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改革運動(簡稱「土改」)是中共建政後,於1950年代發起的一場大規模政治運動。在中共官方的宣傳中,土改被塗抹成為一次「改革」,是中共在第二次國共內戰時期對老根據地土地改革的繼續,目的是「將土地所有制改變為農民的土地所有制,提高農業生產力,為中國的迅速工業化作準備。」
然而,無數的事實證明,「土改」只是一場不折不扣摧毀傳統中國農村倫理和文化傳統,消滅中國農村精英階層,並使中國農民淪落為無法自由遷徙的農奴的殘酷政治運動。數以百萬計的傳統地主、勤儉富農,以及作為傳統文明基層載體的鄉紳,在這場運動中被肆意侮辱、批鬥、折磨、剝奪財產,並被各種難以想像的殘忍方式殺戮。
重慶師範大學的副教授譚松曾經對發生在川東的土改運動,進行過一次全面調查。他調查的川東土改,是指原四川省所轄的重慶市、萬縣市、涪陵市、廣安市和黔江地區,即大致今天重慶直轄市區域。
譚松是重慶人,他在2002年開始調查川東土改歷史,走訪了十二個縣市,訪問了四百多個土改親歷者,包括當年的土改工作隊隊員、民兵、地主子女和知情者、甚至還有受盡酷刑而活下來的地主,所有採訪均做了錄音錄像。最後完成了一部土改專訪錄,共三十六萬字,尚未出版。
在一次赴香港中文大學的學術活動中,譚松曾發表了題為《川東地區的土地改革運動》專題演講。當時室外是7月盛夏的艷陽,但室內卻瀰漫著一股刺骨的寒意。在譚松平靜的講述和牆上視屏圖像中,土改的種種酷刑展現在聽者眼前,恐怖得令人脊背發涼。
一位中文大學女教授一度聽不下去,突然插話要求譚松「請不要再講了!」譚松稍作停頓後予以回絕。他說,如果我們不去正視苦難和殘酷的真相,這樣的歷史就會重演。他還以德國納粹屠殺猶太人的波蘭奧斯威辛集中營為例說,這個集中營是很殘酷的,但學校老師依然帶領學生去參觀,因為應該要學生知道真相。
下面這段採訪實錄,來自譚松對川東土改調查中的一段經歷,這個慘烈而真實的故事幾乎可以說是整個土改運動的縮影。很難相信,這段令人心顫的文字所記錄的足以窒息人的罪惡,曾經如此真實的發生在我們生存的這片土地。
採訪時間:2006年9月22日
採訪地點:重慶市忠縣香山賓館
採訪者:譚松(重慶師範大學的副教授) 被採訪者:李朝庚(土改時期民兵,梁文華事件當事人)
前記
1950年,在忠縣西山公園附小,有一個叫梁文華的年輕女教師,她的父親梁樹棻是忠縣的紳士,縣銀行經理,也是地主。土改工作組和民兵們在斗打梁樹棻追逼財物時,決定把梁文華也抓來鬥。10多個民兵前去執行任務。但是,梁文華未能被解押到鬥爭會場,她死於途中一個山坡上。
梁文華是當時忠縣城裡一大美女,見過她的人都讚嘆她的美貌。那天晚上,梁姑娘落入10多個如虎似狼的民兵之手,他們將梁文華押到一個山坡上,將她輪姦致死。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們聽說,當年參與輪姦的民兵中還有一個人健在(那10多個土改民兵沒有任何人受到任何懲罰),我們決心找到他。經過了許多周折,我們終於同他見了面。
採訪正文
李:土改的時候我當民兵連長,站哨、防空降特務、掌握(鬥爭)會場。鬥爭地主的時候,把梁樹棻弄來鬥,要他的錢。其實那時他已經沒得錢了,他雖然是銀行經理,但是銀行已經被共產黨接管了。但還是鬥,他沒法,就說錢在他女兒那裏,于是就去抓他女兒……只一晚上,(他女兒)就莫得事了(就沒命了)……是輪姦,不是20多個人,是10多個人,10多個人把她弄去,一晚上就莫得事(命)了……
譚:李師傅,據有人說你也參與了(輪姦)的。
李:沒有,我沒有參與,我沒有做那個事。人民政府成立了,缺人手,我進去做事,送信,每天掙六斤米。當時我是掌握會場,他們去學校抓人。人呢?沒見到,第二天早上才發現她死了。我是在事情出了之後去瞭解情況的。事情出在官家院子,就是現在的污水處理廠後面那個山坡上。她躺在溝溝裡,仰天躺的。頭髮很亂,已經不像個人樣……不過,衣服還是好好的……
當時那種情況,叫她站她就得站,叫她躺倒她就得躺倒,她遭不住打。喊救命?她敢!喊了就要挨打……不准她翻身……有種說法叫「過七不過八」,就是說七個人(輪姦她)還可以活,八個人就不行了。如果讓她翻身起來走一下,只是人吃虧,不會丟命……我怎麼懂這些事?我十一二歲就上重慶,在棧房裡男女的事聽的多。
用杠子壓她肚子排污?那不是她,那是另外的事……梁文華我見過,相貌是很不錯,那時她還沒結婚……說啷個她就得啷個……過火了……當時找床席子就在那個坡上把她埋了。
受處分?那時有個啥子處分,只不過事沒有辦好,不受信任了。
現在啷個看?說不清楚,龜兒毛澤東的事情說不清楚。那雜種,說不清楚……這個運動沒把你打倒,下個運動就把你打倒。同志之間自己整自己也紮實(忠縣方言,意思是「厲害」),想不出的法子都想出來。三反五反時,你把我吊起來打,然後我又吊你,互相整。一個單位10個人,兩個人在檯子上互相打耳光,下面8個人參加批鬥,其中有幾個積極份子,要想往上爬、想陞官就得積極整人。經過這麼多運動,那些離、退休的,沒有被整過的稀少得很。現在說毛澤東好,那是嘴上說說,你不說他好,脫不到手,怕下一個運動來你跑不脫……
啷個看土改?過火了。我在縣政府幹事,送信,看到的聽到的多,還看到一些材料。城關鎮裡打(這兒指「殺」)的人多,打了幾十個,張大柱(音)、孫達X(音)那些人都是在這兒打的。一般在河壩打,畫個圈圈,人跪在裡面。有的偏不跪,就強迫他跪。毛澤東要殺人,不殺人他坐不穩。土改也是這樣,毛澤東把地主的土地和財產全部收了,地主沒勢力了,只有去討口要飯,一切都是他說了算,毛澤東才坐得穩。
土改打人?是的,我見得多,幾句話不對頭就開始打,一般用棍子打。刑罰?刑罰就多了。就拿梁樹棻家的親戚方長輝(音)來說,方長輝是個40來歲的女人,破產地主。在黃金灘100多人的鬥爭會上,當眾把她褲子脫光,用「活馬草」(一種刺激皮膚、產生火辣辣灼痛的植物)再加上柑子刺在她下身來回拉。不過她沒被弄死,後來還嫁了人。另一種刑罰就活不出來了,那叫「點天燈」——用黃泥巴在地主頭頂上圍一圈,中間倒上油,點「天燈」。我看見就這樣把人整死的。還有「吃咂酒」——把兩個大拇指用麻繩捆起,中間用木棍往下打,當場把指頭整斷了的都有。
我打過沒有?沒有,我沒有打過人……干革命?啥子革命?!老子跟著跑一輩子,一分錢沒得!現在飯都沒得吃的!說打倒了地主富農過好日子,那是嘴上說。一個生產隊,20多個公社社員,才一雙膠鞋。我一沒得飯吃就回想起當年那些事,過火了……梁文華那個妹子,樣子長得可以……
採訪後記
2006年5月,通過忠縣周康傑先生我們找到了李朝庚的家。從那時起,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試圖同他談談,李朝庚心存戒備,一次又一次地拒絕。2006年9月,在周康傑先生的大力協助下,經過一番曲折,我們終於從大街上把他「攔截」到了我們下榻的忠州香山賓館。
採訪是比較艱難的,尤其是提到那位美麗少女的死。在我們直截了當的追問下,李朝庚要麼矢口否認,要麼顧左右而言它。
他究竟參與沒有呢?與他有交往的周炳昌老人十分肯定地告訴我們,當年李朝庚曾親口對他說過,他參與了,幾十年來他還多次夢到過那個女娃。周康傑告訴我們,他在河邊曾問過李朝庚有沒有這回事,李朝庚點點頭,以一種很得意的心態說,他還很年輕時就搞過漂亮的地主小姐。
李朝庚的否認在我們的意料之中。其實,我們追問李朝庚又有什麼用呢?當時和後來的幾十年,沒有任何人去追究那一群強姦犯的罪責。土改殺人劫財是毛澤東、共產黨發動的一場「國家行為」,那些土改積極份子和民兵們後來都成為了「國家的棟樑之材」。(但是李朝庚有些不幸,他現在吃著「低保」,過著如他所說的「飯都吃不飽」的貧困日子。)
現在,已無法證實李朝庚到底參與沒有,其實,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無辜的、如花似玉的鮮活生命,在那一個漆黑的夜晚,被宰殺在「土地改革」的血腥祭壇上。我們希望歷史不要忘記梁文華這個無辜的少女,不要忘記民族苦難史上的那一幕罪惡。這是我們堅持要找到李朝庚的主要原因。
梁文華全家在土改中的遭遇:
父親,被槍斃;母親,被整死;祖父,被整死;外婆,餓死;弟弟,失蹤;妹妹,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