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學的時候,曾聽劉述先老師回憶當年在美國留學如何解決吃飯的問題。因為他唸書的那個地方不在大城市附近,幾乎沒有中餐館,所以就得自己準備許多公仔麵省着慢慢吃。在最必要最受不了的時候,這才煮上一碗,吃了之後就覺得好舒服好舒服。不曉得為甚麼,我後來常常想起他這番話,以及他當時摸着肚皮感慨的表情。那段話本來沒甚麼大不了,很多人都說過類似的事情。他為甚麼會在講哲學史的中途忽然講起吃麵呢?我也不記得了。總之我就是記住了這節小事,大概是他那時候的表情真的是太舒服了。
我從來沒有這種問題,也就是沒有許多人所說的「中國腸胃」。不管到了甚麼地方,也不管去了多久,我就是可以半點不起口味上的懷鄉症。除了某一回,大餐實在吃得太多,這才想要用點酸酸辣辣湯湯水水的輕盈口味去調劑一下胃口。
所以我一直不太明白所謂的「中國腸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出門在外就該入鄉隨俗,人家吃甚麼,你便跟着吃甚麼。尤其是對貪嘴好吃的人來說,注重的該是東西好不好,而不是那些東西是按照某國做菜方程式弄出來的。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還可以把這種生理或者心理上的傾向與偏好上升到一個做人的層次來談,以此當做判斷一個人夠不夠開放的標準。簡單地講,真正開放的人,不會輕易被他那副經過文化調育的腸胃綑綁。假如他去了異域,又真有一顆旺盛的好奇心,他應該會想盡辦法嘗試當地人的飲食;因為飲食是文化裏頭頂重要的元素,接受異地飲食就是進入另一個文化的入口。於是久而久之,我不自覺地形成了一種偏見,使我不太願意和有「中國腸胃」的人出門,總嫌他們太封閉太內向,拖累了我嘗鮮的機會。
但這並不總是我可以全盤操控的事,例如遇上因公出差,或者其他不得不遷就他人的場合;少數服從多數,結果我還是去了許多開在外地的中菜館。每當遇上這種時刻,我都會在心裏暗自嘀咕,這麼難吃的東西,他們怎能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叫好呢?比方那鍋酸辣湯,明明是芡粉開水沖出來的液體;又比如那盤牛肉,解凍都還沒解好,就着溫火炒出了一陣稀水。不是老說「還是中國菜好吃」嗎?中國菜也分個高下好壞吧?與其吃這種貨色,回國在街上隨便找個菜館都要比它強太多了吧?真要在乎口味,又怎能如此糟蹋自己呢?
所以我一直不能理解那些標榜有中菜可吃的旅行團,以及專門接待這類團客的中餐館。出門才不到幾天,就這麼忍不住要把自己送上那些對付老外的中菜馬戲團?
原刊於《飲食男女》
--轉載自《主場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