但是,鑒於他態度頑固,1965年9月,顧准第二次被打成右派,而且是「極右派「!
1966年「文革」爆發,「雙料右派」顧准在劫難逃,一次又一次挨批鬥。9月1日,正當烈日炎炎時,紅衛兵又把顧准單獨抓來,拳打腿踢一頓,覺得還不過癮,又抓起一塊方形磚頭,狠狠朝他腦門砸去,「砰」的一聲,頓時鮮血直流。誰知,顧准竟然一聲不吭!紅衛兵見他如此強硬,揮起幾拳,又把他打翻在地,在地上使勁拖過來,拖過去,一邊拖,一邊踢……僅僅穿著汗衫和單褲的顧准,被拖打得遍體鱗傷。
第二次被打成右派後,顧準被下放到河南息縣勞動改造。由於他是「極右派」,髒活、重活、累活都屬於他。有一次,造反派在田頭批鬥他,說他「偷姦耍滑」。顧准就吐一口痰出來給他們看,痰裡有血絲。他說,我這樣幹活,你們還說我偷姦耍滑,我就是不服。于是,好多人上去摁他的頭,打他的頭,打也不認,那就再打,一直打的他傷痕纍纍。然後,造反派揪住他,惡狠狠的問:「你到底服不服?」,顧准大聲喊道:「我就是不服!」
(四)在苦難的沙漠中開出思想的鮮花
顧准的難能可貴之處在於,他沒有被苦難壓垮,「學術研究」和「復興中華」這兩個使命引領著他在漫漫長夜裡,一直在積累、思考、升華。
他曾一再批評中國人正因為沒有笨勁,懶得窮根究底,所以,「中國有天才,而沒有科學上系統的步步前進,不停滯、不倒退的前進。中國人善於綜合,都是根據不足的綜合。」顧準是一個勤快人,他思想不停,記述不停,終於使自己的部分思想得以衝破網羅而留存於天地之間。
1972年回到北京後,妻子死了,孩子們都不理他,他的身體也每況愈下,自知來日不多的顧准,索性以北京圖書館為家,爭分奪秒查資料,做卡片,寫筆記,終於成就了《希臘城邦制度》等數十萬字的論著。
1974年9月,弟弟陳敏之到北京,與顧准相處了半個月。顧准勸陳敏之,不要為時勢所動,從頭研究西方史、中國史,並商定了京滬兩地的通信討論方式。《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一書輯錄的顧准思想,就是後來兄弟倆通信答疑的結果。
顧准思想的火花,正是在這風雨如磐、萬馬齊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迸發出來的。顧准說:「不許一個政治集團在其執政期間變成皇帝及其宮廷。」;「唯其只有一個主義,必然要窒息思想,扼殺科學!」
(五)顧准的悲劇為什麼會發生?
在顧准去世10年後,他的兒女們終於有機會看到由他的日記和通信整理成的書稿。1984年2月,他的大女兒顧淑林大聲追問:「為什麼我們都有強烈的愛國心,都願意獻身於比個人家庭大得多的目標而長期視為殊途?……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們所接受和奉行的一套準則,為什麼容不進新鮮的,可能是更為科學的內容?究竟哪一部分需要審查,更新,以避免以後對親人以至社會再做蠢事?」
為什麼?隻因為中共不許有獨立思考的空間,不許有講真話的環境,誰敢獨立思考,誰敢講真話,就打倒誰。1952年是這樣,1957年是這樣,1965年是這樣,1999年至今,還是這樣。
轉自「希望之聲」,文章略有刪節。 本文僅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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