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的端午節,大概是六四一周年前後,我給二姨家送媽媽包的粽子。我和二姨還沒嘮上幾句家常,表哥就從他房門探出腦袋笑道,快來,有你要看的!他的小屋裡還有個青年,表哥說,別見外,表妹,去年也去過。快拿出來吧!
於是,我驚訝地看到了十多張照片:「打倒貪官污吏!」、「愚民政策該收場了!」、「反對新聞封鎖」等遊行的橫幅標語,廣場上佇立的民主女神像,頭扎著布條絕食的學生,送包子、送綠豆湯的大伯大嬸,行進中架起機槍的坦克與投擲石塊的人群背影,猛踢地上的汽水瓶,表達對鄧小平憤恨的市民……拍照的是表哥的同學海鷹,理工大學船舶系研究生,石家莊人。
幾天後放學的時候,班上的「小虎頭」跑回來喊:「老師,有個叔叔找你!」校門外拐角處站著一個穿藍襯衫、眉眼濃郁的男子,正微笑著向我招手,是海鷹。
我們邊走邊聊,走的竟然是去年學潮遊行的路線,講的是各自的專業和六四的事。路過火車站,海鷹說歇會兒吧?我搖頭,那是我的傷心地。一直走到海港,天已黑了,侯船大廳里正播放著齊秦的歌:「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擁有我,我擁有你。在很久很久以前,你離開我,去遠空翱翔……」坐在窗邊的長椅上,望著海面點點燈火,聽輪船汽笛聲聲,有種蒼茫人生、命運交錯之感。
海鷹望著窗外,嘆了口氣,慢慢講起了心事:
以前大二、大三時追過女孩,不過那都是小兒科,理工學院女生本來就少。六四時,我還真的愛上了一個姑娘。
我6月3號半夜離開了天安門廣場,膠捲也拍完了,形勢劍拔弩張,想著早點把底片和相機帶出去。
正像歌里唱的「槍炮聲敲碎了寧靜的夜」,在半路遇上了開槍掃射、橫衝直撞的坦克,人群四散奔逃,前面有個女生,鞋都跑掉了,我貓著腰順手撿起鞋(一隻扣帶小方根兒皮鞋),拽著她往旁邊的小胡同里躲,可能是崴著腳,她穿上鞋後,還有點一瘸一拐的。山口百惠髮型,清秀柔弱,她低聲啜泣的樣子,讓人心疼。
我也掉了眼淚。「人民軍隊」竟然開槍打老百姓,共產黨竟這樣殘忍地對待學生,這對我打擊太大了!震驚得緩不過勁兒來。什麼「黨啊,親愛的媽媽」,什麼「軍民魚水情」,我們從小被灌輸的東西,在那天夜裡,血腥恐怖面前,都崩塌了!
躲在暗處的市民大聲咒罵、扔磚頭,這時槍聲又響了,子彈嗖嗖地打在附近牆上和地面,濺起火星兒,我本能的反應就是用身體遮擋保護這姑娘,她渾身發抖、緊緊靠著我,眼淚濕透了我胸前的衣裳,嗯……那種感覺……
我說:「生死相依。」
對!生死相依!海鷹點頭道,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患難與共、生死相依的感覺。
催淚彈在巷口炸開,一股黃煙,嗆得人喘不過氣,還頭暈,互相支撐、攙扶著才沒熏倒。接著流淚不止,咳嗽不停……
北京老百姓真仗義,附近居民把家裡門板都拿出來抬傷員,一個小夥子脫下汗衫、撕成條給傷員包紮。這時,一位三輪車夫拖著地上的胖男人,大喊:哥兒們,幫忙啊!
我低頭看那姑娘,她仰起臉親切而又羞澀地望著我,點點頭,意思是快去吧,她沒事。我涌到嗓子眼裡的話,你叫什麼姓名?是哪個學校的?又咽了下去。我不願在喜愛的姑娘面前丟臉,這麼婆婆媽媽的。心想一會兒我就回來。
我跑過去和三輪車夫一起把傷員抬上車,又在車後推著跑了幾步。忽然,「噼里啪啦—–」放鞭炮似的,帶篷子的軍用卡車隊耀武揚威地鳴槍駛來,向天空、向左右人行道和民宅威嚇式地亂打。三輪車一歪,車夫和傷員都栽倒在路邊,我趴在地上,心想完了,不知那姑娘……等這條「蟒蛇」隊滾蛋了,才和車夫再次把傷員抬上車,他的大腿和肩膀流了太多的血……
我跑回胡同時,她已不在那兒了。跟四合院里的大爺、大嬸打聽,他們也沒看到。哎,但願她平安無事。
火車站那個亂啊,車都晚點了,大家都像逃荒似的要趕快逃離北京。但我不急於走,呆了一天一夜,希望能在車站找到她,好像江浙一帶的姑娘,十九歲左右,白凈秀氣……5號,我才上車回石家莊。
開學或放假,路過北京,我都會故地重遊,在西單的小胡同轉悠……這就是我驚心動魄、刻骨銘心的愛情,雖然不過短短的40多分鐘,但那姑娘永遠在我心裡了。
……
我們那一代人中,究竟還有多少像我和海鷹一樣的青年學子,將自己的青春、愛情甚至生命,定格在了六四?
(全文完)
──轉自《大紀元》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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