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6月26日訊】「你要把今天的苦難告訴後人」
——林昭生前好友張元勛的回憶(節選)
[張元勛是林昭生前好友,1957年時為北京大學中文系四年級學生。當年春天號召各界幫助黨整風,張元勛與人合作寫了大字報《是時候了》,並為他主編的學生刊物《廣場》撰寫了《發刊詞》等文章,推動了北大學生的鳴放熱潮。為此被劃為極右分子,同年12月被捕,判處八年徒刑。1965年刑滿後繼續留在農場管制勞動。1966年他利用探親假的機會,來到上海,與林昭母親許憲民一起去提籃橋監獄探望在那裡服刑的林昭。1979年張元勛平反後被安排在山東曲阜師範大學中文系任教,以後升為教授。
1999年張元勛寫了長篇回憶文章《北大往事和林昭之死》,在報刊發表並收入紀念林昭的專集。文章生動地記述了林昭當年對毫無誠信的反右運動的強烈批評,記述了他們在非常情況下對時局的看法和相互交往,尤其是在探監時最後一次沉重、悲痛的談話以及林昭被害的慘烈情況。全文浸透了受難者們的血淚,讀來令人無比悲憤、感慨、以至潸然淚下。現在轉貼文章的最後一部分,題目是轉貼者所加。]
我決定到獄中探望林昭,抱著一種莫大的、奢望般的希望去看她,那希望的內涵似乎只有一點:開導她從「頑抗」中退下,爭取避開危險,保住自己。但這奢望真是太奢望了,後來的事證明了這一點。彭令范打電話,詢問監獄當局他們確定的接見日期,對方說:定在6號。
似乎是走向一個節日,又似乎是一次約會,6日上午八時,我與許先生一起到監獄傳達室,值班人員便向裡面打電話,我們馬上獲准「進去」。二門內的一間辦公室裡,先由監獄長段某與我談話(三十年後才知道他是副職),他很嚴肅地說:「允許你與林昭見面是我們經過研究的一次特殊照顧,我們希望能使林昭得到感化而翻然悔悟,監獄你是知道的,你如果做出不符合我們要求的行為,其結果你是清楚的。」我點頭唯唯。在當時只有一個想法:只要能見到林昭,什麼樣的委曲求全都可接受。因為我深知:朝令夕改、出爾反爾,是他們的慣計,諾言與謊言在他們那兒是沒有什麼區別的。他又說:「經過研究,這次接見定為兩次:今天和明天兩個上午。」
他的話極簡要,然後就引導我們向獄內走去。來到一個大院,高大黑色的鐵門迎面而立,視之彌高,這便是真正的牢房的總外門了。鐵門是南向的,其東側就是接見室。段副獄長把我們帶到室內,又引進內室,但見西窗下放著長椅及一張條案,案子這邊擺著大約十餘排長椅,真像一個「會議室」。案子的南端是一個高出地面約五十公分、設有兩級台階的木製「講壇」,其上擺著猶如大學課堂上的「講台」,又像是商店裡的櫃檯,其後也放著長椅。走進此處,段副獄長讓我坐在西窗下的長椅上,他坐在我的右側,許先生坐在條案一端的單人木椅上。
少時,腳步聲自外室響起,進來的是三位衣著警服的男子,段副獄長介紹:他們是獄內的管教幹部,其中一位是直管林昭的隊長,語罷告辭而去。他們列坐在我的兩側。少時,又聞腳步聲,進來的是四位便裝年輕女郎,她們登上「講壇」,在那「櫃檯」後面的長椅上並肩坐定,一齊望著我。她們的任務是什麼,我懷疑是翻譯或錄音員。不久,又聞腳步聲,一列佩手槍的武裝部隊魚貫而入,大約有二十人左右,列坐在那一排排的長椅上,都極嚴肅,昂首挺胸,一齊望著我,可謂睽睽相覷!於是,這一間空蕩蕩的接見室頓時「人滿為患」,氣氛也一下子緊張起來。看起來,這真是一次極不尋常的「接見」!確如段副獄長所說「這是經過研究的一次特殊」的舉措!他們如臨大敵,既做了技術上的安排,又做了彈壓的準備,由此,可以推論林昭在上海獄中真可算是「頭號要犯」了。
接見室內人已滿,惟有我對面的長椅依然空著,是虛席以待。
終於又聞腳步聲自外室響起。我的神經突然緊張,一下子達到了極致:我意識到與我闊別九載、歷盡苦難的林昭即將出現在我的面前!
林昭終於走進接見室。她的臉色失血般的蒼白與瘦削,窄窄的鼻樑及兩側的雙頰上那稀稀的、淡淡的幾點雀斑使我憶起她那花迎朝日般的當年。長發披在肩膀上,散落在背部,覆蓋著可抵腰間,看來有一半已是白發。披著一件舊夾上衣(一件小翻領的外套,已破舊不堪了),圍著一條「長裙」,據說本是一條白色的床單。腳上,一雙極舊的有襻兒的黑布鞋。最令人注目而又不忍一睹的是她頭上頂著的一方白布,上面用鮮血塗抹成的一個手掌大的「冤」字。這個字,向著青天,可謂「冤氣衝天」。
她站在門內一步,向我嫣然一笑。整個室內三十雙眼睛都一齊注視著。我無法猜測此時此刻他們都想了些什麼,是不是都進入了「一級戰備狀態」?還是想到人世間有大悲愴、大無畏、大歡喜、大冤枉?整個室內無論是帶槍的武士還是不帶槍的獄警,以及那便裝俊美的女郎,都被這一笑的嫣然而驚詫著、困惑著,甚至是震撼著。後來,他們告訴我:在他們的記憶裡從未見過林昭的如此一笑,這實在是她這八九年來在這黑暗、陰冷、與世隔絕的非人世界裡的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展現的迷人的、永恆的美麗與春色。使我又依稀地看到那兩條粗粗的短辮子以及飛飄著的白絹蝴蝶結的昔日風采。
我從座椅上站了起來,似乎也有微笑,靜靜地看著林昭緩緩地走向那個虛席。她捧著一個舊布包,一大卷衛生紙。一位身著醫生白大褂、內著警服的女警醫一直在攙扶著她,她們的身後,是一位佩槍的警士。
林昭就坐在我的對面,隔著那個案子,那位文雅的女警醫與佩槍的警士坐在她的兩側,與我則是「面面相覷」。
「開場白」是坐在我身邊的一位管教幹部向林昭發出的警告:「林昭,今天張元勛來與你接見,這是政府對你們的關懷,希望你通過這次接見受到教育,以便加速自己的認罪與改造。……」
「乏味之至!」其語未休便被林昭的話打斷,但那位「管教幹部」並未發怒,甚至尷尬地望著我,向我說:「這是常事。」林昭視其言為「老生常談」而不屑一顧,抬手指向周圍,問我:「這些人,你們那裡叫做什麼?」我未敢回答,不知怎樣措詞才不會激怒周圍的那些監管者。我此刻最怕的是中途被他們停止這次接見。這個心理很快便被坐在我身旁的那位管教幹部察覺了,他很客氣地對我說:「不要緊,怎麼說都不要緊。林昭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高興過,所以,她的話也從來沒有比今天更客氣的了。我們已經聽慣了,不要緊。」既然如此,我明白了,乃答:「隊長。」
林昭頗感興趣地說:「一樣的,一樣的!我們這裡還叫『政府』,與他們說話,要先喊『報告政府!』在北大跟語言學家朱德熙先生學現代漢語,還沒聽見朱先生說過人變成了『政府』。在這裡謬誤已是習慣。」然後高聲說:「這幫東西怎麼能是政府呢?我怎麼能相信他們是共產黨呢?」
我儘量做出一副毫無表情的神態,故意把話題引開,說:「平常把自己打扮一下,把頭髮梳起來。」「打扮?打扮什麼?女為悅己者容!」稍停,她問:「什麼時候來到上海的?」我答:「五四!」又問:「家裡都好嗎?」我答:「都好。都非常惦記你、掛念你。都希望你好好改造、平安出獄。」
她打斷了我的話,高聲說:「出獄?已經是不可能的了!他們早就告訴我:要槍斃我!這已是早晚的事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他們可以唆使一群女流氓、娼妓一齊來打我,故意把我調到『大號』裡去與這些社會渣滓同室而居,每天每晚都要在他們(以手指周圍)的主使下開會對我鬥爭,開始這群潑婦也瞎三話四地講一些無知而下流的語言,可笑的是她們竟連我是什麼犯人都一點也不知道,罵我『不要臉』,真是可笑!她們這幫東西!她們是干什麼的?我是干什麼的?他們竟然還知道『要臉』!她們理屈詞窮,氣急敗壞,於是對我一齊動手,群起而攻之。」
可以想像,這樣的「鬥爭會」就是對林昭的肉體的摧殘,實際上就是一種變相的酷刑。解放後雖然標榜「廢除獄內體罰」,而許多地方仍採用開「鬥爭會」的方式鼓動犯人打犯人,依然進行著這類人身的折磨,其殘忍野蠻的程度真可謂駭人聽聞。那些女犯為了「立功」,鬥爭林昭乃是她們「積極靠攏政府,與壞人壞事作鬥爭」的「立功」良機,所以對林昭越是毆打得兇狠與殘忍,就越算是「積極改造」、「靠攏政府」,「立功」也就越大。在這樣的誘導與唆使下,林昭幾乎天天都在群婦的撕、掐、踢、打的非人虐待中煎熬著。她說:「我怎麼能抵擋得了這一群潑婦的又撕、又打、又掐、又踢,甚至又咬、又挖、又抓的瘋狂摧殘呢?每天幾乎都要有一次這樣的摧殘,每次起碼要兩個小時以上,每次我都口鼻出血,臉被抓破,滿身疼痛,衣服、褲子都被撕破了,紐扣撕掉,有時甚至唆使這些潑婦扒掉我的衣服,叫做『脫胎換骨』。那些傢伙(她指著周圍)在一旁看熱鬧。可見他們是多麼無恥,內心是多麼骯髒!頭髮也被一綹一綹地揪了下來!」
說到這裡,林昭舉手取下頭上的「冤」字頂巾,用手指把長發分理給我看:在那半是白發的根部,她所指之處,乃見大者如棗,小者如蠶豆般的頭髮揪掉後的光禿頭皮。她又說,「因為知道你要來接見,怕打傷了我無法出來見人,故這幾天鬥爭會沒有開,我也被調到一個『單號』裡單獨關押,其實就是讓我養傷,以掩蓋獄內無法無天的暴行。但,頭髮揪掉了,傷痕猶在!衣服也是他們撕的,你看!」
她披著的衣服裡面是一件極舊的襯衣,已經沒有鈕子,仔細看去,才發現是針線縫死了的無法脫下。她又說,「這是一幫禽獸!」指著周圍:「他們想強姦我!所以我只能把衣服縫起來!」我發現:她的衣服與褲子都是縫在一起的。她說:「大小便則撕開,完了再縫,無非妹妹每月都給我送線來。」
她邊說邊咳嗽,不時地撕下一塊一塊的衛生紙,把帶血的唾液吐在紙上,團作紙團扔在腳邊。「但他們還不解恨,還要給我戴上手銬,有時還是『背銬』。」稍停問我,「你知道什麼叫『背銬』吧?」我點了點頭。一直還極力故作「靜而不怒」的那些管教幹部此時也無法再故作下去了,向我說:「她胡說!她神經不正常,你不要相信她的這些話!」
「神經不正常?」——林昭搶白說,「世界上哪個國家對神經不正常的人的瘋話法律上予以定罪?你們定我『反革命罪』的時候怎麼不說我是『神經不正常』呢?」
我沉默著不敢發言,便插嘴說:「不要說這些了,說些別的。」「不要緊!」林昭又搶白說:「頂多也就是死!他們殺機已定,哀求之與痛斥之,其結果完全相同!幾個月前媽媽接見時告訴我你想來看我,問我行不行?問我行不行有什麼用?我告訴媽媽你問他們去!總算走運,他們同意了,許多天以前也通知了我,我盼著你來,就是想告訴你前面的這些話,我隨時都會被殺,相信歷史總會有一天人們會說到今天的苦難。希望你把今天的苦難告訴給未來的人們。並希望你把我的文稿、信件蒐集整理成三個專集:詩歌集題名《自由頌》,散文集題名《過去的生活》,書信集題名《情書一束》。」稍停,她又說,「媽媽年邁無能,妹妹弟弟皆不能獨立,還望多多關懷、體恤與扶掖!」語未畢而淚如雨下,痛哭失聲,悲咽不止,以至無法再說下去。
許憲民先生儘量保持著一副安詳的神態,這時,說了這天接見中的第一句也是惟一的一句話:「不要哭,張元勛這麼遠來看你,你這麼一哭,他不也會哭起來了嗎?」「他不會哭!」林昭立即從悲咽中平靜下來,又說,「他是男的,不會哭!」
後來(接見結束,林昭離去之後),那位管教幹部告訴我:在他們的記憶裡也從未見過林昭的如此一哭。這實在是八九年來在這黑暗、陰冷、與世隔絕的非人世界裡,她第一次宣洩了自己的悲痛。
冷靜下來,我向她說:「給你帶來一點東西,都是食品,監獄裡最需要吃的東西!」她才注視那個放在案子上面的大提包,那是我昨天從淮海路的食品店裡買來的。其中,有三個品類的蛋糕,八市斤的聽裝奶粉,印著美麗圖案的聽裝大白兔奶糖,以及香蕉、橘子、蘋果。於是,按照監獄的規矩,我把那個大提包推到坐在我身旁的管教幹部面前。他一件一件地取出,放到案子上,然後一包一包地打開,聽裝奶粉與聽裝大白兔奶糖本是原裝商品,也一一撕破密封,撬開盒蓋,並用鐵釺子向奶粉中上下刺入,凡十幾次。檢查完畢,我把這堆東西推到林昭的面前,她笑了,拿起一塊蛋糕遞給我,說:「你送來的這些東西,現在是我的了,我請你吃。」我拒絕了,我希望的是多留一點給她。我說:「你吃吧,我在外邊隨時可以去買。」她說:「也好,」於是咬了一口,她忽然向身邊的那位女警醫嚴肅地說:「倒一杯水!」女警醫向室外只一揮手,立即就有一個年輕獄警送進來一把暖瓶和一個茶杯,女警醫把杯中倒滿開水遞給林昭,於是她便邊飲邊吃,顯得非常自得。
我說:「今天我們在這兒相會,可謂之『籃橋會』吧。」(我國古代有「藍橋會」的故事,描述的是裴航與云英的愛情,他們約會於「藍橋驛」。而「提籃橋」與「藍橋驛」以「籃橋」與「藍橋」同音而巧合。)林昭又一笑,接著說:「又是『井台會』。」(這裡用的是《白兔記》中的「井台從母」的故事,以包含探監的不僅是我,還有許憲民先生在場,是她們的母女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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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