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12月15日訊】【導讀】《華彩》主要是在文革大背景下的扣人心弦的三台戲:主人公一家三撥人間的僵持與矛盾;母、女與捷明間的親情與愛情的瓜葛與尷尬;捷明、舒麗、甜甜三角間拉扯與糾纏的酸甜苦辣。矛盾重重,好戲連台,讓你目不暇接,但它卻是、又不是以故事曲折多變、曲徑通幽而取勝的,乃是、主要是以美不勝收而令人欲罷不能、呈現其藝術魅力的。
華彩
帷幕慢慢地拉開了。聚光燈緋紅溫暖的光束,投射在媽媽和捷明的聚光束,投射在媽媽和捷明的身上。
音樂廳裏靜極了,靜得能聽見我心跳的聲音。
媽媽的手輕輕地抬了起來,神情那樣專注,眼睛浸在緋紅的燈光裏晶亮晶亮地閃爍著。我的心裏不覺掠過一陣輕微的顫慄——那閃爍著的不是媽媽的淚光嗎?
我抓住了身邊那個人的手,那隻手也緊緊地捏住了我的。直到我感到疼痛時,才轉過臉來看她——不,我不敢看她的臉,因爲她的臉在幽暗的光線裏竟顯得那樣地慘 白,眼淚正象小河一樣無聲地奔瀉在她的面頰上。可是,她的眼睛卻睜得那麽大,那麽美,又那樣苦痛地盯著臺上的那個拉小提琴的人……
就在這一刻,琴聲響了。是媽媽彈的。這鋼琴小提琴協奏曲《十年暢想曲》的第一個音符,是那麽有力,那麽富於感情!它宛如一朵浪花飛濺在我的心裏,立即變幻出迷離的色彩;而捷明那悠然而出的琴音,宛如空中一根半透明的絲帶,正從這浪花的飛濺與嘯鳴聲中飄了出去,飄了出去……
我的眼睛突然噙滿了淚水。眼前頭顱的海洋不見了,舞臺也象消隱在海洋的深處。這精巧美麗的音樂廳宛如正在變換成昨天的歲月,昨天的天地,昨天的校園與人心。因爲媽媽和捷明的琴聲正在傾訴著我們昨天的辛酸與歡樂……
1 舒麗和捷明
一九七O年夏天,我度過了十七歲生日。
從六六年夏天起突然颳起的暴風雨,象瘋狂得夠了需要稍稍喘息一下那樣,將一種寧靜可是窒息的空氣籠罩在我的身邊,籠罩在音樂學院的校園裏。
血開始在暗暗地流,人心像是沈到了深處。生活並不平靜,可是失去了往日的喧囂。音樂學院的人都被攆到了鄉下,校園空空,滿目荒涼,只留下了幾戶不能再移動的破敗人家。因爲媽媽是個早就退職的聾子,我們家才被允許留在這個被遺忘的角落裏。
一天晚上,我和媽媽從外面回到音樂學院,走進了徒有幾堆爛瓦破磚的大門。夜色遮蔽著武鬥後留下的斷壁殘垣,也遮蔽著我和媽媽的心。
夜色裏看不清媽媽的臉,可是,看得見她的眼睛。
我突然想跟媽媽說句什麽,哪怕是一句調皮而又嬌嗔的話也好。我不習慣這死一般沈寂的夏夜。在這樣的夜晚,你會對自己生命的存在都發生懷疑的。
可是,我只是在暗中抿了一下嘴巴。因爲,媽媽聽不見,她是個聾子。我又想起了跟媽媽說話的特殊語言,一個特別的手勢,一個有特徵的口型,還有,一種富於表情的神態。然而,暗夜裏媽媽看不見這一切。
突然,我好象聽見了什麽聲音。這聲音是那樣地輕微,可又是那樣地清晰,而且還那麽熟悉。這樣的夜晚,誰會在這樣的校園裏談心呢?
我拉了一下媽媽的胳膊,媽媽立刻偏過臉來。我對路邊黑黝黝的小樹林努了一下嘴,用手對那兒指了一下,又拉了一下媽媽的胳膊。媽媽明白了我的意思,向小樹林看去。可是,她很快又回過頭來,向我微微地張開兩手,表示她什麽也沒有看到。
不,我沒有産生幻覺,我還沒到産生幻覺的年齡呢!我的眼睛終於穿透了夜的黑紗,看到了小樹林邊上的兩個人影,並且很快就認出了他們。我抿了一下嘴巴,不開 心地正準備拉著媽媽就走,可是,另一種神秘的情緒,又拖住了我的腿。我沒有顧得上黑暗裏媽媽奇怪的眼光,竟偷聽起人家的話來了。我真地聽到了,聽清了,我 沒有猜錯,是捷明和舒麗在說話。
「……媽不同意我們。再說,我,也要到文工團當臨時提琴手了,和你有那種關係,不好。這,是最後一次了,你別再找我,媽媽知道了,要……」
我的心抖了一下,臉上忽然發起燒來。偷聽人家的情話,不羞!可是,我卻又愣在那裏,動也不動,直到媽媽拉走了我。
舒麗是我的好朋友,比我大四歲,捷明等於住在我們家,他已經和我們一起生活了五年。他是孤兒,媽媽對他比對我還好,我有時真嫉妒呢!我知道他和舒麗好,這能瞞過我嗎?
可是,我剛才聽清了,舒麗要不和他好了。這使我愣了,說不出是什麽滋味。驚訝還是失望,同情還是擔心?我覺得有點惋惜,又有點幸災樂禍,甚至還有點莫明其妙地傷心。誰能說得清一個十七歲少女的心?何況我自己!
雖說那種年頭,往往催人早熟,可我卻總不象個有心思的人。雖然有時我也想裝作大人,沈思默想,臉上露出憂愁與憤怒,可是,它們就象與我無緣似的,總是維持不長久。不是嗎?剛才偷聽到的話雖然也讓我不快活了一會兒,可是一踏進家門,不快活就溜走了,並且急於要把剛才偷聽來的人家的傷心話,象報喜一樣報給媽媽 聽。我和媽媽又做嘴型,又打手勢,又擠眉弄眼,可是,是媽媽的眼睛與感覺不靈了,還是這樣的事情太難用嘴型、手勢與表情來表達了?媽媽對我搖著頭,說她沒 有聽懂,可眼睛又在急切地盤問著我。我生氣地一嘟嘴巴,把兩手往下一拖,不說了!媽媽立刻笑了。她看出我不耐煩,生氣了,忙轉過身子,順手在桌上撕下一張 專備的紙片,往我的手上一遞,臉上露出了象賠禮似的笑容。我對她噘了一下嘴巴,這才奪過她手中的紙和筆,不假思索地就寫了幾行字:「舒麗說她不和捷明好了!」
我寫完了,媽媽也就看完了。她立即張開兩手,吃驚地看著我,問我:「爲什麽?」
我伏在媽媽的肩頭上,連嘴帶手地動作起來,還對著媽媽的耳朵大聲叫道:「她媽媽不同意!」
媽媽總算明白了,卻只是愣愣地看著我,我不自覺地對門外看了一眼――要是捷明聽見了我這樣大叫大嚷可就糟了。還好,門外沒有人。
媽媽竟象那次被抄家之後一樣,站在我面前獃獃地出起神來——我忽然可憐起媽媽來,忙偎依了過去。可是,媽媽卻沒有給我相應的溫情。我生氣了,又有點兒幸災樂禍,不爲別的,就爲我有點嫉妒捷明,他分走了媽媽給我的愛。
當我和媽媽在各想各的心思時,哥哥卻顛了進來——別笑話我這樣形容他走路,他生來就是那麽一副顛像!他一進來,就大喊大叫地說:「甜甜,你少管別人的閒事!他活該,總有—天還要倒大楣!」說完就又顛了出去。他是我們家唯一的無產階級——工人。瞧他那副神氣勁,全然忘了當年他沒考上高中時受過的冷落。
也真奇怪,哥哥的話竟突然把我的心情改變了。我忽然想到了捷明,並可憐起他來。
媽媽走了,我跟著媽媽走到隔壁的那間小房間。門虛掩著,媽媽將它輕輕地推開了。
屋裏沒有人,有的只是一桌零亂的樂譜,連被子也沒疊的床,規規矩矩睡在琴盒裏的琴,還有那架躲在牆旮旯裏的破風琴,那是媽媽的。
媽媽失神地看著這一切,燈光下連臉也變得蒼白了許多。
我的心裏忽地填滿了不自在,真的可憐起媽媽來了。因爲,我知道,五年來,他的一顰一笑都牽拽著媽媽的心。
往事就象一片浮雲,遊到了我的心邊……
2 領來捷明
我從記事起,媽媽就是一個聾子。
小時候,我問過媽媽,問她怎麽是個聾子,可是媽媽的臉色使我不敢再問下去。我也曾天真地問過爸爸,爸爸只會惡狠狠地回答我:「鬼才知道。」後來,待我長大了一點兒時,我隱隱約約地聽見哥哥和姐姐嘰咕過,說媽媽是在那位院長回國之後,因爲晝夜失眠,才突然變聾的。可是,我不相信。
到我開始明白點兒人事的時候,我慢慢發現媽媽要是和爸爸在一起,她的臉上就會失去笑容,失去那種我能感覺到的、特別溫暖的東西。
媽媽最美的時候,就是她坐在鋼琴的前面時。那時我小,就依著媽媽的腿,看著媽媽的手在琴鍵上一彈一彈,琴鍵蹦出許多好聽的聲音。有時,我也用小指頭去按那白的和黑的琴鍵,讓它也發出好聽的聲音來。每逢這時,媽媽就笑了,還吻我,甚至端詳著我,說一些我還不大明白的話。有一次,我把媽媽的兩隻手擱在身後,自己按響了琴鍵,問媽媽聽不聽得見?可是,媽媽的臉忽然叫人害怕起來了,我也怕了。後來,媽媽把我摟到了懷裏,一會兒,眼淚就 濕遍了我的小臉。
「媽媽教你彈鋼琴、學音樂好嗎?」媽媽含著淚水問我,我象懂事似地點點頭,媽媽把我摟得更緊了。從此,媽媽的生活裏象忽然又獲得了歡樂,每一天最歡樂的時光,就是當我和媽媽一起坐在鋼琴前面的時候。
待我又長大了一點時,就發現媽媽不大喜歡哥哥和姐姐。媽媽曾喃喃地對我說過,「甜甜,他們不象我。」
他們不象媽媽,那麽,肯定是象爸爸。我不喜歡爸爸。因爲他總是愛叫媽媽流淚,就象姐姐和哥哥老愛對我做出一副管教我的樣子,叫我討厭他們一樣。
我們家好象分成了三撥兒:我和媽媽,哥哥和姐姐,還有,就是爸爸。哥哥跟姐姐最好,什麽事都愛在一塊兒嘀咕。爸爸後來調到內地去了,一年回來一、兩次;就 是回來了,也只是抽他的煙、喝他的酒,喝醉了還又哭又笑地,每逢這時,我就會看見媽媽厭惡的眼光。
我們一家就這樣既平靜又不和諧地維持到了那一年——誰也不會忘記的一九六六年。
那一年,我才十三歲。幼稚、單純的我還不能明白突然之間發生的那種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只是覺得害怕,害怕那些變化造成的災難會降臨到我和媽媽、還有我們一家的頭上。但我又驚奇,驚奇音樂學院裏白天黑夜都響著一片「啌啌啌吭吭吭」的進行曲。許多與我同齡的小姑娘都穿起了草綠色的軍裝,梳兩隻羊角辮,手裏神氣地拿著小紅本,胸前還佩著一隻挺大的紀念章。可是,媽媽沒有這樣打扮我。我還是穿著過時的童裝,任媽媽將我的頭髮一把捋緊,梳成一個蓬鬆的大辮子甩在身後。我有點兒羡慕人家,可又覺得還是自己美。
也許,真的是聾子不怕雷吧,媽媽看著眼前身邊發生著的一切,依然沈靜得很,臉上看不出有什麽驚慌失措的表情,只是有幾天夜裏當我醒來時,卻發現媽媽的眼睛 是睜著的,睜得那麽大,好象她的耳朵已經聽不見,要用眼睛來聽一樣。
或許,正因爲媽媽是個聾子,退職又早,所以,沒有誰來找她麻煩。要不是不懂事的姐姐忽然在家裏貼了一張大字報,嚎叫「媽媽的小資產階級情調應當批判」,媽媽還真不知道被人貼那種玩意兒的滋味呢!好在它是貼在家裏的,要不就難以設想了。
有一天下午,當媽媽領著我匆匆走過禮堂時,忽然看到一個人被那些穿草綠色軍裝的學生逼迫著跪在臺上「做飛機」,那人臉上汗淋如雨,而且滿嘴鮮血。媽媽突然停了下來,我的手被她捏得好疼,可是我又不敢掙開。
我發現媽媽的手在顫抖,臉色蒼白。我奇怪而又害怕地跟媽媽偎緊了,又向著那個倒楣的人看去——那不是院長嗎?彈鋼琴的大教授呢,還是從國外回來的!也就在 這一刻,我忽然想起來了,想起有幾次,當媽媽領著我遇見他時,總是急忙避開他,卻又捏緊了我的手的情形……媽媽就象從來就不認識他一樣,雖然我早看出來他 想找媽媽講話
難道媽媽的耳朵真是因爲他才聾的?
媽媽轉身領著我走了。那天晚上,媽媽坐在鋼琴前面,手指頭老按錯琴鍵,連我都聽出來了。
那以後的幾天,我發現媽媽的臉蒼白得厲害,連爸爸來信說他也被「揪」出來時,她也只是失神地愣坐在那兒。一連幾天,一次也沒有領我出去過。
我永遠忘記不了的是那天晚上,媽媽忽然象哭過一樣,領著—個人回到了家裏——我認識他,他就是那個院長的兒子,雖說已經十七歲,可是長得瘦瘦弱弱的,就象個小姑娘一樣。他沒有媽媽。
他也象剛哭過,站在媽媽的身邊,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臂彎裏夾著提琴的琴盒。媽媽將他的一隻小箱子擱在我們的床底下。
媽媽拉過我,牽著我的手,另一隻手,又牽住了他。媽媽的眼裏噙滿了淚水,聲音顫抖地對我說:「甜甜,他叫捷明,叫他哥哥,以後他就在我們家了。」
我吃驚地瞪大眼睛,望著媽媽。媽媽正滿含期望地看著我。可是,我卻在輕輕地掙脫著媽媽的手,媽媽沒有放開我。
我不覺看了一眼我的這個「哥哥」,可是,「哥哥」的眼光立即躲開了。
這天晚上,他就睡在媽媽給他鋪的小床上,我卻被媽媽摟在懷裏。
「他的爸爸死了,家也被封了。」媽媽忽然輕輕地說。我忽然感到枕巾變濕了。
我睡不著,不明白媽媽爲什麽要把他領回家來。他不是「特務」、「走資派」的兒子嗎?可是,我從來沒有違拗過媽媽,何況我也可憐他。
誰想,第二天,哥哥和姐姐一回來,就嚷起來了。說媽媽不想讓他們活了,把一個與我們家無親無故的走資派的兒子領到家裏,是嫌楣倒得不夠大!
媽媽坐在捷明的小床上不吱聲。雖然她聽不見,可是,姐姐與哥哥的神情她還是能看清的。
我站在媽媽身邊,心裏矛盾著呢。我討厭他倆,可是媽媽這麽做——合適嗎?噢,我太小了,還想不明白。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怯怯地閃在門外的過道裏——是他,還夾著提琴。
哥哥的臉都紫了,嚷了一句;「我非寫信告訴爸爸不可!」然後轉身就走了。走過他的身邊時,還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姐姐卻走到了他的跟前,說:「我們家不歡迎你,你走吧!」
他的臉紅了,眼睛裏忽地閃起兩團晶亮的淚水,然後低頭慢慢地走進房間,從床底下拿起了那隻小箱子。
媽媽慌忙站了起來,一下拉住他,可是他掙脫著,眼淚快要溢出來了。
「媽媽!」姐姐極其不滿地高叫了一聲。媽媽竟象聽見了似的,猛地擡起臉看著她,手還在拉扯著他的胳膊。
那一刻,在我的眼睛裏,姐姐是那樣地無情並且討厭,他又是那麽值得同情與可憐;媽媽呢,媽媽就象希臘神話裏的女神那樣,沈靜地守在他的身邊,保護著他。
我們四個人就這麽僵持著,直到媽媽挽著他的胳膊走了出去。
我的心忽然變得空落落的。我向媽媽追去,可是,姐姐攔住了我。
我推開了姐姐,走在媽媽和他的身後。幽暗的過道裏,我看著他瘦弱的身子,忽然間,一種從未有過的憐憫,湧上了我的心房。
我走過去,拉住了媽媽的袖子。
媽媽回過臉來,看著我。我的眼睛在對她說道:「媽媽,留下他吧!」一霎間,眼淚竟湧上了我的眼眶,我忙低下頭去。
媽媽將我摟進了懷裏,也摟住了他。她看懂了我眼睛裏的話。
我們三個人就這樣久久地站在過道裏……
媽媽的眼睛突然亮了,她看著樓梯下面的那間小儲藏室。我明白了媽媽的意思。
捷明終於被留下來了,就住在我們家隔壁的樓梯下面——那兒原是公家堆雜物的地方,可是空著。雖然哥哥與姐姐又大吵了一場,可是,媽媽卻用沈默抵抗住了他 們。並且就在當天,媽媽還親自去造反隊磨蹭了許久。造反隊經過研究,終於同意讓捷明住在那間樓梯檔裏了。那天晚上,媽媽微微激動地把我和捷明摟在懷裏,對 我們說:「孩子,好人還是有的……」
在那「停課鬧革命」的年代,媽媽成了他的教師,用鋼琴,也用心伴和著他的琴聲。媽媽說她在未聾之前聽過捷明的一次演奏。那時,他才七歲,剛隨他爸爸從國外回來,可是卻演奏得那麽好,並說是她在未聾前聽過的一次最能動心的演奏,因爲就在那個孩子的琴聲裏,洋溢著不尋常的才華。就在那之後不久,媽媽的耳朵聾了。媽媽說當時她還是摟著我聽的呢,可惜那時我還小。
「孩子,你失去的已經太多,不能再失去琴聲。」
我不止一次地聽見媽媽這樣對他說。每當此時,媽媽的臉上就會顯出一副既淒涼、又有所慰藉的神色。
就在那艱難的歲月裏,媽媽嚴格地按照音院的教程,按部就班地培養著他,從沒有一絲懈怠。開始還用鋼琴爲他伴奏,後來,鋼琴被抄走之後,她就用那架連抄家的人也看不上眼的破風琴代替了它。
我記得媽媽剛爲捷明伴奏時,只要她一看見捷明放下琴弓,臉上又顯出了迷惑的神情時,媽媽的兩隻手就會從琴鍵上滑落下來,或者愣愣地按在琴鍵上,眼睛裏常常 會溢滿了淚水。有時她還微微地搖一搖她那美麗的下巴——媽媽是在爲自己是個聾子而痛苦……可是,媽媽漸漸地能跟得上節奏了,漸漸地竟伴和得那麽入絲入扣起來。媽媽的臉上浮現出了欣慰的笑容,那笑容裏象藏著幸福的影子一樣……
幾年過去了,哥哥姐姐的吵鬧,爸爸偶爾回來時的冷眼,都沒有動搖媽媽的心。就在這間又矮又窄的小屋裏,我們好象在喧囂的塵世外面,又有了一個和睦勤奮的小家庭,一個被人間的惡風邪雨遺忘了的角落。可是,我始終都沒有深想過,媽媽爲什麽要收留這個孤兒?難道僅僅是對一個路人的同情與憐憫嗎?
3 捷明失戀后
夏天的黎明是最美的。
我躺在床上,窗外瓦藍的天空就象給海潮洗過似的,愈來愈明淨,愈來愈藍汪汪的了。窗外那本來就婆娑多姿的小樹,更是襯著又遠又藍的天幕,還披著一條淡紅淺金的雲霞的飄帶,真象個古裝戲裏的小美人。
可是,你知道黎明時我心裏的第一個感覺是什麽嗎?就是我聽慣了的黎明的琴聲。那每天早晨把我從睡夢中喚醒的琴聲怎麽不見了?那練習曲枯燥乾巴可又別有風味 的旋律哪兒去了呢?往日,當我正沈睡在少女的夢鄉裏,忽然被那明亮、有時還覺得遙遠的琴聲喚醒時,我真有點恨他呢!可又正是他的琴聲,才把我這個懶姑娘從 被窩里拉了出來,蓬鬆著頭髮,小跑著,來到另一片小樹林裏,唱響了第一個音階……
可是,今天它哪兒去了?難道他沒有起來?難道五年來無論冬夏春秋沒有一日間斷的琴聲真地消逝了?難道住在我們隔壁的年輕人第一次睡了懶覺,病了?我忽然想 起來了,想起來了——「舒麗不和他好了!」是的,昨天晚上舒麗對他說的話,我不是親耳聽見了嗎?還告訴了媽媽,還想起了那麽多的往事。
人的心思多奇怪呀。我居然起來了,只套了一條長褲,就溜出了家門,溜到了那扇小門的外邊,推開一條小隙縫,他不在,琴也不在。
我忽然轉過身來,向屋外跑去,我知道他在哪裡!
我從來就沒有猜錯過。他就在那片小樹林裏。只是,今天,我看見的不再是他早練的身姿,那微微閉起眼睛一心沈浸在練習曲裏的神情。他靠在一株小樹上,琴捏在手裏,傍著他的膝蓋,弓尖戳在地上,眼睛望著與太陽相反的方向,彷彿那小半個灰濛濛的天空把他給吸住了一樣,我好象第一次感到他既秀氣又單薄。
我的眼前忽然又出現了五年前他第一次來我們家時的情景,想起了媽媽常對他說的話;「孩子,你失去的已經太多,不能再失去琴聲。」
是的,他不能離開琴聲,不能!我的心裏忽然這樣叫起來了。
我過去常做些莫明奇妙的事,惹得別人說我不懂事,就連嬌愛我的媽媽有時也要說我幾句。這一刻,我竟又莫明其妙起來,好象他應該歸我管束,我是他的小老師一樣。我一下竄到他的身後,沒頭沒腦地說:「你幹嘛不練琴?」
他猛地轉過身來,一見是我,臉立即紅了。
「爲什麽?」我又逼問了一句。
他有些忸怩,大眼睛望著我,可又躲著我的,好象渾身都不自在。
我真的生氣了!只爲舒麗不和他好,就不練琴了,還這麽一副鬆包樣兒!我心裏就象來了火似的,決定再說一句狠的,好讓他知道,平時在他眼裏微不足道的黃毛丫頭,多麽會管教他!
我說:「我知道你今兒爲什麽不練琴。」說完我還挑釁地看著他。
他神色明顯地慌亂起來,眼睛看著我,那眼光就象要在我臉上搜尋點兒什麽來似的,臉也憋得通紅。
我故意不說了,讓你急去!
他忸怩了半天,才開了口,試探地對我說:「她告訴你了?」
我故意要再激他一下,便說,「誰呀,她是誰?她告訴我什麽了?」
他立刻不吱聲了,低下頭去,臉都紅到了脖根上。而且,也就在這會兒,我才看出他的臉原來一定是很慘白的——紅得不均勻呀!還有,瞧他眼睛,迷惚惚的,象沒有睡覺呢。
我的心軟下來了,暗暗責怪起自己來,甚至忽然羞起來了——這算什麽呀?大清早晨一個姑娘家只穿著一件圓領衫,辮子也沒梳,就與一個男的,不,小夥子呢,面對面地站在小樹林裏,還管教人,叫人家看見了,該說些什麽哇!
我的心忽然跳得快起來,眼睛也不敢看他了,只顧瞧著自己的腳尖。
大約我確是不象剛才那麽「英雄」了吧,也許,是我的羞怯使他也不再象剛才那麽緊張了吧,這時,我倒聽他說了一句:「甜甜,我們,回去。」
我擡起臉來看著他,忽然覺得臉有點燙。我看著這個平日裏媽媽一定要我們象親兄妹一樣相處的人,心裏既可憐他,可又有點兒生氣,還有點兒說不出的害羞,至於爲什麽,連我自己也不清楚。
正在我要移開眼光,順從地轉過身去時,一縷聲音從遠處飄來。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強,它象早晨的柔風,又象傍晚的流水,還象,還象天上的灰雲塊兒吧,正 一古腦兒地向我耳中,更向我心裏遊了過來。這是琴聲,是那架我們都特別熟悉的低低的嘶啞的破風琴聲,而且彈的是小提琴的教程練習曲。這準是媽媽彈的!我只 對捷明看了一眼,叫了一聲「媽媽彈的!」然後拉著他就跑,也沒注意到他的臉色忽地變了。
我們跑著,清晨的涼風向我們迎面撲來,直到風貼緊了我身上的圓領衫,我才忽然鬆開了他的手,一下攥住了圓領衫的下擺——多羞人哪!我甚至偷偷地看了他一眼。還好,他沒有看我,否則,真要羞死了!
勃格裏尼練習曲有力的旋律,終於伴著我們奔回了那座彈痕累累的教學樓。我們沖進過道,跑到小屋的門口,媽媽正微聳著肩膀,全神貫注地在彈著勃格裏尼呢!
可是,破風琴的聲音再也不象剛才遠遠地聽起來那麽好聽了。然而,媽媽彈風琴的姿勢多美啊1她那長長的黑油油的頭髮,隱在暗裏顯得線條很美的臉龐,還有瘦削 的肩頭……這一刻間,要不是媽媽彈得太專注了,我准會撲到媽媽的肩膀上,淘氣地撒起嬌來。可是我沒有。人人都說媽媽年輕的時候十分美麗,可叫我看,如今已 經五十多歲的媽媽,不一樣是很美嗎?人家雖也說我漂亮,可都說我不如媽媽呢!我可不嫉妒,難道對媽媽也能嫉妒嗎?
就在我遐想翩翩時,我忽然聽見了一聲裂帛似的巨響——這是一聲和絃!我猛一回臉,捷明也正背對著媽媽和我,拉起勃格裏尼練習曲來了!他一開始就拉得那麽 響,那麽有力度,而且立刻合上了媽媽的琴聲,簡直不象他平常在樹林里拉的。我的心猛地彈了一下,看著他的背影,他有力的大臂,還有,那綹震顫在額前的長 髮,我不由又轉臉向媽媽看去,媽媽就象不知道我們正在她身邊一樣,彈得那麽專注,那麽富於節奏,又與捷明的琴聲和得那麽好,簡直象在樂隊裏伴奏一樣,要是 叫別人聽見了,誰能相信媽媽是個聾子!
我立即明白了過來。媽媽彈的正是捷明現在進修的課程。難道媽媽也發現了今天早晨消逝的琴聲?她是怎麽發現的?直到這時,我才明白過來,媽媽是在用琴聲呼喚他。是的,一定是這樣!這些年來,媽媽不總是在用這嗚嗚的帶點兒母性溫柔的琴聲寬慰著他這個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又用音樂來啓迪他的天性,敦促他孜孜不倦 嗎?
捷明象狂了似地猛拉著,好象他拉的不是琴弦,而是他的心一樣。雖然他平日裏顯得柔弱羞怯,也不愛說話,可一旦拉起琴來,他就會變成另外一種人,奔放,剛強,可今天的琴聲還是不對呀!
媽媽擡起臉,對他的背影看了一眼,眼睛裏忽然掠過一絲傷感的神色。我的心一動,就象突然間明白了什麽。就在媽媽低下臉去,瘦削多皺的長指頭從琴鍵上慢慢地 滑落下來時,我轉身走了,急急地穿過過道,來到了另一片小樹林裏。可我並沒有在那兒站上幾秒鐘,便又向小樹林後面的那幢殘破的教學樓跑去。我要找舒麗去,要埋怨她不該和捷明撒手!我不懂得什麽叫做愛情,可我從小說裏看到的,愛情就是一種除自己之外誰也管不了的感情,有時連自己也管不了呢!可舒麗爲什麽要把 它交給她媽媽管呢?她不應該和捷明撒手,就是不應該!因爲單單只爲捷明剛才拉出的那種味兒的練習曲,就叫我受不了。
4 到舒麗家
看得出來,舒麗肯定是失眠了,眼圈兒都是黑幽幽的。我走進她的房間時,看見她一隻雪白的胳膊無力地垂在小床沿上,蓬鬆的鬢髮拂著她白蒼蒼的面頰,臉朝著牆壁,眼睛閉著,像是睡熟了一樣。只是在我悄悄地走到小床跟前,挨著床沿坐下來時,才發現她的睫毛在顫動,臉上有淚痕。
我沒吱聲,因爲她肯定知道是我。
舒麗比我大四歲,患著十二指腸潰瘍,病殘學生,暫時和我一樣,都屬三不管,沒有工作。她與捷明同是音樂學院附中小提琴班的同學,也許他倆就是因爲這才好上的吧!
舒麗的爸爸在六六年底就失蹤了,至今杳無音信。她媽媽非常美麗,外表柔似水,內裏卻剛強。人都說,有個有權的人想娶她,逼著她與失蹤了的丈夫離婚,可她就 是不從。幹部下放時,她被當作「美女蛇」遣送到農場去了。她走時,曾來拜託過媽媽,還關照過我呢,要我們幫著照顧舒麗——她就這麽個女兒。而且,看樣子, 她也挺喜歡歐陽捷明,可是她爲什麽要反對舒麗和捷明好呢?
我坐在舒麗的身邊,看著她。可她卻還在裝睡,就象真地不知道我正坐在她的身邊一樣。
我終於忍不住了,拉了一下麗姐的胳膊。
舒麗睜開眼睛,轉過臉來了。
「這麽早,你來做什麽?」她問我,話說得一本正經。
我心裏忽然想笑,可立刻就忍住了,並且撇著嘴巴說;
「你還瞞我?瞞我就不說了!」
「不說什麽?」她有點兒局促,可仍舊是無精打採的樣兒。
我見她裝作漫不經心,便鼓起了嘴巴,兩手往膝蓋中間一夾,不說了,而且連看都不再看她。
這樣過了一刻,我忍不住偷偷地瞟了她一眼,看見她又已偏過臉去,樣子像是很淒涼。
我是看不得人家可憐樣兒的。一見她這副樣子,我立即轉過身子,用手扳過她的臉,對準她的眼睛看起來,故意辣滋滋地說:「你爲什麽不和捷明哥好了?」
我有意加上一個「哥」字,以示區別。當他的面,我可從來沒有這樣叫過他。
舒麗皺緊了又長又黑又細的眉毛,像是困惑地看著我,裝作不明白的樣兒。
我可不饒她。怪不得別人說我心直口快,這會兒,我乾脆兩手一下按住她的雙腮,說:「你騙我!昨晚上你和他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幹嘛不和他好了?今兒早上,他連琴都不拉,後來拉起來就象火山爆發似的,嚇死人呢!」
我忽然覺得渾身一陣輕鬆——我的秘密總算倒完了。
可是,舒麗仍舊垂著眼皮不吱聲——她的臉真美,可就是太苦了點兒,尤其是這會兒。
我不高興了,什麽我都抖出來了,難道都不能換回你一句真話嗎?
我撒起嬌來,半真半假地說:「麗姐,你再不說話,我就走,再也不來了!」說完,我真地轉過了身子,不再看她。
她怎麽這樣有耐心,又這樣不動心呢?平時,我只知道她象她媽媽,柔得象水一樣,任你叫它怎麽流就怎麽流,只是她不僅外表,連內裏也這樣。可是,今兒,她怎麽就這樣耐得住性子,連半句話也不告訴我?還這麽淒淒戚戚的樣兒。依我的性子,我真要生氣走了,可是,也不知是什麽留住了我。我又轉過身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說:「麗姐,告訴我,再不說,真要把我急死了!我爲你呢!真地是你媽媽不 讓你和捷明好嗎?」
她說話了,不,只是張了一下好看的嘴巴,然後輕輕地搖了搖頭。
「到底爲啥呀?」我差不多要急得喊起來了。
舒麗看著我,眼淚竟慢慢兒溢上來了。可是,她在忍著,沒讓流下來。許久才說:「不可能了,你不知道,反正不可能了。」頓了一會兒,她又說,「我要進文工團 當臨時演奏員了,不久還會轉正。來,別這麽看著我,爲我歡喜一下吧。」她也抓住了我的手。可是,我發現她的聲調有些顫抖,手也有點涼。
「這跟不和他好有什麽關係?」我忙說。
她不說話,一雙憂傷的眼睛看著我,說;「跟他好,就進不了文工團。」
「進不了就不進唄!」我大聲說。我一時還沒想明白進文工團與和捷明不好有什麽關係。
「你不懂。」她說,偏過臉去了。
我不懂?我幹嘛不懂?這又有啥不好懂的?難道只爲了一個能轉正的臨時工就要把一個愛人丟掉?我在小說裏看到的愛情並不是這樣的呀,不是,絕不是!
我又扳過舒麗的臉,說道;「我不許你不和他好!」我說得一本正經。
「甜甜,」舒麗忽然摟住我的頸脖子,好一會兒才對我說:「我什麽都告訴你,你千萬別對他說,也不能告訴別人。有一個人對我說的,只要我願意跟他好,他就能 讓我進文工團,還能轉正。甜甜,別推開我,聽我說,不要罵我,你不知道,你不會明白我的,我媽媽——」她忽然兩手一松,不再說下去了。
我猛地擡起臉來,看著舒麗。我看見明晃晃的淚水正在她美麗的大眼睛裏閃動,可我還是不知輕重地說:「麗姐,你怎麽這樣不值錢,你——」
舒麗一下捂住了我的嘴巴,眼淚頓時從她的大眼睛裏滾了出來。
我不愛看她這樣!我也不可憐她!我使勁扳開她的手,氣呼呼地站起身走了。麗姐水性楊花,不象我在書裏看到的姑娘,一點兒也不象!
這里好象掉行了,查
我剛從左邊繞過那幢大樓,卻一眼瞥見媽媽正從右邊向後面走去——她一定是去找舒麗,一定的!我正要叫住她,她已消失在大樓的拐角處了。
我站在那兒好一會,連動也沒動一下。媽媽是爲捷明說情去了,可是舒麗不會告訴她真情的。
我心裏突然有些怏怏不快起來。誰知道這是爲什麽?
我沒精打采地溜進了那條黑幽幽的過道,正要走進自家門去,一轉念,便溜進了捷明的小屋,並且掩上了門。
這個琴癡子,竟沒有發現我,仍舊坐在桌前,兩手撐著腦袋。桌上還放著冒熱氣的早飯——三個雞蛋呢,媽媽可真優待他!我想跟他說舒麗不值得他愛,可一看到他 那頹然傷情的樣兒,心又軟了下來,不過,我不是那種心裏能擱得住話的人,更不是一個在別人面前不願意表現「我的存在」的姑娘,於是,我故意輕輕地咳嗽了一 聲。這一聲,立即驚醒了琴癡子。他一回頭,臉就紅了,甚至連眼睛也慌張得不知道瞧我哪兒才好。見他這樣,我立刻又爲他難受起來,而且馬上就又生氣地想起了舒麗。我硬邦邦地說;「我什麽原因都知道。」
說完我看著他,想看他的反應。
捷明臉紅了,並且低下眉眼去。好一會兒,才又擡起臉來,眼睛裏象含著一種祈求的神色,就象在對我說:「你能告訴我嗎?」
我也不管這真是他對我的要求,還是我本就想兜底才産生這樣的感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說:「不是她媽媽不准她和你好,是她和別人好了,要進文工團當臨時演奏員呢!」
這句話我講到最後一個字時,才懊惱起來。因爲我看見捷明的臉色變了,一下變得那麽紅,可是紅裏又滲出一片蒼白,那眼神,那神態,都快叫我害怕起來了。
「捷明哥,你——」我忙奔了過去。可就在那一霎間,他先站了起來,而後,又軟軟地坐了下去,偏過臉去了。
我怎麽這樣沒有心計呢?怎麽連這種話都可以不假思索地亂說一氣呢?我正埋怨著自己,心裏忽又生出了一個奇怪的想法,我想懺悔一下,想爲他做點什麽,以彌補自己剛才的莽撞。
我走近了他,兩隻手擱到了他的肩上。我居然象平常媽媽吻我那樣,在他柔軟的頭髮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捷明的腦袋觸電似地顫抖了一下,我也立即全身一顫,彈了開來,一下子靠到了牆壁上。
他回過臉來,臉上一副迷惘驚詫的神情。象在埋怨我不該這樣,又象不敢相信吻他的竟是我!
我筆直地盯住他的臉看著,臨了,我連自己也不明白爲什麽竟說出了這樣的一句話:「我是妹妹!」
要是換一個會談戀愛的丫頭,別人准會說她這是不打自招,我可說的是真話。我怎麽 會愛他呢?就是愛他,那也只是一個妹妹的愛。再說,就連這種妹妹式的愛,也還是讓舒麗給逼出來的呢!何況,我說這話是爲了解釋自己剛才的莽撞行爲,還有點 警告他的意思,叫他別胡猜,本來就是嘛!
捷明臉上的表情奇怪地變了,越變越柔和起來,紅潤也在慢慢地退去。他看著我,許久,才輕聲說了句;「甜甜,我給你伴奏好嗎?你今天早上沒練。」說完他就又低下臉去了,過了一會兒才又擡起臉來對我看著。
他的話說得那麽委婉,那麽真誠。他是想藉此來攆走自己的痛苦嗎?用爲我伴奏來趕卻他不愉快的心境和心中那個負心的姑娘嗎?對的,一定是這樣。那麽,他這就不是在幫助我,而是要我幫助他,那我怎能不答應呢?
我點了點頭,順從地答應了。
琴聲響了,我的歌聲也飛了出來。我省掉了唱音階,卻唱起一首那個時候不準唱的抒情歌曲。可是,有好幾次我都唱走了調,尤其是唱到半音的時候。然而,他並沒 有發覺。他的心不在我的歌聲上。而無論是他,還是我,都沒有想到,從舒麗那兒轉回來的媽媽,已輕輕地推開了一條門縫,看著我們。
這天晚上睡覺前,媽媽突然偎到我的身邊,對我說:「甜甜,捷明是哥哥,你對他要穩重。」
我猛地擡臉看著媽媽,媽媽的眼睛正筆直地看著我。
我感到委屈,可是,想到了那個吻,我的臉低下去了。
媽媽難道真地看到了我的吻?不,不可能……
5 買鋼琴
我發現了兩個秘密。
第一個秘密是捷明拉琴時,兩隻小臂的內面有兩道象被什麽磨出來的紅印。好幾次,我都想摸摸那還未長成的老繭,可是我到底忍住了,並且把這個秘密忍在了心裏,因爲我想起了媽媽的話。
第二個秘密,我可沒忍住。那是有一天,我偶爾上街買東西,在舊貨商場裏發現了一架鋼琴,售價只兩百元,太便宜了。要不是在那種年頭,它被稱做了「資產階級的破玩意兒」,能賣那麽賤嗎?
我立即奔回家,對著媽媽又是動嘴巴,又是做手勢。對這,媽媽可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她很快就明白了,並且驚喜地對我豎起了兩個指頭:「真地只要兩百元?」媽媽開心地問。自從捷明與舒麗吹了之後,她還從未這樣開心過。
我興奮得直點頭,忙問媽媽「要不要」?
媽媽做了一個神秘的手勢,然後附在我的耳邊小聲地對我說:「甜甜,我正有兩百元錢,是留給你下鄉用的,你願意拿它買鋼琴嗎?」
願意,當然願意,這還用說嗎?自從那架鋼琴被抄走之後,媽媽,我,還有捷明,早就渴望著一架鋼琴了。那架破風琴不說它老掉了牙,就是用它來伴奏,也多不倫不類呀!
我馬上說了聲:「媽,我願意!」
媽媽卻擡臉奇怪地看著我,原來她沒有聽明白。我只好開心地使勁把頭點了幾下。
媽媽笑了。
可是,討厭的哥哥卻走了進來,他一進來,就沒好氣地說:「甜甜,你少給家裏找麻煩,這種時候買那種破玩意兒,是想請人家來抄家嗎?我不許!」
他真鬼,什麽都知道。
「你管不著1」我嘴巴一嘟,說。我真恨他。
「我就要管!別瞧媽媽寵你,她都要聽我的!」哥哥大聲說。
「反正我不要你管!」我也大聲說。我才不怕他呢!
「你——」他生氣了,那張圓乎乎的臉一生起氣來,就只剩下了一堆疙瘩肉,連眼睛眉毛都給擠到了一邊。
「哼!」我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壓根兒就蔑視他這個自封的權威。
媽媽看著我們,努力想瞭解我們在爭吵些什麽,可是,看樣子她沒有懂。
哥哥氣呼呼地走了。哥哥一走,媽媽忙問我:「他吵些什麽?」
我話到嘴邊,又忍了回去,我不願說給媽媽聽。
雖然這支不愉快的小插曲弄得我好不開心,可是,媽媽同意買鋼琴的喜悅,在我的心裏還是佔了上風。我拉了媽媽一下,問她說:「馬上就去看看好嗎?」我朝門外指了一下,還做了個彈鋼琴的手勢。
媽媽懂了,立即高興地說:「好的。」
媽媽打開箱子,拿出了她僅有的兩百元積蓄,往我手裏一擱。這一刻,真不用說我心裏有多美。
我和媽媽來到舊貨商場。雖然已近傍晚,可店門還沒關。太好了,鋼琴還在呢!
其實,我的興奮是沒有道理的,那種年頭,誰會來買這招事惹非的「破玩意兒」呢?
我立即對一位上了年紀的營業員說:「老大爺,那架鋼琴賣嗎?」我自己都能聽出話裏跳動著的熱情。
這,大約也讓老營業員發覺了。他笑了,說:「姑娘,當然賣的!不過,已經有人定下來了。」
「有人定下來了?」我大吃一驚,連忙慌裏慌張地說,「可我們能馬上交錢的!」
爲了證明我的話,我忙打開攥在手裏的錢包,掏出了那一疊疊得整整齊齊的兩百元錢。
「這——」老營業員爲難地看著我,要說什麽又沒有馬上說出口。
媽媽不明白我們在說些什麽。可是,她似乎從我和營業員的臉上看見了難色,忙問我說:「怎麽,不賣嗎?」
我連忙對媽媽搖搖手,想告訴媽媽「鋼琴已給人定了」的話,可一時又找不到適當的口型與手勢來,只好不回答媽媽,只一個勁地問那營業員:「你知道是誰定的嗎?」
「一個年輕人,比你也大不了幾歲。他說正在攢錢,錢夠了就買。他跟我談了多次,談得實在懇切。我看他實在喜愛這東西,才答應給他留一陣子。」老營業員說。
那個青年肯定也是一個熱愛音樂的人,他正在攢錢,我不忍心搶著買。我失望地挽住媽媽的胳膊正轉身想走,忽然,我腦子裏竟掠過了一個念頭——
我立即轉過身來,隔著櫃檯,一把抓住那位臉上也有憾色的老營業員的袖子,問道:「你知道他是誰嗎?」我問得那麽輕,連我自己也奇怪。
「他的名字我可說不清。可是他常來,瘦瘦的,高高的,有時還夾著把提琴,在文工團工作。每次來都要對這架琴看上好一會兒,臨了總是戀戀不捨地走開。姑娘,等他再來時,我和他商量一下,你看這樣好不好?」老營業員說。
他後面的話,我根本就沒有聽進去,因爲我眼前早已閃出了捷明的身影。瘦瘦的,高高的,有時還夾著把提琴,又在文工團工作——一定是他!不是他還能有誰呢?我忙對老營業員說:「我知道了,準定是他。賣給我們吧,他和我們是一家的!」
我的臉忽然紅了,心也連跳了幾下。瞧我這個傻丫頭,說話多不注意呀!
「噢,原來是這樣,那行,你們就交錢吧。明天送去,加運輸費。」老營業員說。
我心裏真象開出一朵花來了。不,不僅僅是因爲買到了鋼琴,還因爲我是搶在捷明前面買的!他這個文工團的臨時提琴手,一個月只有十幾元的生活費,要攢到哪一天!
媽媽看著我開心的臉,也笑了。媽媽笑起來真美!
我們很快就辦完了手續,和那位熱心的老營業員告別了。
街上的水銀燈亮了。藕荷色的燈光在昏暗的大街上空顯得是那樣地美麗。好象這骯髒的街道,街兩邊破敗的房屋,墒上淩亂殘破的大標語,還有,那永遠在高聲嚎叫 的街頭喇叭,都象不再使我討厭了似的。因爲我們就要有一架鋼琴了!我從小不就是跟著媽媽學鋼琴的嗎?要不是五年前家裏的那架鋼琴被抄走,我才不願學聲樂 呢!
就在這時,我忽然看見了一隊板車遠遠地迎著我和媽媽走了過來。就在這支隊伍裏,一個人影,那麽觸目、又那麽迅疾地投入了我的眼簾,是捷明!他那套依然穿得整齊的學生裝,高挑瘦弱的身子,匍伏下去的脊背,那寬寬的前額和前額上直往下滴的汗珠……
我差點叫了出來!
我忙拽著媽媽,向那一隊拉車的看去。媽媽莫明其妙地看著我驚惶的神色,又隨著我慌亂的目光望去。就在這一刻,我才終於看清,捷明並不象別的拉車人那樣用手 握住車把。他是用小臂的內面貼著車把,硬是靠手臂與車把的摩擦力,和肩上的那根皮帶在拉車。他手臂上的那道長繭似的紅記立即映到了我的眼前——他是爲了保 護他那雙寶貴的手哇!哪個演奏家不心疼自己的手呢!我不覺好一陣心酸與痛楚,連眼淚都差點滾了出來。
媽媽也認出捷明來了。她驚慌地看了我一眼,正要叫他,卻被我一把拉住了。不,此時此刻,我不願驚動他,不願讓他知道我們發現了他的秘密。
捷明沒有發現我和媽媽。他臉朝著地,汗水從他的額上,臉上,頸脖子上直往下落。他的身後是一座高聳的煤山,車轅上還晃蕩著他的琴盒。
這個晚上,我和媽媽都早早地睡了。是我要求媽媽別去見捷明的,我也不見他。可是,我睡不著,似夢非夢裏,我又看見了他拉煤的樣子,那高聳的煤山宛如壓在他的背上,兩顆眼淚卻滴落在我的枕邊……
多麽奇怪的感情啊!
(待續)
(這是高爾品先生1981年發表在《當代》第6期上的中篇小說。)
文章來源:《黃花崗》雜誌第二十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