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12月1日訊】
(接上期)
高 樓 人 家
六
也不知是怎麽了,這一天,申家的女當家人,像是好不容易才捱到了太陽偏西。那張風韻銳減的臉,對著窗外的殘陽夕照,豈但是不光鮮,竟是格外的陰沉,以致她那一下班歸來便哼哼著紹興戲文的丈夫,因看著當休的大女兒不在家,而問了她一聲「明芳呢?啥地方白相去了」時,她竟沒好氣地搶白說:「你問我?二十四歲的丫頭,還要我當娘的整天跟著她,做她的影子嗎?她人大心大,眼裏有你這個老子,還沒有我這個娘呢!」
老申聽著女人的話,覺得反正是聽慣了的,正待他要叫上一聲「林妹妹,反正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的戲文時,可對面的那張臉,卻把這一段戲文壓回到了他的肚皮裏面。
申家的男人發了懵。是女兒得罪了她?還是小剛又從她手心裏挖回了那十八塊錢?他左思右想不得要領,便要拿過淘米籮兒,自告奮勇地去淘米,向女人賠小心,做些小殷勤兒出來。不想女人竟一把搶過了他手中的淘米籮,砰地一聲還關上了裏間的房門,順手便把他拉到了自己的對面:
「你是當老子的,這話我不能不給你說。昨晚上,我跟你商量的事兒,明芳像是全聽到了?我也不過是跟你商量了幾句,也並未當真,我在屋外,吹了一會兒冷風就回了屋,連五七子的門我都沒進。可今兒雖是她休息,一早上,她人倒不見了。下午小剛回來對我說,在傢具廠門口,看見你那個寶貝女兒跟醉鬼的大兒子挨著肩兒,也不知說些什麽,看到小剛還有意把臉別了過去。照小剛說的,那樣兒像是親密得很呢!」她忽然拉長了臉,「我告訴你,那事兒,我心裏的主意雖未定,卻有了譜兒!」
她有意地這麽咋唬了她男人一句,這才又變臉作色地說:「不管她跟誰,就是不準跟秦家的大兒子來往,要是再這樣跟他勾勾搭搭,我就敲斷了她的腿!」說著又威脅地盯了她男人一眼,「今兒晚上,她一回來,我就要眼她開盤子。
她若是依了我,從此跟那醉鬼的兒子一刀兩斷,就是要上天,我當媽的都會托她一把,要是她硬是不聽,把當娘的一片好心全當成了驢肝肺,我便乾脆把她送給廖五七去!她做女兒的無情,我做老娘的還講什麽恩義!」
她忽然頓了一下,才又狠狠地說道:「到時候,你別盡在—邊出邪氣。要是那樣,老鬼,我可饒不了你!」
她歎了口氣,落身在床沿兒上面,又指著她男人說:
「這個窮家,累了我三十年,你要是再有二話,我便撒手不管了,叫你們連鍋裏也糊上屎尿去!」
她這一頓威脅的話,直把她男人說了個愣中愣。
男人抓耳撓腮,道不出一句話來。好一刻兒,女人又逼問他說﹕「你有什麽話就照說,有什麽屁就照放!」他才結結巴巴地說:「這種事件,儂也勿好過份勉強。依我看,秦家的大兒子,也還是個好的。就是他那老子,反正,明芳也不跟他老子娘過一輩子,你……」申家的男人,生平第一次斗膽向自己的女人說出了這一番話。誰想,疼他、愛他、卻不容他作主的女人,一聽立即變了臉﹕
「這話是你講的?是你跟女兒串通好了的?噢,你父女倆先串通好了再來捉弄我?好,老娘不管,你乖乖兒拿出五百塊錢來!你大媳婦還要一塊羅馬錶,結婚的酒席費還差二百!還有,你要是國慶節前不把明祥結婚的房子給我搞到手,我就不饒你!」
她忽然從眼角上溢出了兩注淚水,卻又用衣袖拐兒一擦,大聲地說:「這個家你當了,我不管了!」說著她當真就做出了一副拔腿就跑的架勢。
申家的男人慌了,忙攆上一步,擋住了女人的去路,哀求地說;「有話好好講嘛,做啥又耍這種脾氣唻——好了,好了,我勿管,勿管,這個家本來是儂的,儂向來當的家,我還是吃碗現成飯,省得操心。明芳的事,我勿插言,好啵?儂——呀……」他正要脫口道出—句戲文,卻又往肚裏咽了口唾沫,心裏憋得怪不是滋味的……
女人一見他軟了,這才騰地站起身子,指著男人的臉盤子,罵道:「你若是個有本事的,何苦又要我—個女人家來操這些閒心!我是吃飽了飯沒有事做,撐的?」
她的聲音忽然軟和下來了,看著對面的丈夫只管在搖頭歎氣,心裏面竟不由又有點兒酸楚。她趕快忍住女人家的淚水兒,忙忙地就拉開了門,卻未想,她那亭亭秀秀的大女兒,正呆癡癡地坐在自己的小床沿兒上,望著水泥地的地面,發著呆。
――難道我跟她老子的話,她又聽見了?她正要責問,卻陡地又改換了一副腔調,柔聲柔氣地說:「明芳,進屋來,媽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她忽然覺得應當快刀斬亂麻,馬上斬斷女兒對醉鬼兒子的情思。可是,女兒明芳,卻象座泥塑木雕,紋絲兒也沒有動,那一張鵝蛋臉兒,更是連擡也沒有擡。
申家的當家女人,第一回感到自己的權威發生了動搖,她正要亮開嗓門兒,大聲地呵斥這不懂事的女兒,心裏卻又忙把這股怒火壓下去,只是猛地一扯身邊男人的衣袖,並且使了個眼色。
男人對她向來心領神會,百依百順,因此忙對女兒說道:「明芳,儂媽媽要跟你講話,還不進裏廂來。」
女兒依舊沒有抬臉,卻慢慢地站起了身子,極不情願地向裏屋走去。她的兩隻大眼晴,既不看老子,也不看娘,只是從中間插進了裏屋,然後站到了對著煤山夕照的窗臺面前,兩隻手一個勁兒地揪扯著辮梢,夕陽的殘照照映著她那張失去了紅暈的臉,大眼睛裏,像是蒙上了一層薄薄的亮晶晶的東西。
從來不把心事當心事的老子,這刻兒,竟把片刻兒也不離口的紹興戲文忘到爪哇國去了。他似乎預感到了一場風暴,忙忙地掩上了裏屋的房門,連小女兒明華要進來拿做作業的筆盒,也被他擠出了門去。
申家的當家女人,嘹了丈夫一眼,壓著一肚子的火氣,走到了女兒的身邊。
「明芳,」她故作平靜地說,「你今兒上哪兒去了?」
申明芳心裏一驚,卻依然低著臉沒有吱聲。
「媽我知道。」她把這幾個字咬得格嘣格嘣脆。
明芳心裏又一顫——媽是神!她忽然想到了小剛,知道就知道,她橫下心來了。
「媽不許你跟他來往。」當媽的在自己的話裏又釘下了一顆釘子。
明芳眼裏忽然冒出了一泡眼淚,可她強忍著,早上與秦飛籠在一起的情景,忽然翻腸攪肚般地折騰在她的心裏。
「媽昨晚上跟你老子說的話,你都聽到了?」當媽的把狠言狠語有意說得委婉了許多。
聽到了又怎麽的?女兒在心裏說,直委屈。
當媽的眼見著女兒這副神色,心裏先是一片虛,接著便是一顫。她知道這個自己生養了二十四年的丫頭,心底裏極有主見,一旦認了死理兒,一般人都是勸她不得的。況她這一陣連珠炮般的問話,有心有意的撩撥,居然就只能換她這一張冷臉冷色,她心底一陣火起,便忽然想到了自己剛才威脅男人的話,想到了那個孤兒廖五七。她的心忽然辣起來了,而且這一辣竟就叫她不遮不攔地便說出了一番絕話來:「申明芳,我跟你說明白——你若真的想跳秦家的火坑,我就乾脆把你送給廖五七子,你瞧著辦吧!」當娘的把話說得乾脆利落,斬釘截鐵。
做女兒的猛地側過身來,抬起臉,忍住兩眶已經溢得滿滿的淚水,好一刻兒,才從嘴唇兒裏迸出兩個字:「我,不。」
當媽的以爲自己的殺手鐧,自會叫女兒回頭是岸,卻未想換來的卻仍然是女兒的毅然不從。她臉上一陣紅,又一陣白。她怔怔地望著女兒,強忍著那一股使慣了的脾氣,忽然軟了下來,甚至是傷心地說:「你長這麽大,從來媽都是由著你們。做媽的,手背手心都是肉,你哥哥的婚事叫我操夠了心,你的大事又哪一天不在我肚子裏打幾個滾。可那姓秦的是個什麽人家,你不知那醉鬼把那個窮家活的都折騰成了死的,他那兒子當了技術員,也不過就拿三十三塊五,還要養他那兩個妹妹,你是油燜了心,還是缺了心肝少了肺?」
她忽然又冒上了火氣,大聲說:「你就死了這顆心吧!那醉鬼的兒子就是在做夢,老娘我也不准你圓他的夢!」
做女兒的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淚眼迷離地看著發了狠的親娘,又朦朦朧朧地瞥了一眼站在一邊滿臉惶愧的老子,一低頭,竟猛地撲到那張大床上,哇地剛哭出聲,卻又用枕頭堵住了自己的嘴巴,兩肩便猛烈地抽動起來。
好一會兒,當做娘的偎了過來時,她卻猛地推開了媽媽,翻身起來,打開門就奔了出去,就象片飄忽的影兒似的,霎時間便消失在門外。
「明芳!」申家的男人一陣心疼,不禁大叫了一聲,便要奔出去找回他心尖子上的肉。他的女人卻一把將他拽了回來,恨恨地說;「死不掉,讓她去!死了,我償她的命,賠你的命!」說完,她氣得臉上沒有了一絲兒血色。
男人一屁股坐到了床沿上,怔怔地看著窗外那一座正襯著一片紫霧的煤山。
申家女人總算明白了自己的女兒,明白了這個該死的丫頭對那個醉鬼兒子的感情,明白—了她此刻倘若再不快刀斬亂麻,把這個不聽話的女兒的終身大事定下來,那後果將會不堪設想!就是五七子了!她甚至在陡然間竟覺得孤兒的那臉龐怎麽也要比醉鬼兒子好看十倍。況自己救過他的小命,又送了他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他敢不聽自己的,敢不學好麽!
她忽然又想到了五七子更多的好處,想到了他可憐,沒有人對他問寒問暖——啊,要是他真成了自己的女婿,自己准能好好地調擺他,照應他,逼著他往正路上走。他難道就不能比醉鬼的兒子強十倍?他也會把掙回的獎狀掛得一牆的!
她忽然又從一牆的獎狀上想到了孤兒的那幾間房子,想到了孤兒的那一筆「死錢」……
她猛地一愣神——我是看中了他的房子、他的錢財嗎?我當了二十年的街道幹部,眼皮子還沒有這麽淺!只是女兒既然給了他,那就是一家子了!我幫他,他幫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她橫裏豎裏地想到這兒,忽然竟又發現了孤兒的一大長處——這孩子知好歹,講義氣,手腳也大方。他不會看著他申媽爲難不伸手,當年我求情把他從「專政隊」裏領出來,他竟拎了半斤銀耳來看我,我是圖他的銀錢嗎?我高興他還能有這份知恩圖報的心腸。
她又想,就算他好賭,那也是前幾年「四人幫」搞亂的,如今還怕不能把他調教好?她捫心自問,覺得自己這麽做,這麽想,不但對得起女兒,對孤兒更是救了他-命!
就這麽辦了!申家的當家女人忽然鐵了心,一不做,二不休,她爲斬斷明芳對醉鬼兒子的情思,爲女兒不致落進秦家那個火坑,也爲她的兒子,更爲無依無靠的孤兒廖五—七,甚至對男人連看也沒有再看一眼,拔腿就走出了房門——她這就要找孤兒去,她要告訴孤兒,他已經福從天降!
七
輸得精光的孤兒,此刻正躲在家裏守著自家冰涼的鍋竈發癡發傻,一臉的死氣沈沈,昏黑的屋子裏,只有他那一雙烏黑溜溜的大眼睛在閃著兩點迷惘的光。
這是平列著兩間各十五平方米左右的房間,兩扇房門外面便是那個既可以做小堂間又可以做鍋竈間的地方。這在樓裏算是大套,是孤兒已經去世的爹娘,用被拆毀的五間黑瓦平房換取來的。
「小五七子,開門,是你申媽!」
孤兒懵了——他恍恍惚惚覺得這喚聲不同尋常,申媽的眼色,聲調,行腔走板,他廖五七是摸得準的。他忽然想到了昨夜裏,申媽半夜三更敲他的門並拿派出所唬他的情景——她又知道我輸了個精光,是來找麻煩還是送飯給我吃的?孤兒咽了口唾沫,正欲起身,那門又響了起來,而那熱辣辣的喚聲則更加急切了。
孤兒廖五七不敢怠慢,精神萎頓地去開了門,並且立即避開了鄰居媽媽那一雙火辣辣的眼神兒。
「你這是怎麽了,黑燈瞎火的,連晚飯也不燒,肚皮是飽的還是癟的?」
申媽連珠炮般的一串問話,直把孤兒打了個暈頭轉向。申媽說著,還順手拉亮了電燈,小堂間立時亮堂起來。
孤兒略鎮靜了一下,這才看了申媽一眼,裝作無所謂地問道:「申媽,有事?」
電燈光下,申媽看著孤兒,竟覺得從來沒有過的入眼入心,彷彿只在這一霎間,她已經從孤兒有點畏懼的臉相與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的力量,感到了孤兒的可愛——她的決斷沒錯,也不會錯。她什麽時候錯過呢?
「小五七子,」她著意在孤兒的大號前加了一個「小」字,又把門掩上了,這才說,「申媽有句話要問你——」
她把話尾巴忽然截了下來,卻又拖長了腔調,還將一雙眼光有意地在孤兒的臉上掃來蕩去。
孤兒一楞,心裏禁不住有些發慌。他立刻想起了昨夜的事,是不是派出所……
可他的念頭還沒有轉完,申媽卻韻昧無窮地問道:「昨天傍黑的時候,你說過你討不到女人是不是?」
沒想到申媽會問出這話來,孤兒不覺一驚:「我,是說著玩兒的。」他被這第一棍有些打懵了。
「申媽給你找個人,可好?」申媽又問。
「那我就給申媽磕三個響頭!」孤兒緩過神來了,立即油腔滑調起來。
「我把明芳給你――」
這幾個字,就像是從申家女人丹田深處迸出來似的,字字落地有聲。
孤兒廖五七楞了,怔了,他盯著申媽,結巴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好一刻兒,才紅著臉說:「申媽,別拿沒娘的人開心……」
申媽聽清了,也感覺到了,心裏竟不由得一陣心酸:「五七子,長輩嘴裏無戲言,我思默了一天了,我是來跟你說真事的。」
孤兒疑是作夢,那一對濃眉大眼,竟把申媽的臉都要盯穿了,這才有氣無力地說:「我不配明芳……」
申媽忽然間竟覺得這個脾氣倔強的孤兒,倒比平時可愛了十分,因此說;「什麽配上配不上的,只要你學好!」
廖五七抬起臉來,猶似不相信地又問了一句:「申媽,你講真的一—」
「自然是真的!」她猛地握住了孤兒的一隻手,說:「申媽早看著你可憐,沒人疼也沒人管,雖早存了心,可你偏不學好,昨兒你說的那句討不到老婆的話,叫我聽了,心裏覺著怪不是滋味的……」
她明顯地感到了孤兒的胳膊在發燙,頓了一下,這才又說﹕「我早瞧出了你對明芳的心思,可又恨你不長進。昨兒我想通了,要是幫你成了家,你也就再不是只無人放的野鴨子了,就是學好,也要容易些。你能答應你申媽,從此學好,學乖,再不交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嗎?」
申媽的話說得溫溫熱熱,孤兒的腦袋卻慢慢兒低了下去。他的心裏猶似著了火一般,而在這火焰兒上面閃閃爍爍的,竟是申明芳那一張嬌嫩嬌嫩的鵝蛋臉兒……
「我,學好……」
孤兒忽然從牙縫裏擠出了這三個字,這三個字叫他說得就象火車輪兒壓著了鐵軌兒一般,軋軋地響。
申媽聽見了,心裏一陣松,她猛地又握緊了孤兒的胳膊,說﹕「這就好!我們兩家並成一家,明祥也可以在家裏結婚成家了,你也有了人照管,不過,得讓明祥辦了婚事,再辦你們的,我一雙手同時托不起兩樁大事。至於明芳她並不討厭你,你就放寬心!不過,明祥辦喜事,你跟明芳可得送份厚禮!」精明的孤兒,在霎那間明白了申媽的底蘊。
申媽正待鬆開手來,他卻反而緊抓了鄰居媽媽:
「申媽,一言爲定!我廖五七敢爲朋友兩肋插刀,但就要一件事,說話要算數!」
申媽的心忽然顫抖了一下,卻立即板下臉來:「可有一條,今後不許你再賭,狐朋狗友的少來往!」她儼然用的丈母娘的口氣。
「聽你的就是!明祥結婚,我送三百塊!你和申伯就算我的再生父母,明祥就算是我的親哥,我豁出命來也幹了!」
孤兒眼看著這兒有坑,可他一想到明芳正在那坑裏等著他,便下死心把自己跌了進去。
「你爽快,申媽不會虧待你!」
她忽然有些感動了,眼裏竟閃過了淚影兒:「好兒子,你晚飯還沒吃吧,我馬上就讓小明華給你送過來。從今日起,只要你學好,走正道,別再跟那些人模狗樣的東西們在一起,你跟明芳的事,就放在我心上了,你就——放心!」
她心裏忽然象一塊石頭落到了地上,正要轉身走出孤兒的房門,卻未想孤兒竟猛地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那一雙眼睛更是炯炯地盯緊了他未來丈母娘的臉子,並且說出了一句足以叫他未來的丈母娘大人驚倒玉柱的話來——
「申媽,我都依了你,」他開始還有些結巴,可一瞧申媽一楞怔,這才一口氣把話進到底,「我要跟明祥一起辦事,要不,我就——」
被握在他手中的申家女人的胳膊猛地顫抖了一下,久經沙場的前街道主任絕沒有想到,二十五歲的孤兒,在最後的關口上,會向自己甩過來一記甩手扣兒,一下子便套緊了自己的脖頸兒。她的臉在孤兒賊亮賊亮的目光裏忽地一陣紅,接著又一陣白。可是,畢竟是跟什麽人物都打過交道的前街道主任,終於在一瞬間便把臉拉長了,她輕輕地掰開了孤兒的那隻手,翻臉不認人地就迸出了這樣一席話:
「你是信不過你申媽?以爲申媽要訛你,想占你的房産,奪你幾個臭錢?就憑你這房裏的幾根爛木頭棍兒,便能結婚了?明祥的傢具準備了兩年,你呢?噢,你倒精明,剛給你一個餅兒,你就想拿它來套別人的脖頸兒?你也不想想自己是個什麽貨色,剛給你三分顔色,你就想開染坊;才給你鼻子,你就上臉!這事兒,你願,就得照我的辦;不願,申家的姑娘還怕別人踏不破門檻兒!再說明芳自己倒底願不願,我還做不了她的主呢!你就自己思默去吧!……」
說著她拉開房門,拔腿就要走。可是,早被她這幾棍打悶怔過去的孤兒,卻猛地又抓住了她的衣襟:「申媽,我,
我不是,我,依你,還不……行?」
孤兒語無倫次——但是他求饒了,他在他未來的丈母娘大人面前第一次就跌跤子了!
申媽早就拉開了房門,回頭又搶白了他一句:「這事兒,依不依就隨你了!」
她走了,揚長而去了。
孤兒返身重重地靠在門上,胸膛兒裏的那一股子氣,差些兒沒把他給憋死……
八
申明芳跑了,飛也似地轉下了樓梯。在一樓,她—腳踩進了污水裏,也未覺得。
她只是一個勁地跑著.深一腳淺一腳地,順著抄秀城賓館的小路.跌跌蹌蹌地跑到了鐵山下面的那一片松樹林兒裏面,猛地撲身在一棵碗粗的樹幹身上,眼淚立刻浸濕了一片樹皮。
她傷心地哭著,全不顧樹林深處那些個影影綽綽的戀人們。
今天早上,當她懷著姑娘的羞怯,遲疑在傢具廠大門口不甘心離去時,秦飛籠恰巧在廠門的鐵柵欄裏面發現了她。
「明——」秦飛籠只叫出了一個字,卻紅了臉,又遲疑了一刻,這才從傳達室的小門裏溜出來,走到了申明芳的跟前——「明……」他仍舊叫不全他鄰居姑娘的名字,一陣心慌,忙自個兒朝前走了幾步,明芳便也推著車子跟上了他。姑娘的心裏撲騰開了,她不敢看走在自己身邊的秦飛籠.驚異自己竟如此大膽地找上門來。她就象整個兒踩在雲端上,既軟軟的,又暈乎乎的。她羞於開口的正是她迫切想知道的。然而,年輕姑娘的自尊和矜持,過於沈靜穩重的素質,象一把鎖,鎖住了她的那張嘴巴。
「你——」她說,然而,就這一個字。
「我——」秦飛籠也與她—樣。
「秦飛籠!」突然一個潑辣的女聲在喊他,「我到處找你,你卻到這兒逛馬路來了,真自在!」說話的是一個打扮入時的姑娘、秀城傢具廠統計員小陶。
秦飛籠略皺眉,臉巳紅成了關公,申明芳自然更是滿腮紅雲。女統計員早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嘴角掠過了一絲輕蔑的微笑,單刀直入地向秦飛籠問道:「她是誰?」
秦飛籠滿臉尷尬:「我的鄰居……」
申明芳再也忍受不了這種難堪的場面,她忽然看了秦飛籠一眼,便急速地上了自行車,猛蹬了幾腳,車鈴無端地被她撥得震天價響,那兩隻車軲轆兒在塵土覆蓋的大街上,留下了一行歪歪斜斜的輪印……
天,全然黑了,月亮躲閃在小樹林的枝枝葉葉中間。天,是那麽地高遠昏蒙,山,又是那樣地晦暗幽淡,風,更是催響了小樹林枝葉的吟唱,並把那蘊蓄著幾分淒涼的歌聲,透進了通體發涼的申明芳心中。申明芳緊緊抱著那棵樹幹,就象抱著一棵由秦飛籠變成的鐵樹,直涼透了她那顆多情的心——秦飛籠,你真的就是一株冰澈人心的鐵樹嗎?
二十四歲的五金廠女繪圖員,毫不懷疑「眼見爲實,耳聽是虛」的俗話,原來是那個長波浪喇叭褲的現代女性把自己的一線希望、終身的幸福掐斷的呀!
申明芳渾身哆嗦了一下,這才慢慢兒轉過身來,睜著一雙朦朧的淚眼,看著山影那黑黝黝的輪廓。
「難道這就是我的命嗎?」這個五金廠的女繪圖員,「四化」標兵,也象她的媽媽那樣,突然向命運提出了質問。
然而,她畢竟還是把心拉回到了現實中間——她從葉銀娣經常挨瓦匠的打之中,看到了此刻正站在自己命運前面的那一個孤兒;更從瓦匠女人——一個初中畢業生曾經向自己媽媽哭訴過的話裏,看到了一個女人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一生;同樣,她更從當年尚有幾分女學生羞澀的葉銀娣身上,看到了如今動輒也能醜話髒話滿嘴兒亂噴的瓦匠媳婦……。
「不,我不能再走她的路。不,我,絕不……」
其實,還是在少年時代,申明芳就在秦飛籠心裏成了一片飄忽的影子;可隨著青春期的到來,申明芳竟又成了他的一個夢。
他開始在這個夢中生活,期待,卻又在這個夢中自怨自艾;「我有這麽一個老子,我——我絕不能跟她說出我的心思,不能讓她跳進我家這個火坑……」他覺得他的頭象炸裂般的疼痛!
有一天,小陶突然對他展開了愛情的攻擊仗,他慌了,愣了,一邊用壕塹戰躲著小陶,一邊又用鎬刨起了自己的心——
「我愛她麽?還是愛申明芳?當然,我愛的是明芳,可我從來就不敢對她講……」
他每天從壕塹的這一頭跳到那——頭,可那個時髦姑娘,卻象跳遠運動員一般,任他秦飛籠逃得多遠,她都能追上他。秦飛籠真的慌了,他已經感到同伴們對他投來的神秘的羡慕眼光,就差小陶要當衆宣佈:「秦飛籠是我的!」他下了決心要找申明芳問一回,談一次,可是,每次偶然相遇,他又只能囁嚅無聲,沒有勇氣說出來。
他絕沒有想到申明芳會飛車來到傢具廠的大門口。他的心跳了,燙了,就差瘋狂了,可是,這一切,又只化成了一陣陣顫慄。使他躲避著姑娘的眼光,走在姑娘的身邊,卻不敢問出那一句已在他心裏默誦過千百次的「臺詞」。好事多磨,小陶又突然跳了出來,生生地把他與申明芳分開了!他又羞又恨,又不好發作,而且他從申明芳那驟然冷落的神情裏,發現她已經誤解了……
他心急如焚,思前想後,想到申明芳一定是有了急事才找他。他苦思苦想,忽然想到梁家夫婦,想到了他心中最尊重的鄰居,想到了他們一定會幫助他。二十六歲的年輕技術員,心臟忽然劇烈跳動起來,便匆匆奔出了廠門。
他一個人順著小路,神思昏蒙地向著山腳下的那一片小樹林子走去。當他走進小樹林裏,心魂猛地一驚——申明芳!他竟然已經走到了她的跟前,申明芳也同時發現了他。
「明芳!我是來找你的!」秦飛籠突然一下來了勇氣,他不能再失掉這次機會了。「我本來想先去找梁老師,沒想到卻碰著你。」
申明芳的心,在短暫的幾秒鐘裏,經過了一抖,一顫,一哆嗦。此刻,秦飛籠的話,象一瓢溫泉,滑溜溜地灑到了她的心上——「他找我?找梁老師?……」她立刻堵住自己的思路,把那最良好的揣想壓回到了心海的底層——「啊,他是想讓梁老師告訴我,他已經和那……」
申明芳冷靜下來了,她使勁兒拿出了一個二十四歲姑娘的理性,擡起了她那一張冷漠的臉子,她的那一雙大眼睛在薄明的幽暗裏,竟是那樣深沈、筆直地盯了秦飛籠一眼,然後轉過身去,徑自向樹林深處走去。
秦飛籠心裏忐忑不安地追隨著她的身影,一同走向小樹林的深處。
九
瓦匠趙三六披了件單衣,從孤兒廖五七屋裏走出來,又砰砰地敲響了申家的門。他一進門看見申媽滿臉不高興,便說;
「申媽,幹、幹嘛放著臉?我、我是來討喜酒吃的呢,嘻嘻……」
「你哪來那麽多的蛆嚼!」申媽對他們反正是罵慣了的,因此也就半真不假地罵了他一句。
誰知瓦匠不僅是個憨直的角色,此刻他還是個知情人,一聽這話不但不氣,反而樂了:
「申媽,這、這六樓上的事,有、有誰能瞞得過我?我跟五七子,本、本就是鞋拔子鞋刷子呢!」
「他跟你說什麽了?」申媽立刻警惕起來。
瓦匠樂呵呵地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把厚篤篤的票子——「申媽,這、這不就給你送定、定禮來了!」
申媽的臉一紅,接著把臉一拉:「誰下的定禮?定誰的禮?倒要你這屬猴的來獻殷勤兒?」
瓦匠愣了:「五、五七子,叫我來、來的……」
申媽冷冷一笑:「他怎麽說?」
瓦匠沒想到高高興興來討喜慶,獻殷勤,竟鬧了這麽個沒趣:「他、他說是你叫、叫他下的定禮,要、要不,明芳……
「放他娘的一嘴屁!他把我申媽看成什麽人了!申媽是爲這一把錢票兒才可憐他的嗎?明芳就值這幾百塊錢?你申媽是聞到錢腥味兒就想偷嘴的貓兒是不是?」
瓦匠徹底懵了——剛才,當孤兒廖五七把這三百塊錢交到他手裏的時候,只說申媽答應把明芳給他,但要給明祥結婚送三百塊錢的禮,可是……
結巴子瓦匠再也結巴不出話來了。他愣愣地望著申媽,那三十張「工農兵」在他手裏,甩不出去,又縮不回來——「這,這這……」
正當他進退兩難的時候,冷不防申媽又投過來一句話:「我問你,五—子的錢是從哪兒來的,是不是他的存款?」申媽的腔凋,活脫脫是個派出所的外勤。
瓦匠一下子回過了神:「他有存款?連這三百都、都是借的,差,差人家千把塊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說漏了嘴,可是,已經遲了,手裏的煙屁股就要燒著指頭也沒覺得。
申媽傻了,心裏一陣猛慌,連他男人也騰地站起了身子,那神態絕不亞於賈寶玉發現林妹妹忽然變成了寶姐姐!
「你這話當真?」申媽兩隻眼睛更是對瓦匠咄咄逼人地看著。
「是、是剛剛從、從他那些牌、牌友手裏借、借的。」
瓦匠如實招認了。
「那他拿什麽還?」申媽就象在逼著孤兒,寸步不讓。
「他、他想開賭。」瓦匠已完全亂了方寸。
「他還要賭!」申媽的牙齒咬得格格響。
老申站起來了,搖搖頭,又看著瓦匠手中的票子,向著自己女人說道:「依一向精明,這種事我看儂還是歇手的好!」
「沒你插嘴的份!」申媽鐵青著臉,毫不容情地便頂撞了他一句。
老申不吱聲了,心裏卻忽然冒出了一句「我本是無依無靠的……」唱詞,可他忽然覺得這句唱詞兒太不倫不類,並且一點味兒也沒有。
申媽愣了一刻,忽然把繃緊的臉鬆了下來,說:「三六子,不瞞你說,申媽原是看著五七子可憐,想拉扯他一把,這才存了把明芳給他的心思,就當我收了個兒子,沒奈何他竟曲解了我的好意,事情八字兒還沒有一撤,他便使出了這些花招,借三百塊錢送來。照他這麽做,我姓申的倒是要貪他的錢,圖他的財了?你回頭告訴他去,就說他的情我領了,心我也知了,也難爲他知事懂禮的,可是明芳到底願不願,連我都還沒個譜兒。這錢,我是萬萬不能收的!日子還長得很呢,將來要是明芳能跟他處得來,他也再不交那些狐朋狗友,也有個人模人樣的,莫說他送我三百塊,就是叫我姓申的倒貼他三百塊,你申媽也是心甘情願的!」
她頓了一下,歎了口氣,這才又對著傻愣的瓦匠說:
「好兒子,你就把我的話告訴他,就說這事反正申媽心裏有了他,這還不放心嗎?」
瓦匠站起了身,捏著那把票子,說:「那我,就、就送、給他去?」
申媽送走了瓦匠趙三六,忽然一屁股坐到了床沿上,眼裏竟忽然汪出了一層薄薄的淚影兒來。她看著窗外的黑天與明燈,竟也有些癡癡的了,連那臉相也顯得蒼黃蒼黃的,燈光下,更顯得沒有了一絲兒血色……
目睹剛才這一幕的申家男人,這一刻心裏禁不住有些快活。他想到自己這老娘們心眼兒竟忽然變明白起來,再不把自己的心肝尖兒往那火坑裏推,起碼不那麽咬死勁兒了。他那賈寶玉哭靈的高腔便立刻要走起板兒來,可就在這一刻兒,他竟又發現了自己女人的那一副神色,便突然把那一段流水高腔,使勁兒頂回丹田深處,顯出多情公子癡癡駿駿的勁頭,拽了拽他女人的衣袖,說:「儂——這是,怎麽的了……」
心裏正紛亂如麻的妻子,看也沒看他一眼,一副苦相,從鼻子兩邊拖拉下來的兩條深痕在抽搐,那薄薄的平時足可以抵擋得住任何縱橫家們的嘴巴,也抿得死緊,甚至連一絲兒血色也沒了……
老申懵了,慌了——難道她得了癲癇,難道她要瘋,難道……他猛地狠拽了一下他女人的衣袖——「你一—」
誰知他女人把臉橫過來,身子一跳,右手一擡,指尖兒直抵他的酒糟鼻子說:
「你給我聽著,申明芳非要嫁給那個秦飛籠,老娘就跟你們倆拼了!」
剛剛還爲女人態度轉變欣喜不盡、暗地爲女兒慶倖的申家男人,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女人竟忽然對自己發出這種風馬牛不相及的狠話!她那要決一死戰、拼個你死我活的勁頭,就差沒把他嚇個魂飛魄散!
可巧,也正是在這一刻兒,外屋的門輕輕呀的一聲開了。從聲音,從腳步,申家的男人知道這是大女兒回來了。
他忽然心裏一緊,唯恐女人再來一次「河東獅子吼」,嚇壞了他心尖子上的肉,因此,雖然驚魂不定,卻又忙忙地小心翼翼地對女人使了個臉色,這才低聲說——「明,明芳回來了,你就,少講兩句……」
誰知他的話無異是在火上澆油,申家女人那滿腹的委屈勁兒全都翻了上來——
「她回來了又怎麽的?你是叫我怕她是麽?做夢!她要是再敢這麽晚回家,再敢跟姓秦的勾勾搭搭,老娘的這一條命橫豎就是不要了!」
她大聲地咬牙切齒地說著,存心要叫外屋的大女兒聽明白。然而,外屋一片沈寂,就象她的女兒只等在那裏聽候她的發落。
申家女人在咆哮了一陣兒之後,卻忽然從眼角進出兩顆豆大的淚珠兒……
十
六樓從未有過如此安謐的夜晚。這一天的晚飯時分,居然連誰都沒有端著碗跨過誰家的門坎兒,即連那個常常鬧得一樓人雞犬不寧的秦家醉鬼,也安安靜靜地呆在家裏,坐在她女人的對面,幫著織尼龍絲漁網,卻連正眼也不敢看他女人一眼。
這是六樓不多見的安詳時刻,然而,住在六樓樓道口的那戶「特殊人家」,今兒晚上卻空氣凝重。他們在草草地吃完簡單的晚餐之後,當醫生的女人既沒有躲進裏屋,鋪開她的大厚本兒,當教師的男人,也沒有在外面那間連白天也要點燈的半間屋子裏,打開那高高的一疊學生作業……
女人在裏屋像是在和誰低低絮語,男人卻在外屋踱著零亂的方步,有時乾脆呼出一口長氣,或搖一搖頭。他沒有想到,天黑之後,是一陣突如其來的、緊促而又輕輕的敲門聲,衝破了他們往日生活的程式,而當男人打開房門來時,夫妻倆面對著滿臉悽惶的申家姑娘,面面相覷……
夫妻倆情知姑娘有事,便忙拉她進來,並且立刻掩好房門,將她接進裏屋,按坐在床沿兒上。女醫生還立即爲這位鄰家的姑娘沏上了一杯茶。
姑娘滿面悽惶的臉上忽然溢出淚珠兒,兩隻手一個勁兒地在床邊摳著那並不潔淨的床單。
兩個知識份子不知如何是好,夫妻倆你看我,我看你,四隻眼睛裏滿是狐疑與惶惑。
「明芳,有了難處你就說,梁老師跟你姚姨都不是外人,平日,我們都誇你是好姑娘。」
當教師的男人比女人能說會道,也更容易激動一些。可是,他的話,除掉叫申家的大姑娘多迸出幾顆淚珠兒以外,卻沒有任何其他效果。
他忽然感到了自己的無能,束手無策。他退讓開來,示意女醫生先去摸摸底,他才能有的放矢。女醫生點了點頭,便也對他使了個眼色,他立刻心領神會地走出了裏間。
當姚醫生終於從裏間走出來,把她瞭解的情況告訴了他,他不禁大驚失色。
「這,這還像話嗎?」他不知是在責怨誰。他想到了申家女人的厲害,想到了孤兒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勁兒,想到他們夫妻倘若因管了閒事可能帶來的麻煩,連脊梁骨都涼了半截兒。可是,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申明芳被她母親往火坑裏推?正在猶疑,他的門忽然又被人膽怯地敲響了。他猛地趨前一步,卻又遲疑了一刻,這才打開門來——竟是秦飛籠!秦飛籠憋紅了臉兒,站在門外:
「梁老師,姚醫生!」年輕的技術員叫得聲輕音顫,就象做了什麽丟人的事情一樣。
梁老師卻眼睛一亮,心也猛地跳了幾下。他一邊忙把秦飛籠往屋裡拉,一邊忽然從心裏閃過了一個念頭——他倆是約好的嗎?
他立刻對妻子使了個眼色,正要說一句「飛籠,明芳正在裏面」時,不想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這腳步聲是這樣地熟悉,又是這樣使他心驚膽戰——他頓時連推帶搡地便把秦飛籠連帶妻子姚琪一起推進了裏屋,掩上房門,這才轉回臉來,張惶失措地拉開門,叫了一聲:「申——媽!」
女醫生也掩緊裏屋的房門走出來:「是申媽,快坐。」她連臉都已經紅了。
精明的申家女人,一見這對夫妻面露慌張,忙道:「你們有事,那我——」她擺出一副要轉身出去的姿勢。
「哪,哪裡,我,正要去找你呢!」男教師強作鎮靜地把送上門來的「工作對象」讓到方桌邊上,又對妻子慌亂地瞥了一眼,妻子忙去給申媽沏了一杯茶。
「申媽,」梁老師挪動著那疊練習本,像是手不知放哪兒才好。
「梁老師,你有事跟我說?」
「噢,是這樣,說起來,哪一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別人本不該插言的——」
男教師剛開了頭,卻又頓住了,因爲他看見申媽的眼晴睜大了,不知該不該說下去。正在猶豫,猛瞥見了自己女人鼓勵的目光,便一鼓勁兒,往下說道:「我是說,你家明芳的婚事,是不是再作點兒考慮。這種事,做父母的可別太難爲了女兒。我們認爲小秦這孩子……」他覺得自己說得象一個法院的調解官,便將後面的那句關鍵話咽回了肚裏。
申家女人一驚,立即從心裏生出了一些不快:
「梁老師,姚醫生,承蒙你們對明芳關心,我申媽心裏領情了!你們既然提到了我家那死丫頭,只好拜託你們,告訴明芳早收了那顆心!只要我兩條腿沒伸,我就依不了她!」
她一見女醫生滿臉緋紅,男教師也臉色發白,忽然緩下聲調,連臉色也溫和了許多:
「梁老師,姚醫生,我今兒晚上來,既不是爲我那丫頭,也不是爲的我自己,我是受人之託,想向你們打聽一件事,願意就給幫個忙,不願也就算了……」她忽然煞住話,靜觀著對方的反應。
梁家夫婦一時沒弄明白她的真意,說不出話來,隻眼巴巴地看著她,等著她的下文。
申媽的嘴角牽拽了一下,這才又軟和地說:「也不是別人,就是瓦匠三六子的媽媽,賣慣了血的,如今時間長了,不賣就憋得慌,可醫院有規定,過年齡的,便不給輸了。她想請姚醫生幫個忙,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她最近日子艱難,老頭子癱在床上,你們就幫忙做做好事,不知——」
梁家夫妻倆面面相覷,女醫生好一陣才說:「申媽,這事醫院裏管得很嚴,實在不好辦,你就跟趙媽講,過了一個月都不行的,何況她年歲大了,申媽,這……」女醫生好象自己做了什麽對不起人的事,反過來竟向申媽求起情來。
申家的女當家人臉色忽然變了,可是,只怏怏了一刻兒,便掠起眼皮兒說:「那我把這話告訴她就是了。既然是規矩嚴,那也怪不得你一一我不過是傳個話兒,你們可別放在心上!」她說著,便站起身來走出門去了。
平常極有主見的申媽這幾天心散了,魂飛了,她把這幾天發生的事在心裏重演了無數遍。娶媳婦,嫁閨女,還救了沒娘沒爹的小光棍一命!——一石三鳥,自己錯在哪裡?叫人生氣的是,孤兒賭棍要「一手拿錢,一手交貨」——原來他是想趁火打劫,把我的女兒當抵押!明芳要是真的嫁給了他,日後要吃他的虧!待到生米煮成了熟飯,就是明芳跟他離了婚,恨死了我這個當娘的不說,卻已經成了一個「二婚頭」!
申媽心裏一哆嗦。
還有那三百塊錢!原來孤兒的老底兒早輸光了,如今已窮得碗底朝天,連三百塊錢都是從賭友那裏挪借的!
申家的女人心裏一抖一顫又一怔——她的眼前不明明是個賺人坑,是一片碎渣爛草糊弄著的陷阱麽!
這天晚上,申媽睡不著了,失眠了。她看著黝黑黝黑的牆壁,心裏面就象貓抓著一般……夜越來越深,她的眼便越睜越大,屋子裏越來越黑,在她神魂不一、翻來轉去時,斗子牆那邊忽然又傳來一聲麻將猛拍在桌子上的清脆聲音。在這夜闌人靜的時刻,這聲音象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她猛地一驚,翻身坐了起來,雙手痙攣地死抓住被頭兒——「我……我不是在賣女兒嗎!……我自己也被賣過啊!」大兒子的婚事,酒宴,房子,羅馬錶,象萬花筒裏的碎玻璃片兒,在她的眼裏翻轉著,輕響著,越變越奇。她忽然看見瓦匠媽媽的臉。一張血糊糊的臉……
申媽嚇得大叫了一聲,猛地抓住了她男人的肩膀,直在心裏喊:「我絕不賣女兒!」
(待續)
(這是高爾品先生1983年發表在《當代》第4期上的中篇小說,原名為《高樓人家》,發表時被改為《六層樓上人家》。)
文章來源:《黃花崗》雜誌第四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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