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對人權律師的大規模打壓,廣州的隋牧青律師是重要目標。第一波就被帶走,從此人間蒸發,據說是「指定監視居住」,而且罪名大得嚇人,居然涉嫌「煽顛」。
我跟隋牧青律師交往多年。據我對他的了解,他固然很性情,但同時更是專業的法律人,法律理性滲透到骨子裡。對所謂「煽顛」之說,我壓根就不屑,我想隋牧青律師也不屑。他所作所為,無非基於對法治的信仰,對當事人的責任,並無逾越法律之處。
聽說隋牧青律師的人,估計大多因為郭飛雄案。郭飛雄是中國維權運動的領軍人物,不僅多次身陷囹圄,而且受盡酷刑折磨,但他有著鋼鐵般的意志,始終不屈不撓,每次出獄,都是他投身維權運動的新的起點。2013年初,作為南周事件街頭政治集會發起人的郭飛雄,知道自己身處險境,特意委託隋牧青為他辯護。
不得不佩服郭飛雄的眼力,隋牧青對得起他的信任。在他被捕之後,隋牧青完全不計安危,傾盡全力為他鼓與呼。本來郭所涉罪名只是所謂擾序,無關國家安全或國家機密,依法應予律師會見。但在長達數月的時間裡,隋牧青的會見要求都被一概拒絕。郭的法定權利幾無任何保障,考慮到他屢受酷刑的歷史,其處境更令人擔憂。我知道那段時間隋牧青怎樣的憤怒,怎樣的憂心如焚。在窮盡法律之途後,隋牧青不得不訴諸輿論和訴諸法律人共同體,引來輿論和法律共同體鋪天蓋地的譴責,讓老大哥極其被動。我想,這或許是隋牧青跟老大哥結怨的開始?即他被敏感的開始?
客觀地說,在維權界,隋牧青並非資深。儘管1993年就開始做律師,甚至曾全程參與八九學潮,為此付出高昂代價:被通緝,逃亡數月,繼而被羈押三月。但執業後他的確一度埋頭業務,很少過問公共領域。直到2011年郭飛雄獲釋,與他在廣州相識。郭飛雄強大的人格魅力感染了他,喚醒了他青年時代的理想和激情。
2012年4月,他參與由郭飛雄組建的廣州舉牌五君子辯護律師團,此後短短一年多時間裡,他隨同郭飛雄的步伐,在維權運動中打了不少硬仗。2012年7月,他與郭飛雄、郭春平、朱日坤等一道前往江西新余,聲援因獨立參選而遭迫害乃至虐打的劉萍、魏忠平、李思華,夜間遭當地大批警察針對性查房、騷擾。這是他跟郭飛雄的第一次實質性合作。同年10月、11月,他為維權人士陳啟棠提供法律援助,11月,為因受暴力傷害而癱瘓的揭陽女子吳木琴提供法律援助,同時代理廣東南海三山農民人大代表郭伙佳訴南海區政府非法征地案二審。12月,與王全平律師共同為維權人士黃文勛提供法律援助。從這份密集的日程表,不難想見維權路上的隋牧青何等辛勞,更不難想見他何等投入。
隋牧青開始嶄露頭角,同時也開始被老大哥關注。2013年1月1日,他遭遇第一次喝茶。但他沒有被嚇住,反而在網上公開了喝茶記錄。隨後就是著名的南周新年獻詞事件,他到現場為南海三山農民聲援南周提供法律幫助;直到郭飛雄被捕前,他一直保持著每月至少接手兩個維權案的高記錄。而且每個案子都全力以赴。最成功的是成都曾蓉案。旅居廣州的成都人曾蓉因發文質疑四川彭州石化項目,而遭成都警方跨省追捕。隋牧青接受曾蓉委託,與成都警方交涉並隨時網上公布相關信息,最終迫使成都警方放棄了抓捕計劃。
正是因為他的出色表現,他得到了維權界尤其郭飛雄的充分認可。郭飛雄被捕前不僅委託他辯護,而且把後續律師團隊的整個組織工作,都全權委託給他一人。事實證明他不負厚望。
一個原來埋頭業務的隋牧青,就這樣一頭扎進維權運動,再也出不來了,他心無旁騖,一切都為維權讓路。而維權不僅沒有高額代理費,甚至往往需要貼本。時間一長,經濟上的困窘不言而喻。政治上代價更大,被限制出境,年審被刁難,都是家常便飯。電話中跟我談天,他也會談到他的很多困難,很多苦衷,這些往往難為人道。他也是血肉之軀,也常常喊累,也想停一停,至少,多跟家人親近。他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家人,欠家人太多,他一直非常內疚,非常掙扎。但嘆息歸嘆息,轉過身,他又接了一樁新的維權案。他不會拒絕,不忍拒絕,他見不得不公平,見不得弱者的眼淚。他的悲憫推著他往前走,讓他身不由己,停不下來。最終,被逼到了牆角。
用義薄雲天來形容隋牧青,一點也不誇張。作為當年的中國政法大學畢業生,作為八九一代人,他懂政治,他有他的價值追求。但他並不喜歡高蹈凌虛的政治,而更強調從專業入手,從一個一個案子入手,來具體地推動中國的進步,捍衛社會的公平正義。他要的只是公平正義,要的只是維護人的基本權利和法定的公民權利。他對權力沒有半點興趣。所以,跟我的很多受迫害的朋友一樣,歸根結底,他無非一個執著的人道主義者。把他的人道主義、把他的執著視為冒犯,視為威脅,甚至上升到涉嫌「煽顛」的高度,只能反映權力對權利的仇恨,權力對人道主義的仇恨。這只能更印證體制的荒誕,印證改變中國之刻不容緩。
跟這波所有因良知而遭受打壓的律師一樣,隋牧青律師的遭際,也為國內外輿論廣泛關注。多少朋友為他憂心如焚,一如他當初為郭飛雄憂心如焚;多少朋友冒著風險為他吶喊和奔波,一如他當初為郭飛雄吶喊和奔波。愛人者,人恆愛之。充滿愛和公義的隋牧青,一旦受難,有那麼多愛和公義來護佑他,真是善有善報。我想隋牧青對這也有足夠自信,所以前幾天從被監禁地傳給家人的信,行文非常從容坦然,再沒有私下通話時的那種焦慮、那種不確定感。專政體制的本性,就是跟愛和公義為敵,就是要迫害愛和公義的踐行者,否則就不叫專政了。既然這是命,是給定的時代條件,那也沒法迴避,只有面對。這點,智慧如隋牧青者,我想現在已經想透了、看開了吧。
對這種人,迫害有什麼用呢?無非更凸顯迫害者的愚妄罷了。
文章來源:《亞洲周刊》第29卷第3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