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說秋後算賬,剛一入夏,就迫不及待地動手了。從北京跑回大連驚魂未定,槍聲猶在耳際,斑斑血跡頻現眼前。
1989年6月4日晚間19時新聞聯播,杜憲與薛飛身著黑衣,神情凝重。杜憲緩慢沉痛地播報了戒嚴部隊開入天安門廣場清場等新聞,但沒有照片畫面。杜憲念天氣預報時幾近啜泣哽咽,再遲鈍的人也能多少推測出北京所發生的殺戮。第二天,他們就在電視上消失了。隨後,全國通緝21位學運領袖和民運骨幹。
印象深的是,央視轉播了大連的肖斌在北京街頭接受CNN採訪的鏡頭,他用「血流成河」形容屠殺的血腥,罵共產黨「根本代表不了人民的政府」,被官方扣上「造謠大王」的帽子。不久,兩個女人舉報了他,肖斌被大連中級法院判刑10年。
「千萬不要亂說,在車上、學校不要議論,到處是密探、便衣,何苦要讓人抓住狠整,吃那麼大的虧呢?」媽媽十分緊張,叮囑著三個孩子,「沒什麼事,早點回家!」
學校搞人人過關表態,很多人變臉變調。中文系胡主任勒令進京的5名學生要在全校重點檢查,並認定是身高一米八六的大川帶的頭兒。大川是校園歌手、籃球隊長,極富感召力和行動力。與一般男生不同,跟隨父母下放、在西北成長的大川,有一種曠野的氣息,奔放而樸實的力量。文如其人,寫東西也是簡潔生動,不落俗套。大川直言對政府徹底失望,拒絕檢討。系主任惱了,那就別想要畢業證了!大川轉身摔門而去。
其他3個同學乖乖就範,表示回去看報統一思想,做深刻的檢查,弄不好要寫進檔案跟一輩子的。「反腐敗,反官倒,沒有錯。」我只輕輕說了一句,就不吭聲了。
孫教授連忙為我說好話:「畢竟年輕,經的事太少了。別說他們,連我老頭子都看不清。當時全國人民,包括中央辦公廳、中央黨校、外交部、中科院、武警院校、電視台、報社都出來遊行支持學生的,誰知道沒幾天形勢就急轉直下,全變了!!這是我的愛生,請領導多多包涵!」
那一年從4月底開始,全國高校學生就在當地遊行呼應北京學潮。5月底,我們提前交上畢業論文後,6月1號進京見證這場波瀾壯闊的民主運動,不料卻趕上了尾聲——屠殺。
電視上,國務院發言人袁木宣稱:戒嚴部隊在天安門廣場執行清場任務的過程中,沒有死一個人,沒有軋傷一個人。
「袁木撒謊!」大清早5點半,就聽見宿舍樓下有人高喊。「袁木撒謊,開槍殺了很多人,坦克還碾死了人……」往下看,是個戴著眼鏡的瘦削男生。5月學潮高峰期,時常有外校學生來演講,慷慨激昂地呼籲大家聲援北京學運……現在還有人冒險公開揭露謊言,可不一般!一定是從北京現場跑出來的人。
我去敲同樓層青年教師林麗的門,她也聽到了,說我們得幫幫他,不能讓他給抓進去。大川已經在樓下把他領到圖書館旁,我和林麗過去,找了一個朝鮮冷麵館小單間邊吃邊談。他姓何,貴州人,是北京政法大學的大三的學生,他眼圈一紅,低聲咒罵:畜生!弄些越南前線下來的兵痞子,專打女生比基尼式三點部位,開花彈,一打就身體里炸開了,血如泉涌。從六部口運回5具坦克壓成肉醬的屍體,慘不忍睹,全校師生都哭了。我是堅決反對共產黨的!以後要組建民主黨。
「吁……小點聲,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最好跑出去,能去香港最好。」林麗掏出100塊錢,那是她一個月的薪水,我和大川也給了點零錢,大川送小何去火車站南下。
直到7月14日,畢業的前一天,學校才給大川文憑,分到新疆庫爾勒,工作待定。不少參與學運的人被發配到邊遠地區,或者取消分配資格,甚至未畢業就被開除學籍。
他不在宿舍,我來到學校附近我們經常漫步的山坡,就聽到他熟悉的歌聲:「我站在山崗上,瞭望那天涯路,我在盼望,我在祈禱,我等你回來,再和我訴情懷……」
離愁別緒,他很傷感,說:「大連到庫爾勒,太遠了,坐火車至少要5天。你媽找過我,她說得對,女孩子青春短暫,戀愛結婚生子能夠平穩順利就是幸福。琴,你會找到各方面條件出色的人,忘了我吧!我一無所有,不穩定,也許還會被抓蹲監獄。」
「那我給你送衣服、送飯!」我脫口而出。他深深地看著我,嘆了口氣,攬我入懷。
我們彼此誰都忘不了,曾一起爬山看日出,一起在月夜暢遊大海,一起看電影、聽音樂會。彼此交換書籍,分享讀書心得。《黑駿馬》、《沈從文自傳》、《日瓦戈醫生》、《百年孤獨》、《冰島漁夫》、《飄》、《卡拉馬佐夫兄弟》、《刀鋒》、《變形記》……是我們共同喜愛的作品。我們探討西方哲學思潮、國家的前途,希望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有所改革。他有我極愛的品質和男子氣概,喚起我豐沛的女性柔情。我們不僅是戀人,更是知己,隨80年代文學熱一起煥發的青春之戀,迸發著共鳴的火花。
當得知5月20日戒嚴後,北京市民——六、七十歲的老太太橫卧在軍車前用身軀阻擋郊外軍隊進城的義舉;看到電視上,首都新聞界「想說真話,別逼我們造謠」的標語,天安門廣場一位絕食的男生被醫生扶著坐起,張開乾渴的嘴唇向前來探望的官員說中國有四大危機……那種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赤誠,我們再也坐不住了,決意投身這場學運,為爭取公平進步的未來盡一份力。我們知道思想言論自由、新聞自由和創作自由之匱乏,是怎樣摧殘文學作品的品質,會直接破滅我們的文學夢。
大川投稿的一家雜誌社曾有意要他去當記者,不過六四改變了一切。「不行就下海做生意。這個社會以後會越來越拜金媚權,對很多問題,我們要重新深入思考。」他緩緩地說,「也許有一天,會寫下來!」舉手擊掌,十指相扣,我們緊握著這個約定。
「最凄楚,是世間把我錯認,唯獨你真正明白我……」下山的羊腸小路,黑T恤的大川走在前面哼唱,白連裙的我在其身後柔聲輕和:「誰知我心?難道我還未明了?難得此生有你……」
第二天上午在食堂,和大川同寢室的小王告訴我:「他走了,怕你受刺激,不讓送。」我急急忙忙跑到火車站,挨個窗口找,哭著呼喚他,車輪「哐嘁哐嘁」地轉動,「蘇琴——」大川半個身子探出離我2米多遠的窗外,兩行熱淚直流下來。火車碾過心頭般轟鳴而去,那種疼痛和空虛卻長久地留下來……
(未完待續)
──轉自《大紀元》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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