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11月21日訊】【導讀】長篇小說《拉麵者》是作者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後寫的政治寓言小說。書中的人物是一位專業作家和職業獻血者,他倆徹夜喝酒長談,聊的大都是周圍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說里閃現的角色都如麵糰,被無形拉麵者扯來扯去,失去了形狀和內心世界,其實這也是中國人的真實處境。然而今天的社會現實,又遠比小說更荒誕。
(接上期)
〔小李子痛苦地告訴專業作家:看在上帝的份上,原諒我吧,它的願望我沒有幫它實現。直到死都沒讓它跟同類聊聊天,更沒有其它性事了。人可以忍受迷路,但不能忍受沒有前途。它活著的時候,我只感到對人生、對社會、對周圍發生的所有事情都迷惑不解了,包括對它的存在。這一切證明我是迷了路。它消失了之後,我又失去了前途。這是沒有希望的期待。它毀掉了我。〕
但為了我的政治前途,星期六下午我照舊準時去開黨員擴大會。在那種時刻,我都與它在我這漿糊般的頭腦中聊著天。主席台上的麥克風是嶄新的,可聲音如舊令人昏睡;我們的黨是大有希望的,啊——,小手同志的報告就著重說明了這一點嘛。我們的黨,這個——正在產生這個——大的改變。黨中央提出了三個方面是重要的,符合黨心、民心啊——。現在的關鍵,是在於我們的努力,啊——,五年,不算長,也不算短啊——,抗日戰爭也不過八年嘛,啊——。會場里一半人看著主席台上的宣傳科長,一半閉目養神。而女人在編織東西還竊竊私語。……現在——有那麼一種狀態,當然啦,問題一分析就多了。啊——,黨風的好轉關係到黨的存亡問題。這麼一個安定團結的局面,同志們啊——要靠……麥克風尖叫了一聲。一隻杯子噹啷一聲碎了,會場里的眼神都往那兒集中。……好,還有一個半小時,時間不多了,我長話短說。第五部分——我們的黨在三年經濟困難時期,克服了各種困難,這說明我們的黨是——無往而不勝的。想想看啊,同志們,如果沒有黨的領導,我們的國家就要倒退——倒退啊。我們的黨是世界上最好的黨,永遠和人民血肉相連的黨。
真對不起,我從它做成標本以後,就變得三心二意了。這與剛出獄就積極寫入黨申請書的我相比是不可思議的。那時,我認真學習領導發下來的所有文件,政治學習從來都是緊跟組織。我是個幸運兒,有二次我被紮緊褲腳綁到刑場跪在坑前,我的屎尿流滿褲檔,槍響之後我也裁倒地上。後來才知道這是教育我重新做人。由於我父母是解放前的老黨員,而且是在蘇區入黨的,所以我沒有判刑就放了,而且黨給了我新生。我決心改造好自己腐朽的資產階級世界觀,兢兢業業把生命獻給黨。可今天,我竟無法集中精力聽報告。
自從發生強姦風波以後,倖存者經常催我跟進有關行人天橋的新聞。它還在黑暗中一字不差地給我讀晚報的文章:……對一百七十多封的人民來信,省里派出了調查團前來落實查訪。這一次由副省長帶隊。該團十三人已宣誓堅決不收賄賂,不大吃大喝,把行人天橋存在的問題一網打盡。他們說到做到。從火車站出來不坐市委派來的小汽車,而是一路步行三百多米到達公共汽車站。沿途的群眾笑語顏歡,稱讚他們把清廉節約的好風氣帶到了我市。……那個對待撞了肩胛骨的病人疏忽職守的值班醫生,已被停職檢查。至於醫務室每星期一、三、五下午開會學習,使很多撞傷的人得不到醫治的問題,調查團也給省委寫了報告。
看來調查團解決了很多問題。我抬頭說。
如果沒有那個行人立交橋,交通事故也不會這麼多。狗很不高興地說。
至少政府做了大量工作。我說。
政府難道不知道如果行人天橋一通,事故就縮減了?狗說。
難道市政府有權決定通不通?上面的戒嚴指揮部是由中央直屬。我不明白,狗為什麼連這點政治覺悟都沒有。黨中央國務院管理偌大一個國家,這件小事在全國多少大事中根本算不了什麼。
那就放權,由區政府決定。它大聲說著又歪躺在報紙上。
你不懂得什麼是上級,什麼是群眾。你真是狗膽包天。建天橋是領導對人民的關懷,怎麼還敢倒過來說領導的不對,少見的無知。我說。
小李子,你活得太可憐了,還不如做條狗算了。它說。
狗的標準就是忠誠,和人沒區別。我覺得它有時廢話太多了。
倖存者曾預言,由於天橋增加了交通阻塞,一年死於交通事故的人數將會超過三百人。它這個錯誤使我終生不原諒它。由於狗不需要汽車,它就嘲弄交通事故。其實在它生前常常飽覽交通事故的天橋下面,壓死的人也很少了。自從強姦案發生以後,市委領導加強了天橋一帶的管理工作,一年根本死不了幾個人。倖存者常以狗的標準要求人類這一點,也常使我惱火。我經常去標本倉庫告訴它這方面的消息,不過要小心同事,他們常拿我開心。有一次我正吃著油餅,他們突然說:那是狗肉。害得我難受了好幾天。
現在我告訴它,下面那又臟又亂的環境也改變了。它預言天橋要到1991年才能通行的事已失靈,通車的跡象己經出現,那就是戒嚴指揮部撤走了,換上了天橋管理委員會的新牌子。附近值勤的交通警察的衣服乾淨整潔,正說明將舉辦市級領導出場的活動了。
雖然除了領導和記者之外,市民們還從來沒有嘗到從天橋上過馬路的滋味,而橋下又常有人車相撞的事故,可這個天橋還是頗有裨益。市委領導又採取了一些救急措施,在橋上搭了兩座活動鐵皮房,成立了急救站,凡是在橋下壓傷的人立即抬上來免費急救。我同學在家裡摔壞的腿,就是在天橋上的急救站免費包紮的。由於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市委表揚了橋上的白衣戰士。那幾位姑娘很快成了名人。多情的小夥子們常圍在那兒等她們下班。
我還記得,它的周年祭日和天橋通行典禮是同一天。當時,橋上插滿了小紅旗,等待羅馬尼亞總理齊奧塞斯庫,來為這個城市與他國家的一個工業城市,結成友誼城,並在天橋上親自剪綵。那個外國領導人多年前曾來這兒參觀過殺豬廠,他坐過的沙發和摸著小豬的一張合影照片都保存在市博物館里。
那幾天,中央派來了工兵連,在天橋上下用探雷器偵察了一遍。人民群眾熱情地為戰士們送茶送水。一位老大爺給小戰士擦汗的鏡頭,光榮地登上了人民畫報。為防止有人貼反動傳單,國家安全局人員已化裝成市民在橋下走來走去。但那位外國領導在出發前不幸去逝了。市領導決定致函北京,要求改為省領導代剪。黨中央當然知道這座天橋是改革開放的象徵,況且已命名為「中羅友誼橋」,所以下達了「請你們慎重處理」的指示。市領導便請來省委領導剪了彩。
只是通行之後選擇跳橋自殺的女性增多了。天橋管理委員會只好貼出了緊急通知;跳天橋自殺者,按聚眾鬧事罪處理,抓到判二年以上徒刑。使局面穩定了下來。而且在欄杆頂加焊了鐵網。
學習雷鋒活動一開始,這座市中心的行人天橋又立即建立了廣播站。買不起收音機的市民無不拍手稱快。人們只要站到街上就可以免費聽到廣播。有時是歌曲和講故事,有時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節目,還有世界天氣預報。
在學雷鋒日的那天早晨,天橋下面,到處是等待做好事的紅領巾。他們四處張望著,只要你不小心扭了腳或者提包大一點,馬上就有人衝上來幫助你。你也別想丟掉什麼。當我把口袋裡一個鉛筆頭扔掉的一剎那,就有三個系著紅領巾的孩子沖了上來,撿起說:叔叔,你丟了東西。他們一起行少先隊禮。我只好接過鉛筆頭,馬上像報紙上要求的那樣說:謝謝,孩子們,你們真是活雷鋒。
我們要做共產主義的接班人!他們也都千篇一律地回答著。
請問,你們是哪個學校的。他們等著我也照規定的格式問話。
做好事不留姓名!然後便象宣傳電影上的少先隊員那樣大喊一聲之後,就如群火雞似的扭頭返回街口,等待下一個獵物到來。
倖存者的死仍然困惑我。
有幾次我幾乎相信了它是跳樓死的。當時的戰鬥場面,可能是它逃來逃去退到平台的邊緣,那些孩子手裡拿著棍子、鏟子,跟在打狗隊員李愛民身後,步步逼進。它的選擇是要麼被套著脖子拖來拖去,被棍棒打死,要麼跳樓一死了之。在這個地球上,狗的爪子、牙齒都不是人類的對手了,死和活也只能由人決定。群眾還要吃掉它的肉,把它的皮剝下來製成供孩子們參觀學習的標本。
三條腿的狗曾經對少先隊員下過定義,說他們是學習小英雄雨來或者劉胡蘭長大的,撒在社會上便是些好鬥的小流氓,一遇到挫折就會變得玩世不恭了。這是缺乏基本文明常識的一代。
當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犯什麼錯誤都應該寬恕。童年是令人欣慰的樂園。我那時對它說。
當時,它撇了撇嘴,對著街道說:看看那幾個孩子跟在瞎子的背後。你能看清楚他們的臉嗎。他們滿腦子都裝著正面人物的形象,老師也在教他們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也許明天他們又被派到街上做好人好事了,再扶著這位瞎子過馬路。
我看不清孩子的臉,只看到他們圍著瞎子前後亂竄的樣子,像是學著什麼電影里的武打動作。它又說:如果我和一個孩子之中只能活一個,你會救誰。
我猶豫到今天還回答不了那個問題。我應該選擇人類。從理論上說要先救人。但是,它和我的親密關係遠遠超過那些別人養出來的孩子,甚至超過我的女朋友。倖存者假如死在孩子手中一定是痛苦的,以它的牙齒,它可以把他們的腿一口咬斷。可它肯定不會。
為了弄清楚倖存者的死亡,我認真地把做成標本的它檢查了一遍。它的皮毛除了陣陣防腐劑的氣味,什麼傷口都沒有。我拍了拍它說,你一點都沒受傷,但為什麼在夢裡經常騙我你是被殺死了。
有一個疑點,也許需要分析。因為那可能導致它自殺。它在我走後不知靠什麼技巧竟爬到了書櫥頂端,把一些很不健康,令我墮落退步的書都翻看了。那些書中有思想很反動的尼采,有消極的叔本華,有談性意識的佛洛依德,還有被馬克思列寧主義批判過的黑格爾。可憐的它根本沒有經過政治學習的經驗。怎麼能支持得住。它還曾說過馬列主義過時了的反動話。那些書曾經使好多詩人和大學生,也包括我女朋友都變得頹廢,喪失了一個正常人的判斷力。有多少人被抓進了監獄。它一定是蹲在那個角落亂看,把那些書踢來踢去。顯得焦躁不安。這一點如果能證實的話,它的死我就有了很大的責任。
有一次我去木匠那裡,他正在標本室里給一隻東北虎釘骨架。我直接問道:三條腿的狗是怎麼死的,請告訴我。他放下鎚子溫和地笑了笑,把老虎的皮鋪到木架上,說:
三條腿的狗,我還見過四條腿牛的,五條腿的驢哩,嘿嘿,只是那條腿短了半截。他在自己大腿中間比劃著。我生氣地走了。
(待續)
【作者簡介】馬建,山東青島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說『亮出你的舌苔』而引發了中國文壇的一場政治風波, 其作品被查封銷毀,並受到批判。著有長篇小說《思惑》、《拉麵者》、《紅塵》、《九條叉路》;中短篇小說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侶》等。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兩千零四年法國的文學月刊『閱讀』雜誌第五期,選出代表本世紀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馬建是唯一入選的中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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