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銀波:卑微者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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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3年8月17日訊】馬鈞:笑容最多的傻子

馬鈞只活了18歲,他的死距今已有18年。這個從小被人喊成是「馬憨包」的人,人們一提起他總會嘴角上揚,說這崽兒傻得可以。馬鈞的死,至今都像一個謎,居然是睡死的,說1995年夏季的某個薄霧瀰漫的清晨,與他相依為命的61歲的母親去叫他起床,卻發現他就那麼全身僵硬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翻遍屍體沒有一處傷痕,有人說這叫「漏氣死」,有人說這叫「夢死」。

那個總是憨厚一笑的傻子,就這麼離奇地告別了貧窮的農村,人們聚集在儉樸的喪禮上,看著一群道士穿著道服圍著棺材轉,這才想到馬鈞可憐的一生,可也就那麼感嘆一下而已。馬鈞沒唸過一天書,馬母送他上幼兒園的當天就被拒了,老師說這是個連鼻涕都不會擦的傻子,馬鈞對著老師嘿嘿一笑,以後就再也沒進過學校,至死也不會寫自己的名字。

這是相當貧窮的一家,外面一間破瓦房,裡面一間破草房。守寡多年的馬母總共生了7個兒女,卻沒有誰願意與她共同生活,唯有馬鈞願意照料她,燒火做飯,挑水挑糞,成了人盡皆知的大孝子。馬鈞的同齡人沒誰願意和他玩,都說他傻,但比他小六七歲的小朋友卻與他玩得盡興,教他打「5、10、K——爭上游」,我即是這群小朋友其中之一。

那年我已9歲,馬鈞到水井挑完水,來到伯父建在魚塘上的草棚休息。起初他就那麼傻笑著看我們打撲克,不敢坐得太近,只是光著上身、打著赤腳,羨慕地看著我們。我們回頭瞥一瞥他,他隨即就低下頭去,怕我們罵他、叫他滾。那時村民無人不是嫌棄他、嘲諷他、欺負他。我叫他坐過來一起耍,他顫抖地抓著撲克,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來。後來,我們便熟了。

那口魚塘邊上有棵碩大的黃葛樹,每逢夏日,我們就會爬到樹杈上,從五六米的高處,縱身跳下魚塘,享受著塘水拍打身體的快感。當時馬鈞15歲,不會游泳,只敢站在淺水處看我們一次次爬樹、跳水、游泳、潛水、仰浮。突然有個頑劣的小傢伙,一把將馬鈞推到深水處,嚇得馬鈞連喝幾口水,拚命拍打卻無濟於事,眼看就要沉下去了,大家這才趕緊游過去,把他拖上來。若換成別人,早就跟你拚命了,但馬鈞吐出幾口水卻嘿嘿一笑,大家也嘿嘿一笑。

別看他當時只有15歲,卻長得一身肌肉,人也有一米六幾的身高,每逢收割稻穀手搖機器,他都會上場幫忙。別人見他是個憨包,留他吃兩頓飯,但從不給錢,他也沒有怨言,只要有人與他在一起就很開心。那個打著光腳在烈日下挑著一兩百斤稻穀的馬鈞,總成為每個夏天最令人感動的風景。

馬鈞是我平生所見笑容最多的人,只要你誇他一點點,他就認定你是他的朋友。他曾在半夜三更偷別人地裡的紅苕,被逮住後,被吊在屋簷木樑上鞭打,身上全是血珠,可那家人把他放下後送他一背篼紅苕,他滿是鮮血的嘴又裂開成嘿嘿一笑。農村缺水,逢大旱就要到水井提桶排隊等水,可某天清晨人們走到水井卻發現水裡儘是發臭的肥皂泡,這即是馬鈞所為——他熱得不行了,凌晨跑出來洗了個涼到腳心底的澡。

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村民們一見馬鈞就罵「報應娃娃」,可雇他幹農活時依然分文不給。馬鈞吃過大部分村民家的飯,幫過大部分村民挑井水、收稻穀、割麥子、掰玉米,馬母對眾人也早有交代,「只要你們不打他,只要給他飯吃,就可以了」。

如今馬母已經79歲,皮包骨頭,病魔纏身,可一旦回憶起馬鈞,總會自豪地說:「鈞兒啊,懂事,懂事得很。」

肖淑會:累成活魂的女人

肖淑會的屍體被發現斜躺在自家草堆之中,口吐白沫,頭髮散亂,神情痛苦,這個復發過幾次精神病的女人,以如此悲慘的下場離開了人世。

事後眾人議論紛紛,有人證實淑會生前吃的藥是由其夫到鄉村藥店去拿的,還有鄰居聽見其夫吼過一句:「這麼多藥,你狗日一口吞嘛!」為此眾人懷疑,精神失常的淑會是因吞藥過量致死。然而喪禮很快舉行,淑會之夫哭得哎喲翻天,氣氛甚為瘆人,因此也就無人舉報、無人追究了。

這個生於1953年的肖淑會,年僅18歲就嫁給其夫,1999年離開人世,在與其夫共同生活的28年裡,受盡折磨與暴力摧殘,數度瘋癲。她的兩個兒子 1999年都在外打工,大兒子的大腿在廣東中山被預製板壓斷,二兒子在貴州遵義工地學磚工手藝。如今兩個兒子都已娶妻生子,同時也贍養父親,但對母親之死,一直耿耿於懷。

說起淑會,無人不同情。這個「累成活魂」的女人,經常打著光腳踩在鄉村石子公路上,挑著酒廠高粱糟子往回趕。她一年到頭起早摸黑,一刻不停地像驢一樣幹活,卻總被奴隸一樣地對待,動不動就被身強體壯的丈夫辱罵毆打。炎炎夏日,淑會的丈夫躺在屋裡睡大覺,而她卻被逼得必須在太陽底下砍玉米稈。擺在她面前的,永遠是幹不完的農務、家務,一旦感冒發燒就遭到丈夫的白眼,若被查出私自用了五毛錢買了包子饅頭吃,更會遭到懲罰。

淑會漸漸地不愛說話,也不敢說話。某天她穿上剛買的紅色新衣服,準備上街,被丈夫喝斥「你狗日馬上跟我脫下來,不然打死你媽賣逼的」,於是她也就乖乖地換上補丁衣服上街。那年月,沒有任何人幫她說一句話,她忍氣吞聲,直到死。

淑會住的只是用石頭堆砌起來的平房,裡面堆滿了稻穀、玉米、紅苕、南瓜;豬圈裡有六頭豬,一群鴨子被圍在柵欄裡,灶房搭在半倒塌的草房中。黑暗的牆角,有她的兩雙鞋,一雙是磨平鞋底的涼鞋,一雙是打滿補丁的膠鞋;而人們更多看到的是,她總打著光腳,挑一擔或背一簍,瘦弱的身體,彎曲的背,臉總是朝下看。

淑會精神失常,沒有一次不是因為被毆打所致。一旦她犯瘋病,她丈夫就拿鏈子把她套起來,把門鎖起來;若她叫得太大聲了,鄰居口舌多了,她的丈夫才會跑到藥店拿些藥給她。平時的淑會當牛做馬,瘋時她卻連畜牲都不如,她只是圓睜著凹陷的大眼,再痛也不敢叫喚一聲,不然就會挨揍。淑會瘋過幾次,但卻從未被送去過醫院。

有人說,淑會死了也好,對她是解脫。有次母親和我走在鄉村公路,看著遠處田檻上淑會的丈夫彎腰駝背地割草,母親說:「你看嘛,這個人沒了淑會,今後要造孽。」

我永遠無法忘記的是1998年的臘月,有天我從縣城高中放寒假回來,天色已暗,我拖著一口沉重的箱子往回趕,路過淑會家,她招呼我進屋歇一歇。她當時正在宰豬草,說:「你坐你坐,我豬喂完了就拉個鴨子來殺,那隻鴨子瘸了好久了。」那晚村裡停電,淑會硬是在煤油燈下殺鴨、打整、炒菜。吃飯之中,淑會頻頻地笑著為我夾肉,問我學習怎麼樣,想不想父母,以後有啥事都可以找她幫忙;又說,讀書人有知識有文化就是好,認得字,今後又掙得了錢。那時,我父母常年外出打工,因此那是我多年來吃得最香、最溫暖的一頓飯。

想不到才過了幾個月,我在學校與遠在廣州打工的母親通電話,她告訴我淑會已經死了。從母親以後的講述中,我才漸漸瞭解到淑會那28年暗無天日的日子。

樊志廣:看透了人情冷暖

2004年,在外飄泊21年的志廣,從外地回到了農村老家。說是「家」,其實他沒有一間房,離別家鄉時的草房早已成為一片亂草之地。聽村民指點,他才知道哪棟樓房是他弟弟的。

志廣耳朵不好,人稱「樊聾子」,你必須在他面前大聲喊叫,他才聽得見,加之人長得矮小,沒什麼手藝,不大讓人瞧得起。他常年在外打工,21年沒回來過。最後,在工地,他的右腳被蛇咬了,包工頭甩出500元叫他滾蛋,連打雜的活也不給他幹了,他這才被迫回鄉。回鄉時,他整個腳背都腫平了,紅腫的傷口不時流出膿血。

回顧起來,1983年志廣就已外出打工,他挖過煤,打過石頭,進過木材廠,幫農民割草餵魚,幫包工頭看守工地,後來在工地拌灰挑桶。他之所以21年沒回過家,因為農村的苦日子把他過怕了,他寧願一個人在外面掙點兒吃點兒,也不願意留在莊稼地裡刨一輩子。

志廣原打算是回到老家投靠親戚,可親戚大都外出務工,留有一兩家沒外出的,也不願收留他,只是扔給他一兩百元,表表心意而已。

志廣平生好賭,回鄉後,老毛病不改,腫著腳到處借錢去賭,可他借了錢又不還。起初腳腫時,人們還與他同桌打牌,可漸漸地他的臉也開始浮腫,於是人們紛紛遠離他,錢不必還了,牌也別打了,省得把病傳染給別人。

志廣沒醫療保險,更沒有錢進醫院,能去的地方,只有鄉村藥店,他奢求抓幾副便宜中藥就能治好病。後來,醫生告訴他患的是尿毒症,他還以為僅僅是 「尿有毒」而已,哪曉得是腎衰竭。人們都勸他想吃什麼就趕緊買來吃,別輸液了,越輸液死得越快。有人告訴志廣

「你得的是絕症,幾十萬塊都治不好!」他嚇得半死。

志廣不想死,他四處找弟弟的電話號碼——弟弟人在外地,可電話中談到錢,就沒了下文。在生命的最後兩年,志廣看透了人情冷暖,說自己像瘟疫一樣,每個人都躲他躲得遠遠的。他在已經不能站起來走動的時候,說自己最渴望的事情就是一覺睡去,再也不要起來。志廣對死亡看得那麼清晰:死亡就像瞬間鑽進黑暗地洞,再也爬不出來。他從怕死,變成等死,到死前,他的臉上不再有恐懼,只是有些許不甘。

在生命裡的最後兩個月,和他同樣貧窮的妹妹精心照料了他。這位信仰基督的妹妹,為他早晚禱告,還為他找了民間偏方嘗試,可志廣終究沒能挺住。這期間,志廣每天都能聽到妹妹說無數遍「主啊」,可他終究無力選擇自己的歸宿,有扇大門已關,他猛一回頭,什麼都看不見了。

2006年秋的某個傍晚,他坐在籐椅上,呼吸急促地顫抖著抽完最後一支煙,妹妹問他願不願意信仰耶穌,他「嗯」了一聲,便永久地閉上了雙眼,身邊沒有妻子,沒有子女,也沒留下一分錢。

志廣的葬禮,他的妹妹想要以基督徒方式來操辦,不請陰陽道士,不做齋擺席,連下葬也不必哭哭啼啼,只須扎白花、唱讚美詩。可是志廣的弟弟、弟媳卻堅持主張入鄉隨俗,以免他人笑話,於是耗資兩萬元,把喪事辦得格外隆重。親人們披麻戴孝、長跪守夜,花圈擺滿了院壩,鞭炮震響了山間,一陣陣的嚎啕大哭,通過喇叭鑽進每個村民的耳朵。志廣這個全身浮腫的「獨人兒」,生前被人嫌棄,死後卻如此風光。

村民們紛紛說志廣運氣好,志廣弟弟、弟媳良心好;一位老人說,「如果換成是別人,長蛆了都沒人過問」。由於志廣的葬禮沒按照基督徒的方式辦,他的妹妹哭得淚流滿面。

文章來源:《中國人權雙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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