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4月11日訊】清明節剛過,傳來方勵之教授突然去世的噩耗。震驚之餘,數度撥打位於亞利桑那州的方家電話,卻都是忙音。或許,此時,很多人撥打這個電話?或許,此時,不應該給方太太李淑嫻女士太多的打攪?我陷入沉思。整整一天,方勵之的音容笑貌漂於腦海,與他相識相交的往事,歷歷浮現眼前。一切,恍如昨天。
1985,欣聞並傳播方勵之
1985年,於我人生中,發生了三件難忘的大事。其一,欣聞並傳播方勵之言論;其二,策劃學潮,擬於「一二九」運動50週年之際,號召學生上街,呼喚民主,但遭時任上海市長的江澤民以「交通安全活動周」為名,予以封殺;其三,學潮流產後,改為上書中共總書記胡耀邦,呼籲政治體制改革。
單說第一件事。時值八十年代中期,社會開放,校園空氣活躍,在本人就讀的上海同濟大學,我常聚集眾多研究生,探討國是,抨擊時弊,憧憬民主。至秋天,忽然傳來一份打字稿:方勵之教授在浙江大學的演講。關於民主,方教授的論辯,新穎、大膽、前衛,通俗易懂而又鞭辟入裡,讀之大受鼓舞。
我和同學們及時捕捉到時機,決定以牆報和傳閱方式,大力推廣方勵之言論,結果,不僅傳遍同濟大學,還傳遍上海各大高校,更擴及外地。稍後,我們還以同濟大學研究生會名義,編纂一本《方勵之姚蜀平演講集》(姚任職中科院,當時也有不少前衛言論),印刷200本,在校園傳播。方勵之迅速聞名於全國,應該說,我們的傳播工作,無形間,也起到了關鍵作用。
有一晚,我們管理學院的兩位同學在校區張貼了《共和國需要這樣的學者》(吳國光報告文學,介紹方勵之),回到宿舍才不到二十分鐘,幾名院領導突然敲門而入,神色凝重地告誡同學們不得再張貼。於是霍然察覺,我們已遭到當局特務跟蹤。院領導不過是聞訊和奉命前來,苦口婆心地做「說服教育」工作。
也是從1985年底開始,我和同學們與方勵之漸有書信往來,都尊稱他為「方老師」。1986年中,方勵之寄來他的一本著作《物理學與質樸性》,扉頁上寫著:「
送給陳破空同學 方勵之 86.7.26.」簡單的兩行字,表現方勵之的個性與作風:簡潔,明快,更深的意義,盡在不言中。在那個急速成長的年代,方老師可算是我的精神導師。
1986,同濟大學,盛大的歡迎
1986年,校園空氣愈加活躍,多元化思潮衝擊著年輕學子們充滿理想與渴望的心。我們發起各種形式的沙龍、聚會,經春夏兩季播種,到了秋天,推動校研究生會和學生會聯合舉辦「同濟大學文化潮」活動。項目之一,是邀請方勵之、劉賓雁等文化名人來校演講。
1986 年11月16日,時任同濟大學研究生會常委兼管理學院研究生會主席的我,受研究生會和學生會委託,借得校方一部豐田牌轎車和司機,驅車前往上海社科院,迎接剛剛從國外講學歸來的方勵之教授、並方夫人李淑嫻女士和方的秘書。
車程上,方勵之夫婦與我熱情攀談,我介紹了一年來對方老師言論的廣泛傳播、造成的巨大影響、以及今天的演講安排。方勵之高興地表示感謝,李淑嫻則連聲稱讚:「學生就是有辦法!」
方勵之突然問我:「你們讓我去演講,我還不知道題目是什麼呢?」我思忖片刻,說:「這個題目如何?- 民主,改革,現代化。」方勵之連說「好好好,就這個題目!」
經我和同學們連日忙碌、佈局,同濟大學呈現歡迎方勵之夫婦的盛大場面。在校區中央,我們辦了「歡迎方勵之」的專期牆報,在由我撰寫的歡迎辭裡,把方勵之譽為「國之鷹」;校廣播台每隔半小時就播放一次方勵之將蒞臨演講的通知。
當我陪同方勵之一行到達時,大禮堂內外,已經被蜂擁而至的同濟學生擠得水洩不通。以建築專業見長的同濟大學,設計了全國高校中最大的空心無柱大禮堂,座位5000個。方勵之蒞臨當日,大禮堂不僅坐滿人,周圍更站滿人,無法進入的,便擁擠在大禮堂外圍四周。同濟大學大部分學生、部分老師、加部分外校學生,約計上萬人,到場聆聽方勵之演講。多年以後,在美國,方老師告訴我,那是他一生中所經歷的最盛大歡迎場面。
我剛剛把方勵之送上大禮堂舞台,校團委和學生工作部兩名領導便匆匆迎上來,截住我,神情不安地說:「我們研究了,你就不必到台上去了,好嗎?」口氣儘量誠懇,目光卻充滿憂慮,身體擺出攔住我的姿勢。他們怕我上到講台後,振臂高呼民主口號,致使場面過於沸騰、以至於鬧出不可收拾的事態?我面露愕然,心下覺得好氣又好笑。兩名領導又連聲說:「你可以陪方太太,坐在下面第一排,好不好?」
我絲毫沒有力爭,轉身陪同李淑嫻女士在首排正中坐下,兩點已到,演講會準時開始。前一個小時,方勵之演講;後一個小時,方勵之回答提問。方勵之的演講充滿激情,並不乏幽默。全場氣氛,不僅是熱烈,而且是熱火,不時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笑聲、歡呼聲。記得方勵之還說出這麼一句順口溜:「東風吹,戰鼓擂,如今誰也不怕誰!」全場哄堂大笑。
突有同學在場中打出兩條大尺度橫幅:「方勵之,共和國需要你!」「自由,民主,平等!」全場轟然,伴隨片刻的遲疑,然後是掌聲如雷。在那個年代,在那樣的場合,那還是少有的舉動。
因為場面沸騰和心情激盪,當時坐在頭排的我,如今並不太記得方勵之演講的具體內容。2012年4月8日出刊的《紐約時報》,除了報導方勵之逝世的消息,還引述了他的一段演講,指明是在26年前(即1986年)的上海同濟大學:
「人權,是人們與生俱來的基本權利,諸如思想的權利、受教育的權利、結婚的權利,等等。但是,我們中國人以為,這些權利是危險的。如果說我們的國家是民主的,那麼,這些權利就應該比別的國家多,但事實上,在現階段,除了抽象的權利概念,我們一無所有。」
我感覺,這段英文,翻譯上似乎有誤,我並不記得,當時,方勵之曾提到「人權」這個概念?作為學生,我們當時的語境裡也並沒有「人權」這個概念。《紐約時報》所載段落的「人權」二字,還原到當時,大概是「政治權利」,或者「我們的權利」……
另據經濟學家何清漣女士回憶(她當時從復旦大學趕到同濟大學,旁聽了方勵之演講),方勵之引用他在歐洲訪問時聽到的評論:「你們中國的革命,是將有產階級變成無產階級;而我們的革命,是將無產階級變成有產階級。」
我倒還記得有一個提問,有人問方勵之如何比較他自己和溫元凱(同為中國科技大學教授,也因鼓吹改革而著名)?方勵之風趣地回答:「如何比較?他是搞化學的,我是搞物理的;他今年四十歲,我今年五十歲……」
五十歲!一個已經榮獲國際引力基金會一等獎、身兼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和中國科技大學副校長的方勵之,才五十歲!多麼年輕而卓有成就!更可貴的是,他以一個科學家深邃的目光,穿透專制黑幕,挺身大膽質疑:東方的獨裁,究竟還能持續多久?
演講會結束,事先小心翼翼而不敢出面接待的同濟大學校方,終於派出一名副校長到舞台後室會見方勵之,以示同級別的禮遇。在後室,校研究生會請求方教授題詞留言,方勵之略一思索,便以我建議的當天演講題目,揮毫題詞:「民主,改革,現代化。」李淑嫻的題詞則是:「童年的搖籃,民主的堡壘。」(李畢業於同濟附中)
1989,不朽的精神領袖
一個月後,1986年12月,一場民主運動,如狂飆驟起,震動神州大地,那便是,八六學潮。學潮起源於安徽合肥,方勵之任副校長的中國科技大學,起因於人大代表選舉,中科大的學生們上街遊行,不認同官方推出的「候選人」,而力推方勵之、溫元凱等為人大代表。
消息傳到上海,迅即點燃民主火焰。同濟大學數千名學生,首先衝出校園,成為學潮主力;而上海幾十所高校都有不同程度的動員,在十二月中下旬的一個星期裡,每天有幾萬學子走上嚴寒的上海街頭,為自由吶喊。八六學潮,波及全國十幾個城市,以上海規模最大。
八六學潮自發結束,而其深遠影響,延至1989年。伴隨胡耀邦和方勵之等人的命運起伏,八六學潮,成為八九民運的奠基之作。
1987年1月,正忙於期末考試,忽從廣播裡聽到,胡耀邦辭去總書記職務(胡因同情學生,傾向民主,遭以鄧小平為首的「老人幫」非法罷黜);隨後又聽到方勵之及劉賓雁、王若望等名士,被中共當局「撤去職務,開除黨籍」。我立即與好友商量,要支持和鼓勵受到衝擊的方老師。我們湊錢購買了一本大相冊,郵寄給方老師。作為相冊扉頁上的題句,我刻意把一句古詩「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改成「三落三起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十幾個研究生在相冊上籤名。
同年夏天,我從上海同濟大學畢業,前往廣州中山大學,任教於經濟系。至1989年初,我與方勵之之間,仍有斷斷續續的通信;經我介紹,後來的廣州學運領袖陳衛也開始與方教授有通信聯絡。
1989年1月,我與陳衛等人在中山大學創辦「每週文化沙龍」,激活廣州高校民主空氣;1989年4月15日,胡耀邦突然去世,引發全國性的八九民運,廣州學潮也應運而起。北京「六四」屠城後,全國學潮回落。大屠殺之後,又是大逮捕,中共秋後算賬,瘋勁十足;各地民運領袖,或被捕,或逃亡。在北京,方勵之夫婦走避於美國大使館,成為國際事件;在廣州,我與陳衛、于世文、易丹軒、余厚強等一干民運領袖,先後被投入黑獄。
從八六到八九,方勵之被公認為兩度學潮的精神領袖。方勵之及其思想對當代中國的深刻影響,也確立了他於中國民主進程中不朽的歷史地位。
先後流亡海外,我與方勵之在美國重逢。歲月在他的容顏上刻下滄桑,但理想卻依然閃耀在鏡片下深邃的眸間。他依舊樂觀、豁達、幽默。談笑風生間,我又看見同濟大學大禮堂的人海,又聽見如波濤起伏般的笑聲、掌聲、歡呼聲。啊,難忘的方老師!難忘的八十年代!伊人已逝,濤聲依舊。
文章來源:《自由亞洲電台》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