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馬建:長篇小說《拉麵者》(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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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2年11月15日訊】【導讀】長篇小說《拉麵者》是作者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後寫的政治寓言小說。書中的人物是一位專業作家和職業獻血者,他倆徹夜喝酒長談,聊的大都是周圍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說里閃現的角色都如麵糰,被無形拉麵者扯來扯去,失去了形狀和內心世界,其實這也是中國人的真實處境。然而今天的社會現實,又遠比小說更荒誕。

(接上期)

拋棄者或被拋棄者

(任何事情都沒有結果,爭論一件事的最好辦法是不了了之。作家和血客之間常常是這樣。值得注意的是他倆的角色,也就是作家和聽眾以及獻血者的不同角色,在爭論中起了變化。血客代表謀實利的生活觀,認為人要潛入生活之中,把醜惡當正常方式去得到所需要的。作家的理想之光在現實面前只能靠逍遙來保證自己。現實如果是法庭的話,失敗的也許是作家,他很像個只能思索不能行動的殘廢,在營養不足的大腦中編織寫不出來的故事。)

在計劃生育的年代,她竟然硬著頭皮降生了。

專業作家猛然在腦海中看到那個抱著孩子的父親,一雙鬼鬼祟祟的眼神。那個形象的特徵跟懷裡的孩子是分不開的。也就是說,他的表情是由孩子的出生才產生的。他用嘴角和塌陷的顴骨表達著自身的絕望。而她——懷裡的女孩——一個痴子的小臉上正缺少父親的表情。他倆總是在路上。

由於是A型血又是屬牛的,他的性格便又固執又內向。糧店的老白菜說他只能生女孩,他的手紋早就註定了。結果,看,她就出生了。五年後又有了她妹妹。他花了六元錢找曾拐子算的命批中還包括——四十八歲又會生一女孩——四十九歲陞官一級(現在是副科級)——四十九歲的下半年有水災,可以死裡逃生(他已做好逃生準備)——五十歲的春季從西南方向來一貴人,給他帶來好運(他查了查所有西南方向的親朋,好象是緬甸那兒有個表舅,是國民黨軍隊的殘渣餘孽。聽說在緬甸的大山裡當了土匪。三十多年來沒一絲信息。)——母親在他五十七歲時死掉,而老婆在他五十九歲也將死於肺病。他的命運里程中還將出現個寡婦,那女人屬羊,A血型,嫁給他時將帶一女孩。他的命批中把他的壽限寫為六十三歲。他曾詢問曾拐子有什麼辦法再多活幾年,那怕到六十五歲。可惜算命先生多一歲都不給他加。

他對沒有兒子傳宗接代比不滿意自己的壽限還難過。所以,他不去思索那個將要出現的寡婦,一心關注生個兒子。如果沒有計劃生育的限制,他也可以不斷生下去,不必扔掉身邊這個痴子,直到兒子出現。

他踏上與命運對抗的征途——抱著大女兒走往城郊。幾次扔到公園和外地的失敗使他開始請假做一次徹底行動。他的未來全靠她的丟失了。這位七歲的痴子是堵著他不能再有兒子的障礙。她在他懷裡往天空或父親的臉看著,那雙遲緩的眼神湧出些不安。對她來說,這種藍天和清新的空氣帶來的厄運不是頭一次了。她寧可呆在空氣渾濁又有股爛菜葉氣味的昏暗的屋子裡。他命批里沒有指出她是個痴子。如果早知這樣,他會叫老婆去打胎。不過,那時還沒改革開放,也沒有傳達中央關於計劃生育的新規定。

她的面相大概和地球上所有長不大的痴子一樣:扁小的腦袋長著稀散的發毛,前額布滿皺紋,一雙蝌蚪般眼珠落在又臟又黃的眼圈之內,幾乎沒有鼻樑,兩個供喘氣用的鼻孔隨呼吸過分地扇動著。厚嘴唇由於常年半張著,形狀很接近青蛙嘴,那裡流出來的口水和殘渣剩飯使沒有下巴的脖子周圍長著一層又紅又臭的斑痕。她無疑生來就是個麻煩的延續者。七年的生存經驗使她積累了一定的智力。比如,她拉和尿都能預先哭,從不拒絕喂任何食物或藥物。她還對抱她離開房間有恐懼感,只要抱她走到能看見藍天的地方,她渾身的肉便緊縮,牙齒也很難掰開。她曾在樹林中呆了一天一夜,在石條凳子上躺了一宿,在外地的孤兒院住了六天,在開往首都的火車上睡過二天二夜。每次都是在不知不覺中失掉了父親,留下了她自己。但她總能大難不死,繼而返回散著泥土味與爛菜味的屋裡。

這一次兩人的征途還只是開始,能否成功拋棄她,做父親的也沒把握。他只是不得不向命運展開這場混戰。

為了未來的兒子,為了他體內那個男性精子降生,他不得不向命運展開這場混戰。

為了未來的兒子,為了他體內那個男性精子降生,他要堅強地做下去。他養育了她的惟一用途,就是等候時機丟掉她,她也就在這每次征途中鍛煉了她的生命力。

從一九五八年入黨以來,他兢兢業業工作了三十年,可還只是副科長。文化大革命中他破天荒參加了一個組織,但沒過一個月,這個組織的觀點跟不上形勢,被另一派取締。他就在這期間娶了得勢的那派的一個隊員做了老婆。以後,外面槍林彈雨打得再響,他倆都躲在屋裡周而復始地干房事。由於不懂性知識(他們的性知識僅僅是聽到些罵人的下流話),老婆直到第二年才懷孕。這個改革開放以前生的孩子註定是不開放的犧牲品——醫生說在懷孕期間母親仍性事過多。

將要退休的他很快就成為一名職業拋棄者。他的後半生只好全力以赴投入拋棄女兒的行動中。這個三十年的副科長如今對科里的工作早已開始敷衍了事。他不得不固執地把這件要做的事先干到底。從他的屬相看,他只能把女兒在被人收養的情況下才能算拋棄成功。如果他知道女兒會餓死或被人弄死,他也是決不會同意的。他拋棄的成功率之低的原因之一恐怕是因為他的屬相。我們假設他是屬虎或者是雞,也許他今天已經抱上兒子了。因為虎和雞的命都比較硬。曾有三次他把她放在偏僻的地方,自己躲在遠處,直到夕陽西下,他才餓得頭昏眼花抱著她返回家中。為了她,他歷盡磨難。

有一次他從報上看到一則孤兒院的報道,便假裝出差去那個城市。他把女兒放在櫃檯上說是在街上撿的。院長告訴他,丟的孩子並不證明是孤兒,應該交給公安局處理。這位固執者靈機一動說自己是學雷鋒做好事,還要馬上趕火車。院長只好答應替他代交公安局。第二天,他心曠神怡坐在辦公桌上時,公安局來電話通知他去把孩子取回。單位為此在黨員會上對他提出警告。他只好又告別老婆和只有二歲的女兒,去把七歲的痴子接回家。

(你的智能無非是在集裝箱里伸張正義,血客告訴作家:你的思維從來沒走出大腦,也沒離開這間箱子般的房間,更沒打開箱子被別人聽到,我和你的方向也許會越走越遠。

你想說的是終點問題。作家問。

是觀念問題,也是你我選擇生活位置的問題,我是以投降現實宣告勝利;你則是以勝利的姿勢宣告失敗,因為你只得到些空無人跡的廢垣。真正的實現者不是你,也許是我這位實實在在的獻血者。)*

為了防止她哭壞了嗓子或者被山裡的野獸吃掉,他幾乎每次都給她吃安眠藥。由於痴子常年不斷被放在野外,他還為她買了件塑料雨衣,以防落雨受潮。他的妻子是典型中國式的家庭婦女。每當他抱起痴子踏上征途,她都揮淚送到門口,丈夫一次次徒勞無功的努力並沒使她的眼淚止住。她的內心和丈夫是一致的。如果痴子從這個家裡消失,她會全身心投入照顧那個二歲的女兒,而且可以超指標或者去農村偷偷再生一個。哪怕不給戶口,罰二千元的款也要生個男孩。為得到生育指標,她每年都是先進生產者,也開始積極要求入黨。她本人也還曾經把痴子送給了一對不能生育的夫婦,還得了三百塊錢。可惜的是人家發現是個痴子又送了回來。

不受歡迎的女痴子註定死不掉。當她會爬的時候就經過好幾次考驗。雖然她站起雙腿只能抖一抖,一步也邁不了。她照樣經歷過兩次車禍和一次空中摔落,還把下面的一輛自行車砸扁。從床摔到水泥地上是更不計其數了。她反覆地向父母證明了自己頑強的生命力。鄰居們甚至以為痴子將來是個聚寶盆。她五歲那年,父親確實停止了拋棄她的工作。那一年,全家人陶醉在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希望之中。

副科長的命批也許無可挽回了。他的家絕種的可能性已迫在眉睫。他已進入「知天命」的歲數,一生克己奉公得到的職務、黨票、住房和副科級待遇,都毀在大女兒的身上。拋棄者漸漸也成為被拋棄者。

如今,他離開了工作單位,職務被別人取代,他成了離休幹部,也就是說可以專心投入拋棄工作了。他每一次踏上征途,其實都為這個麻煩進行了一次延續性的修補。這工作帶給他的經驗並沒有使他更容易拋棄她,而是積累了他的依戀感。他本來希望她幫他帶回個兒子,如果這個希望越來越小,她就成了他的安慰者和同情者。他所做的事情,受傷害的是她,她也就成了他惟一的寬恕者。天長日久,她成了他懷裡的知心朋友。他不得不向她訴苦,從工作到家庭,從人世炎涼到她帶來的麻煩。

他知道她不會回答他什麼,所以,他連最難聽的話都不厭其煩地罵出來。由於明白了事情的徒勞,他漸漸覺得拋棄不再由自己決定了。他成了個因家族絕種而被奚落的肇事者,去承擔著所有的失敗。如果有一天他成功了,那也是個失敗者。在他和她之間,她本來就沒有存在過,也沒擔任任何角色,她是附在他身上才成為麻煩和被拋棄者的。成功或失敗的後果都由副科長承擔著。副科長他在挑戰命運,挑戰自己的勇氣。

應該說是女兒帶著父親在路上疲於奔命。

在走往市郊的路上時,她並沒有成為受害者。一次次徒勞無益地掙扎中的她,終於告誡父親:在生活中我是一個麻煩的延續者,在與你的關係中我擔任了被拋棄者。這個角色從一開始就註定了我和你的關係。經過幾年努力,我在生活中確認了自己,而你,也在與我拼搏中學習和發現了生活。一個正常人可以欺騙一個痴子,痴子也可以使正常人變痴。如果你的這一系列機智來源於經驗的話,我實際上給你提供了機會,是你生活節奏的供應者。要知道,你的構想本身是不堪推敲的,這構想本身註定了你的懦弱。我只是一點點誘發了你。在這個痴子的城市裡,真痴子會更容易生存。你的負擔我都沒有,而且我也不負責任。過去和未來,包括精子的傳種我都一無所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如果你是痴子的話,你肯定會發現這個問題的。作為一名痴子而不是女兒,我希望你終止。你該做的都仁至義盡了,既對得起你,也對得起我了。

這樣,人們就忘記了在改革開放的道路上,行走著共同被拋棄的一對同命相憐的人。人們在這個城市中的互相注視中,其實很少看到他們。不過,人人都認識,也都知道。經常有一個領口和袖口洗得乾淨整潔的父親(一看就是幹部)抱著長了多年的痴子,從有鐘樓的博物館後面走向行人天橋,然後從新市區穿過,不是往海濱公園,而是往更遠的農村走去,目的當然是把懷裡的痴子扔掉。

他常常把痴子放在路邊,自己在遠離十幾米的地方蹲著。這種時刻人們會發現他滿臉皺紋全消失了。他會如釣魚者般耐心地注視著他的魚飄。當有人觸碰到他的丟失物時,他就會衝上前去。久而久之,在這個城市中,他成了痴子的惟一保護者了。

(明天我還能幹什麼?專業作家苦苦地想。也許,還會在街上碰到他倆,看見他焦急又絕望的雙眼?他又想到那個平靜的女人,一位站在櫃檯後面垂著長發的服務員。他常去那裡吃粥,順便看看那位充滿生命又心平氣和的姑娘。想著怎樣把她寫進小說里。)

(待續)

【作者簡介】馬建,山東青島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說『亮出你的舌苔』而引發了中國文壇的一場政治風波, 其作品被查封銷毀,並受到批判。著有長篇小說《思惑》、《拉麵者》、《紅塵》、《九條叉路》;中短篇小說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侶》等。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兩千零四年法國的文學月刊『閱讀』雜誌第五期,選出代表本世紀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馬建是唯一入選的中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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