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名著】《儒林外史》第四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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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3年6月3日訊】【導讀】《儒林外史》是由清代作家吳敬梓創作的長篇小說,全書共五十六回,約四十萬字。《儒林外史》是中國文學史上一部傑出的現實主義的長篇諷刺小說。小說假託明代,實際反映的是康乾時期科舉制度下讀書人的生活的沉浮,境遇的順逆,功名的得失,仕途的升降,情操的高尚與卑劣,理想的倡導與破滅,出路的探索與追尋。作者吳敬梓(1701~1754年)字敏軒,號粒民,晚年又號文木老人,安徽全椒人,享年五十四歲。吳敬梓是清代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

第四十三回 野羊塘將軍大戰 歌舞地酋長劫營

話說湯大爺、湯二爺領出落捲來,正在寓處看了氣惱,只見家人從貴州鎮遠府來,遞上家信。兩人拆開同看,上寫道:

生苗近日頗有蠢動之意,爾等於發榜后,無論中與不中,且來鎮署要緊!

大爺看過,向二爺道:「老人家叫我們到衙門裡去。我們且回儀征,收拾收拾,再打算長行。」當下喚尤鬍子叫了船,算還了房錢,大爺、二爺坐了轎,小廝們押著行李,出漢西門上船。葛來官聽見,買了兩隻板鴨,幾樣茶食,到船上送行。大爺又悄悄送了他一個荷包,裝著四兩銀子,相別去了。當晚開船,次早到家。大爺、二爺先上岸回家。才洗了臉坐下吃茶,門上人進來說:「六爺來了。」

只見六老爺後面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一見面就說道:「聽見我們老爺出兵征剿苗子,把苗子平定了,明年朝廷必定開科,大爺、二爺一齊中了,我們老爺封了侯,那一品的蔭襲,料想大爺、二爺也不稀罕,就求大爺賞了我,等我戴了紗帽,給細姑娘看看,也好叫他怕我三分!」大爺道:「六哥,你掙一頂紗帽單單去嚇細姑娘,又不如去把這紗帽賞與王義安了。」

二爺道:「你們只管說話,這個人是那裡來的?」那人上來磕頭請安,懷裡拿出一封書子來,遞上來。六老爺道:「他姓臧,名喚臧歧,天長縣人。這書是社少卿哥寄來的,說臧歧為人甚妥帖,薦來給大爺、二爺使喚。」二爺把信拆開,同大爺看,前頭寫著些請問老伯安好的話,後面說到「臧歧一向在貴州做長隨,貴州的山僻小路他都認得,其人頗可以供使令」等語。大爺看過,向二爺說道,「杜世兄我們也許久不會他了,既是他薦來的人,留下使喚便了。」臧四磕頭謝了下去。

門上人進來稟:「王漢策老爺到了,在廳上要會。」大爺道:「老二,我同六哥吃飯,你去會會他罷。」二爺出去會客,大爺叫擺飯同六老爺吃。吃著,二爺送了客回來。大爺問道:「他來說甚麼?」二爺道:「他說他東家萬雪齋有兩船鹽,也就在這兩日開江,托我們在路上照應照應。」二爺便一同吃飯,吃完了飯,六老爺道:「我今日且去著,明日再來送行。」又道:「二爺若是得空,還到細姑娘那裡瞧瞧他去。我先去叫他那裡等著。」大爺道:「六哥,你就是個討債鬼,纏死了人!今日還那得工夫去看那騷婊子!」六老爺笑著去了。次日,行里寫了一隻大江船。尤鬍子、臧四同幾個小廝,搬行李上船,門槍旗牌,十分熱鬧,六老爺送到黃泥灘,說了幾句分別的話,才叫一個小船盪了回去。

這裏放炮開船,一直往上江進發。這日將到大姑塘,風色大作。大爺吩咐急急收了口子,彎了船。那江里白頭浪茫茫一片,就如煎鹽疊雪的一般。只見兩隻大鹽船被風橫掃了,抵在岸邊。便有兩百隻小撥船,岸上來了兩百個凶神也似的人,齊聲叫道:「鹽船擱了淺了,我們快幫他去起撥!」那些人駕了小船,跳在鹽船上,不由分說,把他艙里的子兒鹽,一包一包的盡興搬到小船上。那兩百隻小船都裝滿了,一個人一把槳,如飛的棹起來,都穿入那小港中,無影無蹤的去了。那船上管船的舵工,押船的朝奉,面面相覷,束手無策。望見這邊船上打著「貴州總鎮都督府」的旗號,知道是湯少爺的船,都過來跪下,哀求道:「小的們是萬老爺家兩號鹽船,被這些強盜生生打劫了,是二位老爺眼見的,求老爺做主搭救!」大爺同二爺道:「我們同你家老爺雖是鄉親,但這失賊的事,該地方官管,你們須是到地方官衙門遞呈紙去。」朝奉們無法,只得依言,具了呈紙,到彭澤縣去告。

那知縣接了呈詞,即刻升堂,將舵工、朝奉、水手一干人等,都叫進二堂,問道:「你們鹽船為何不開行?停泊在本縣地方上是何緣故?那些搶鹽的姓甚名誰?平日認得不認得?」舵工道:「小的們的船被風掃到岸邊,那港里有兩百隻小船,幾百個凶神,硬把小的船上鹽包都搬了去了。」知縣聽了,大怒道:

「本縣法令嚴明,地方清肅,那裡有這等事!分明是你這奴才攬載了商人的鹽斤,在路伙著押船的家人任意嫖賭花消,沿途偷賣了,藉此為由,希圖抵賴。你到了本縣案下,還不實說么?」不由分說,撒下一把簽來,兩邊如狼如虎的公人,把舵工拖翻,二十毛板,打的皮開肉綻。又指著押船的朝奉道:「你一定是知情伙賴,快快向我實說!」說著,那手又去摩著簽筒。可憐這朝奉是花月叢中長大的,近年有了幾莖胡子,主人才差他出來押船,嬌皮嫩肉,何曾見過這樣官刑。今番見了,屁滾尿流,憑著官叫他說甚麼就是甚麼,那裡還敢頂一句?當下磕頭如搗蒜,只求饒命。知縣又把水手們嚷罵一番,要將一干人寄監,明日再審。

朝奉慌了,急急叫了一個水手,托他到湯少爺船上求他說人情。湯大爺叫臧歧拿了帖子上來拜上知縣,說:「萬家的家人原是自不小心,失去的鹽斤也還有限。老爺已經責處過管船的,叫他下次小心,寬恕他們罷。」知縣聽了這話,叫臧歧原帖拜上二位少爺,說:「曉得,遵命了。」又坐堂叫齊一干人等在面前,說道:「本該將你們解回江都縣照數追賠。這是本縣開恩,恕你初犯。」扯個淡,一齊趕了出來。朝奉帶著舵工到湯少爺船上磕頭,謝了說情的恩,捻著鼻子回船去了。

次日風定開船,又行了幾程。大爺、二爺由水登陸,到了鎮遠府,打發尤鬍子先往衙門通報。大爺、二爺隨後進署。這日正陪著客,請的就是鎮遠府太守。這太守姓雷,名驥,字康錫,進士出身,年紀六十多歲,是個老科目,大興縣人,由部郎升了出來,在鎮遠有五六年,苗情最為熟習。雷太守在湯鎮台西廳上吃過了飯,拿上茶來吃著,談到苗子的事。雷太守道:「我們這裏生苗、熟苗兩種,那熟苗是最怕王法的,從來也不敢多事,只有生苗容易會鬧起來。那大石崖、金狗洞一帶的苗子,尤其可惡!前日長官司田德稟了上來說:『生員馮君瑞彼金狗洞苗子別莊燕捉去,不肯放還。若是要他放還,須送他五百兩銀子做贖身的身價。』大老爺,你議議這件事該怎麼一個辦法?」湯鎮台道:「馮君瑞是我內地生員,關係朝廷體統,他如何敢拿了去要起贖身的價銀來?目無王法已極!此事並沒有第二議,惟有帶了乒馬,到他洞里把逆苗盡行剿滅了,捉回馮君瑞,交與地方宮,究出起釁情由,再行治罪。舍此還有別的甚麼辦法?」雷太守道:「大老爺此議原是正辦,但是何苦為了馮君瑞一個人興師動眾?愚見不如檄委田土司到洞里宣諭苗酋,叫他好好送出馮君瑞,這事也就可以罷了。」湯鎮台道:「太老爺,你這話就差了。譬如田土司到洞里去,那逆苗又把他留下,要一千兩銀子取贖;甚而太老爺親自去宣諭,他又把太老爺留下,要一萬銀子取贖,這事將如何辦法?況且朝廷每年費百十萬錢糧,養活這些兵丁、將備,所司何事?既然怕興師動眾,不如不養活這些閑人了!」幾句就同雷太守說戧了。雷太守道:「也罷,我們將此事敘一個簡明的稟帖,稟明上台,看上台如何批下來,我們遵照辦理就是了。」當下雷太守道了多謝,辭別回暑去了。這裏放炮封門。湯鎮台進來,兩個乃郎請安叩見了。臧四也磕了頭。問了些家鄉的話,各自安息。過了幾日,總督把稟帖批下來:

仰該鎮帶領兵馬,剿滅逆苗,以彰法紀。余如稟,速行繳。這湯鎮台接了批稟,即刻差人把府里兵房書辦叫了來,關在書房裡。那書辦嚇了一跳,不知甚麼緣故。到晚,將三更時分,湯鎮台到書房裡來會那書辦,手下人都叫迴避了。湯鎮台拿出五十兩一錠大銀放在桌上,說道:「先生,你請收下。我約你來不為別的,只為買你一個字。」那書辦嚇的戰抖抖的,說道:「大老爺有何吩咐處,只管叫書辦怎麼樣辦,書辦死也不敢受大老爺的賞!」湯鎮台道:「不是這樣說。我也不肯連累你。明日上頭有行文到府里叫我出兵時,府里知會過來,你只將『帶領兵馬』四個字,寫作『多帶兵馬』。我這元寶送為筆資,並無別件奉托。」書辦應允了,收了銀子。放了他回去。又過了幾天,府里知會過來,修湯鎮台出兵,那文書上有「多帶兵馬」字樣。那本標三營,分防二協,都受他調遣。各路糧餉俱已齊備。

看看已是除夕。清江、銅仁兩協參將、守備稟道:「晦日用兵,兵法所忌。」湯鎮台道:「且不要管他。『運用之妙,在於一心』,苗子們今日過年,正好出其不意,攻其無備。」傳下號令:遣清江參將帶領本協人馬,從小石崖穿到鼓樓坡,以斷其後路;遣銅仁守備帶領本協人馬,從石屏山宜抵九曲崗,以遏其前鋒。湯鎮台自領本標人馬,在野羊塘作中軍大隊。調撥已定,往前進發。湯鎮台道:「逆苗巢穴正在野羊塘,我們若從大路去驚動了他,他踞了碉樓,以逸待勞,我們倒難以刻期取勝。」因問臧歧道:「你認得可還有小路穿到他後面?」臧歧道:「小的認得。從香爐崖扒過山去,走鐵溪里抄到後面,右近十八里;只是溪水寒冷,現在有冰,難走。」湯鎮台道:「這個不妨。」號令中軍,馬兵穿了油靴,步兵穿了鷂子鞋,一齊打從這條路上前進。

且說那苗酋正在洞里,聚集眾苗子,男男女女飲酒作樂過年。馮君瑞本是一個奸棍,又得了苗女為妻,翁婿兩個,羅列著許多苗婆,穿的花紅柳綠,鳴鑼擊鼓,演唱苗戲。忽然一個小卒飛跑了來報道:「不好了!大皇帝發兵來剿,已經到了九曲崗了!」那苗酋嚇得魂不附體,忙調兩百苗兵,帶了標槍,前去抵敵。只見又是一個小卒沒命的奔來報道:「鼓樓坡來了大眾的兵馬,不計其數!」苗酋同馮君瑞正慌張著急,忽聽得一聲炮響,後邊山頭上火把齊明,喊殺連天,從空而下。那苗酋領著苗兵,捨命混戰。怎當得湯總鎮的兵馬,長槍大戟:直殺到野羊塘,苗兵死傷過半。苗酋同馮君瑞覓條小路逃往別的苗洞里去了。

那裡前軍銅仁守備,后軍清江參將,都會合在野羊塘,搜了巢穴,將敗殘的苗子盡行殺了,苗婆留在軍中執炊具之役。湯總鎮號令三軍,就在野羊塘紮下營盤,參將、守備都到帳房裡來賀捷。湯總鎮道:「二位將軍且不要放心。我看賊苗雖敗,他已逃往別洞,必然求了救兵,今夜來劫我們的營盤。不可不預為防備。」因問臧歧道:「此處通那一洞最近?」臧歧道:「此處到豎眼洞不足三十里。」湯鎮台道:「我有道理。」向參將、守備道:「二位將軍,你領了本部人馬,伏于石柱橋左右,這是苗賊回去必由之總路。你等他回去之時,聽炮響為號,伏兵齊起,上前掩殺。」兩將聽令去了。

湯總鎮叫把收留的苗婆內中,揀會唱歌的,都梳好了椎髻,穿好了苗錦,赤著腳,到中軍帳房裡歌舞作樂;卻把兵馬將士都埋伏在山坳里。果然五更天氣,苗酋率領著豎眼洞的苗兵,帶了苗刀,拿了標槍,悄悄渡過石柱橋。望見野羊搪中軍帳里燈燭輝煌,正在歌舞,一齊吶聲喊撲進帳房。不想撲了一個空,那些苗婆之外並不見有一個人。知道是中了計,急急往外跑。那山坳里伏兵齊發,喊聲連天。苗酋拚命的領著苗兵投石柱橋來,卻不防一聲炮響,橋下伏兵齊出,幾處湊攏,趕殺前來。還虧得苗子的腳底板厚,不怕岣岩荊棘,就如驚猿脫兔,漫山越嶺的逃散了。

湯總鎮得了大勝,檢點這三營、兩協人馬,無大損傷,唱著凱歌,回鎮遠府。雷太守接著,道了恭喜,問起苗酋別莊燕以及馮君瑞的下落。湯鎮台道:「我們連贏了他幾仗,他們窮蹙逃命,料想這兩個已經自戕溝壑了。」雷太守道:「大勢看來自是如此,但是上頭問下來,這一句話卻難以登答,明明像個飾詞了。」當下湯鎮台不能言語。回到衙門,兩個少爺接著,請了安。卻為這件事,心裏十分躊躕,一夜也不曾睡著。次日,將出兵得勝的情節報了上去。總督那裡又批下來,同雷太守的所見竟是一樣,專問別莊燕、馮君瑞兩名要犯,「務須刻期拿獲解院,以憑題奏」等語。湯鎮台著了慌,一時無法。只見臧歧在旁跪下稟道:「生苗洞里路徑小的都認得。求老爺差小的前去打探得別莊燕現在何處,便好設法擒捉他了。」湯鎮台大喜,賞了他五十兩銀子,叫他前去細細打探。

臧歧領了主命,去了八九日,回來稟道:「小的直去到豎眼洞.探得別莊燕因借兵劫營輸了一仗,洞里苗頭和他惱了,而今又投到白蟲洞那裡去。小的又尋到那裡打探,聞得馮君瑞也在那裡,別莊燕只剩了家口十幾個人,手下的兵馬全然沒有了。又聽見他們設了一計,說我們這鎮遠府里,正月十八日鐵溪里的神道出現,滿城人家家家都要關門躲避。他們打算到這一日,扮做鬼怪,到老爺府里來打劫報仇。老爺須是防範他為妙。」湯鎮台聽了道:「我知道了。」又賞了臧歧羊酒,叫他歇息去。

  果然鎮遠有個風俗,說正月十八日,鐵溪里龍神嫁妹子。那妹子生的醜陋,怕人看見,差了多少的蝦兵蟹將護衛著他嫁。人家都要關了門,不許出來張看。若是偷著張看,被他瞧見了,就有疾風暴雨,平地水深三尺,把人民要淹死無數。此風相傳已久。

到了十七日,湯鎮台將親隨兵丁叫到面前問道:「你們那一個認得馮君瑞?」內中有一個高挑子出來跪稟道:「小的認得。」湯鎮台道:「好。」便叫他穿上一件長白布直裰,戴上一頂紙糊的極高的黑帽子,搽上一臉的石灰,妝做地方鬼模樣;又叫家丁妝了一班牛頭馬面,魔王夜叉,極猙獰的怪物。吩咐高挑子道:「你明日看見馮君瑞,即便捉住,重重有賞。」布置停當,傳令管北門的,天未明就開了城門。那別莊燕同馮君瑞假扮做一班賽會的,各把短刀藏在身邊,半夜來到北門,看見城門已開,即奔到總兵衙門馬號的牆外。十幾個人各將兵器拿在手裡,扒過牆來,望裡邊,月色微明,照著一個大空院子,正不知從那裡進去。忽然見牆頭上伏著一個怪物,手裡拿著一個糖鑼子噹噹的敲了兩下,那一堵牆就像地動一般,滑喇的憑空倒了下來,幾十條火把齊明,跳出幾十個惡鬼,手執鋼叉、留客住,一擁上前。這別莊燕同馮君瑞著了這一嚇,兩隻腳好像被釘釘住了的,地方鬼走上前一鈞鐮槍勾住馮君瑞,喊道:「拿住馮君瑞了!」眾人一齊下手,把十幾個人都拿了,一個也不曾溜脫。拿到二堂,湯鎮台點了數,次日解到府里。

雷太守聽見拿獲了賊頭和馮君瑞,亦甚是歡喜,即請出王命、尚方劍,將別莊燕同馮君瑞梟首示眾,其餘苗子都殺了,具了本奏進京去。奉上諭:

湯奏辦理金狗洞匪苗一案,率意輕進,糜費錢糧,著降三級調用,以為好事貪功者戒。欽此。

湯鎮台接著抄報看過,嘆了一口氣。部文到了,新官到任,送了印,同兩位「公子商議,收拾打點回家。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將軍已去,悵大樹之飄零;名士高談,謀先人之窀穸。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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