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11月01日訊】【編者的話】《隋唐演義》是一部清代長篇白話歷史演義小說,作者褚人獲,字稼軒,又字學稼,號石農,長洲(今江蘇蘇州)人。終身不仕,文名甚高,能詩善文,尤喜涉獵歷代稗史軼聞。《隋唐演義》一書是褚人獲根據明代的《隋唐志傳》、《隋煬帝艷史》和《隋史遺文》等書廣采博收,同時吸收了唐宋傳奇的有關材料,加工改寫而成。以隋朝末年農民起義為故事背景,講述隋朝覆滅與大唐建立的一段歷史演義。小說中塑造人物個性鮮明,語言通俗曉暢,故事情節膾炙人口,兼有英雄傳奇和歷史演義雙重性質的小說。
第十一回 冒風雪樊建威訪朋 乞靈丹單雄信生女
詩曰:
雪壓關山慘不收,朔風吹送白蒙頭。
身忙不作洛陽卧,誼密時移剡水舟。
怪殺顛狂如落絮,生增輕薄似浮漚。
誰知一夕藍關路,得與知心少逗留。
這一道雪詩,單說這雪是高人的清事,豪客的酒籌,行旅的愁媒,卻又在無意中使人會合。樊建威自離山東,一日到了河東,進潞州府前,挨查了幾個公文下處,尋到王小二店,問道:「借問一聲,有個山東濟南府人,姓秦號叫做叔寶,會在你家作寓麽?」小二道:「是有個秦客人,在我家作寓。十月初一日,賣了馬做路費,星夜回去了。」樊建威聞言,長歎流淚。王小二店裏有客,一陣大呼小叫,轉身走進去了。
柳氏聽見關心,走近前問道:「尊客高姓?」樊建道:「在下姓樊。」柳氏道:「就是樊建威麽?」樊建威道:「你怎麽便知我叫樊建威?」柳氏道:「秦客人在我家蹉跎許久,日日在這裏望樊爺來。我們又伏侍他不周,十月初一黃昏時候起身的,難道還不曾到家麽?」樊建威道:「正爲沒有回家,我特來尋他。」心中想道:「如今是臘月初旬,難道路上就行兩個多月?此人中途失所了,在此無益。」吃了一餐午飯,還了飯錢,悶悶的出東門,趕回山東。
天寒風大,刮下一場大雪來。樊建威冒雪沖風,耳朵裏頸窩裏,都鑽了雪進去,冷氣又來得利害,口也開不得。隻見:
亂飄來燕塞邊,密灑向孤城外,卻飛還梁苑去,又回轉灞橋來。
攘攘挨挨顛倒把乾坤壓,分明將造化填。蕩摩得紅日無光,
威逼得青山失色。長江上凍得魚沈雁杳,空林中餓得虎嘯猿哀。
不成祥瑞反成害,侵傷了壟麥,壓損了庭槐。暗昏柳眼,勒綻梅
腮,填蔽了錦重重禁闕官階,遮掩了綠沉沉舞榭歌台。哀哉苦哉,
河東貧士愁無奈。猛驚猜,忒奇怪,這的是天上飛來冷禍胎,
教人遍地下生災。幾時守得個赫威威太陽真人當頭曬,暖溶溶
和氣春風滾地來。掃彤雲四開,現青天一塊,依舊祥光瑞煙靄。
樊建威寒顫顫熬過了十裏村鎮,天色又晚,沒有下處,隻得投東嶽廟來宿。那座廟就是秦叔寶得病的所在,若不是這場大雪,怎麽得樊建威剛剛在此歇宿?這叫做: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東嶽香火正在關門,隻見一人捱將進來投宿。道人到鶴軒中報與魏觀主。觀主乃是極有人情的,即便延納樊建威到後軒中,放下行李,抖去雪水,與觀主施體。觀主道:「貴處那裏?」樊建威道:『小弟姓樊,山東齊州人,往潞州找尋朋友,遇此大雪,暫停寶宮借宿一宵,明日重酬。」觀主道:「足下是樊先生,尊字可是樊建威麽?」樊建威嚇了一跳,答道:「仙長何以知我賤字,」觀主道:「叔寶兄曾道及尊字。」樊建威大喜道:「那個叔寶?」觀主道:「先生又多問了,秦叔寶能有得幾個?」樊建威忙問:「在那裏?」觀主道:「十月初二日,有病到微觀中來。」樊建威頓足道:「想是此兄不在了,且說如今怎麽樣了。」觀主道:「十月十五日,二賢莊單員外邀回家去,與他養病。前日十一月十五日,病體全愈,在敞宮還願。因天寒留住在家,不曾打發他回去,見在二賢莊上。」樊建威一聞此言,卻像什麽光景?就像是:
窮士獲金千兩,寒儒連中高魁。洞房花燭喜難挨,久別親人重會。
困虎肋添雙翅,蟄龍角奮春雷。農夫苦旱遇淋漓,暮景得生駭驥。
(調寄「西江月」)
觀主收拾果酒,陪建威夜坐。樊建威因雪裏受些寒氣,身子睏倦,到也放量多飲幾杯熱酒。暫且睡過一宵,才見天明,即例起身,封一封謝儀,送與觀主。這觀主知是秦叔寶的朋友,死也不肯受他的,留住樊建威吃了早飯,送出東嶽廟來,指示二賢莊路徑。樊建威竟投雄信莊上來。
此時雄信與叔寶,書房中擁爐飲酒賞雪,倒也有興。正是:
對梅發清興,飲酒敵寒威。
手下莊客來報,山東秦太太央一個樊老爺寄家書在外。叔寶喜道:「單二哥,家母托樊建威寄家書來了。」二人出莊迎接。叔寶笑道:「果然是你。」建威道:「前日分行李時,銀子卻在弟處,不會分得。回去送與伯母,伯母定要小弟做盤纏,尋覓吾兄回去。」叔寶道:「爲盤纏不會帶得,擔擱出無數事來。」雄通道:「前話慢題,且請進去。」雄信叫手下人,接了樊老爺的行李,一直引到書房暖處。雄信先與建威施賓主之禮,叔寶又拜謝建威風雪寒苦之勞。雄信吩咐手下重新擺酒。叔寶問道:「家母好麽?」建威道:『有書在此請看。」叔寶開緘和淚讀罷,就去收拾行李。
一封書寄思兒淚,千裏能牽遊子心。
雄信看見,微微暗笑,酒席完備了,三人促膝坐下。雄信問:「叔寶兄,令堂老夫人安否?」叔寶道:「家母多病。」雄通道:「我見兄急急裝束,似有歸意。」叔寶眼中垂淚道:「不是小弟無情,飽則揚去。奈家母病重,暫別仁兄,來年登堂拜樹仁兄活命之恩。」雄通道:「兄要歸去,小弟也不敢攔阻。但朋友有責善之道,忠臣孝子,何代無之,要做便做個實在的人,不在做沽名釣譽的人。」叔寶道:「請兄見教,怎麽是真孝?怎麽是假孝?」雄通道:「大孝爲真,小孝爲假。詢情遂意,故名爲假。兄如今星夜回去,恰像是孝,實非真孝。」叔寶眼淚都住了,不覺笑將起來道:「小弟貧病流落,久隔慈顔,實非得已。今聞母病,星夜還家,乃人子至情,怎麽呼爲小孝?」樊建威道:「秦大哥一聞母病,二奉母命,作急還家,還是大孝。」雄通道:「你們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令先君北齊爲將,北齊國破身亡,全其大節,乃亡國之臣,不得與圖存。天不忍忠臣絕後,存下兄長這一籌英雄。正當保身待用,克光前烈。你如今星夜回去,寒天大雪,貴恙新愈,倘途中複病,元氣不能接濟,萬一三長兩短,絕了秦氏之後,失了令堂老伯母終身之望,雖出至情,不合孝道。豈不聞君子道而不徑,舟而不遊,趺步之間,不敢忘孝。冒寒而去,吾不敢聞命。」叔寶道:「然則小弟不去,反爲孝麽?」雄信笑道:「難道教兄終于不去麽?隻是遲早之間,自有道理,況令堂老伯母是個賢母,又不是不達道理的。今日托建威兄來打尋,隻爲愛子之心,不知下落,放你不下。兄如今寫一封回書,說領文耽擱日久,正待還家,忽染大病,今雖全愈,不能任勞。聞命急欲歸家定省,徑說小弟苦留,略待身子勞碌得起,新年頭上便得回家。令堂得兄下落所在,尤病自然痊可,曉得尊恙新痊,也定不要你冒寒而去。我與兄長既有一拜,即如我母一股,收拾些微禮,作甘旨之費,寄與令堂,且安了宅眷。再托樊兄把潞州解軍的批回,往齊州府稟明了劉老爺,說兄卧病在潞州,尚未回來,注消完了衙門的公事,公私兩全。待來春日暖風和,小弟還要替兄設處些微本錢,觀兄此番回去,不要在齊州當差。求榮不在朱門下,倘奉公差遣,由不得自己。使令堂老伯母倚門懸望,非人子事親之道。遲去些時,難道就是不孝了?」叔寶見雄信講得理長情切,又自揣怯寒不能遠涉,對樊建威道:「我卻怎麽處?還是同兄回去,還是先寫書回去?」樊建威道:「單二哥極講得有理。令堂老伯母,得知你的下落,自然病好,曉得你在病後,也不急你回家了。」叔寶向雄通道:「這等說,小弟且寫書安家母之心。」叔寶就寫完了書,取批回出來,付與樊建威,囑托他完納衙門中之事。雄信回後房取潞綢四匹,碎銀三十兩,寄秦母爲甘旨之費。又取潞綢二匹,銀十兩,送樊建威爲賜敬。建威當日別去,回到山東,把書信銀兩交與秦母,又往衙門中完了所託之事。雄信依舊留叔寶在家。
一日叔寶閑著,正在書房中看花遣興。雄信進來說了幾句閑話,雙眉微蹙,默然無語,斜立蒼苔,叔寶見他這個模樣,隻道他有厭客之意,耐不住問道:「二哥平日胸襟灑落,笑做生風,今日何故似有尤疑之色?」雄通道:「兄長不知,小弟平生再不喜愁。前日亡兄被人射死,小弟氣悶了三四日,因這椿事,急切難以擺布,且把丟開。如今隻因弟婦有恙,無法可以調治,故此憂形於色。」叔寶道:「正是我忘了問兄,尊嫂是誰氏之女?完姻幾年了?」雄通道:「弟婦就是前都督崔長仁的孫女,當年嶽父與弟父有交。不道不多幾時,父母雙亡,家業漂零,故此其女即歸于弟處。且喜賢而有智,隻是結衤離以來,六七年了,尚未生産。喜得今春懷孕,迄今十一月尚未産下,故此弟憂疑在心。」叔寶道:「弟聞自古虎子麟兒,必不容易出胎;況吉人天相,自然瓜熟蒂落,何須過慮?」
正閑話間,隻聽見手下人,嘈嘈的進來報道:「外邊有個番國僧人在門首,強要化齋,再回他不去。」雄信聽說,便同叔寶出來。隻見一個番僧,身披著花色絨繡禪衣,肩挑拐杖,那面貌生得:
一雙怪眼,兩道拳眉。鼻尖高聳,恍如鷹爪鈎鐮,
須鬢逢松,卻似獅張海口。嘴裏念著番經羅喃,
手裏搖著銅磬琅當。隻道達摩乘葦渡,還疑鐵拐降山莊。
雄信問道:「你化的是素齋葷齋?」那番僧道:「我不吃素。」雄信見說,叫手下的切一盤牛肉,一盤饃饃,放在他面前。雄信與叔寶坐著看他。那番僧雙手扯來,不多幾時,兩盤東西吃得罄盡。雄信見他吃完,就問他道:「師父如今往那裏去?」那番僧道:「如今要往太原,一路轉到西京去走走。」雄通道:「西京乃輦轂之下,你出家人去做什麽?」番僧道:「聞當今主上倦于政事,一切庶務,俱著太子掌管。那太子是個好頑不耐靜的人,所以咱這裏修合幾顆要藥,要去進奉他受用。」叔寶道:「你的身邊隻有要藥,沒有別的藥麽?」番僧道:「諸病都有。」雄通道:「可有催産調經的丸藥,乞賜些。」番僧道:「有。」向袖中摸出一個葫蘆,傾出豌豆大一粒藥來,把黃紙包好,遞與雄通道:「拿去等定更時,用沉香湯送下。如吃下去就産是女胎;如隔一日産,便是個男胎了。」說完立起身來,也不謝聲,竟自揚長去了。雄信攜著叔寶的手,向書房中來。叔寶歎息道:「主上怠政卸權,四海又盜賊蜂起,緻使外國番隅,多已知道。將來吾輩不知作何結果?」雄通道:「愁他則甚?若有變動,吾與兄正好揚眉吐氣,幹一番事業。難道還要庸庸碌碌的過活?」說罷進去。
其夜,雄信將番僧的藥,與崔夫人服下。交夜半子時,但聞滿室蓮花香,即養下一個女孩兒來,取名愛蓮。夫妻二人喜之不勝。正是:
明珠方吐豔,蘭茁尚無芽。
叔寶聞知,不勝欣喜。倏忽間不多幾日,已到了除夕,雄信陪叔寶飲到天明,擁爐談笑,卻忘了身在客鄉。叔寶又想著功名未遂,蹤跡飄零,離母拋妻,卻又揪然不樂。天明又是仁壽二年正月,年酒熱鬧。叔寶席席有分,吃得一個不耐煩起來。一個新年裏,弄得昏頭搭腦,沒些清楚。
將酒滴愁腸,愁重酒無力。 又接了賞燈的酒,主人也睏倦了。雄信十八日晚間,回到後房中去睡了。叔寶自己牽掛老母,再不得睡下,隻管在燈底下走來走去。那些手下人見他不睡,問道:「秦爺,這早晚如何還不睡?」叔寶道:「我要回山東之心久矣,奈你員外情厚,我要辭他,卻開不得口,列位可好讓我去,我留書一封,謝你員外罷。」因主人好客,手下人個個是殷勤的人,衆人道:「秦爺在此,正好多住住兒去,小的們怎麽敢放秦爺回去?」叔寶道:「若如此我更有處。」又在那廂點頭指手,似有別思。衆人恐怕一時照顧不疊,被他走去,主人畢竟見怪。一邊與叔寶講話,一邊就有人往後邊報與主人道:「秦大爺要去了。」雄信聞言,披衣趿履而出道:「秦大哥爲何陡發歸興?莫不是小弟簡慢不周,有些見罪麽?」叔寶道:「小弟歸心,無日不有,奈兄情重,不好開言。如今歸念一動,時刻難留,夢魂顛倒,怕著枕席。」言罷流下淚來。有集唐詩道:
愁裏看春不當春,每逢佳節倍思親。
誰堪登眺煙雲裏,水遠山長愁殺人。
雄通道:「吾兄不必傷感。即如此,天明就打發吾兄長行便了。今晚倒穩睡一覺,以便早趕。」叔寶道:「已是許下了呢!」雄通道:「我一世不曾換口,難道欺兄不成?」轉身走進去了。叔寶積下一向熬煎,頓覺寬慰。手下人道:「秦爺聽得員外許了明日還家,笑顔便增了許多。」叔寶上床伸腳暢睡不題。你道雄信爲何直要留到此時,才放他回去?自從那十月初一日,買了叔寶的黃驃馬下來,伯當與李玄邃說知了,就叫巧手匠人,像馬身軀,做一副熔金鞍轡,正月十五日方完。異常細巧,耀眼爭光。欲以厚贈叔寶,又恐他多心不受,做一副新鋪蓋起來。將白銀打匾,縫在鋪蓋裏,把鋪蓋打卷,馬鞴了鞍轡,捎在馬鞍鞽後,隻說是鋪蓋,不講裏面有銀子。方才把那黃驃馬牽將出來,又自有當面的贐禮。叔寶要向東嶽廟去謝魏玄成,雄信又著人去請了來。賓主是一桌酒奉餞。旁邊桌子上,擺五色潞綢十匹,做就的寒衣四套,盤費銀五十兩。
雄信與叔寶把盞飲酒,指桌上禮物向叔寶道:「些微薄敬,望兄哂納。往日叮嚀求榮不在朱門下,這句話說,兄當牢記,不可忘了。」魏玄成道:「叔寶兄低頭人下,易短英雄之氣;況弟曾遇異人,道真主已出,隋祚不長。似兄英勇,怕不做他時住命功臣?就是小弟托過黃冠,亦是待時而動。兄可依員外之言,天生我材,斷不淪落。」叔寶心中暗道:「玄成此言,殊似有理。但雄信把我看小了。這叫做久處令人賤,贐送了幾十兩銀子,他就叫我不要入公門。他把我當在家常是少了飯錢賣馬的人。不知我雖在公門,上下往來朋友,贐禮路費,費幾百金不能過一年,他就說許多閑話。」隻得口裏答謝道:「兄長金石之言,小弟當銘刻肺腑。歸心如箭,酒不能多。」雄信取大杯對飲三杯,玄成也陪飲了三杯。叔寶告辭,把許多物件,都捎在馬鞍鞽後,舉手作別。正是:
揮手別知己,有酒不盡傾。隻因鄉思急,頓使別離輕。
出莊上馬,緊縱一轡,那黃驃馬見了故主,馬健人強,一口氣跑了三十裏路,才收得住。捎的那鋪蓋拖下半邊來。這馬若叔寶自己鞴的,便有筋節,捎的行李,就不得拖將下來;卻是單家莊上手下人的捎的,一頓頓鬆了皮條,馬走一步踢一腳。叔寶回頭看道:「這行李捎得不好,朋友送的東西,若失落了,辜負他的好意。耽遲不耽錯,前邊有一村鎮,且暫停一晚,到明日五更天,自己鞴馬,行李就不得差錯了。」徑投店來。此處地方名皂角林,也是叔寶時運不利,又遭出一場大禍來。
未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