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2月13日讯】 1
在台北,走在悠然行进的人流中,你若用色彩,便很难描述你的观察。这股或那股人流,都不是色彩斑斓的花园,不是眼花缭乱的万花筒。那些出行的女人,更不是来参加服装展览,她们的衣服乍看之下,都很朴素,仿佛是对花哨发出的逐客令。相比之下,一迈出冬季,大陆女人就像一个个竞相开屏的孔雀,像一个个走动的时装节、调色板、戏台,她们竭力炫耀舞台布景一般的色彩幻境,不管它会造成什么样的平庸后果。台北人的服饰,与台北街头五光十色、挑逗眼球的招牌相比,简直就是美妙的安谧,他们就像贝壳把夺目的珍珠藏在体内,只让观者见到端庄美观的单色外壳。是的,他们喜欢单色,那是大陆人在冬季才表现出的服饰趣味,是屏弃了烁烁招展和荒诞搭配的单色,是把智慧藏于低调的单色,与台北人在路上的默然行进、在街头的井然排队,十分相称。
到台北的第二天,台北小说家许荣哲问我对台北的观感,我毫不犹豫说出“朴素”二字。大概朴素二字无法填满他的期待,我感到他隐约有点失落。我们(还有周晓枫、胡茗茗)在台北呆到快两个月时,许荣哲更为热切地问我观感是否有变?这时用“朴素”回答他的不只有我,还有周晓枫、胡茗茗。这时他才明白,“朴素”是发自我们内心的真诚祝贺,是在大陆行将消失的珍宝。许荣哲说,也有大陆来的作家说台北像巴黎,我和周晓枫都对此说嗤之以鼻。说真的,刚到台北的前一周,我简直不能容忍台北的旧败,满目旧楼凌乱得像一束束火苗,没有间距地挤作一团,映入眼帘的水泥楼板、立面,完全由一双没有美感的眼睛设计而成,仿佛一个个身处逆境的流浪汉,早已没有心思打理外表。我就像辨认出了大陆一座最大的县城,心里隐隐涌出失望。显然失望也悄悄侵入周晓枫、胡茗茗的心里,她们开始谈及归期,甚至认为在台北呆不到一个月,她们就会逃回大陆。也许去时带着对西方世界一样的想像和期待,一连串的意想不到令我们猝不及防。记得我从南京飞抵桃园机场时已近黄昏,借着那种最适合拍照的光线,我看见了丝毫没有化妆的台北。说真的,夕照中最壮观的,是许多旧楼楼顶的不锈钢圆柱塔,它们在貌似危房的楼群中居高临下,像一坨坨银锭,反射着美丽的银光。我伸头向来接我的女大学生询问,吓了一跳,那些银光闪闪的东西居然是水塔。对我而言,水塔代表着一个已经死去的年代。二十年前,南京的所有楼顶都有水塔,是用水泥山墙围成的四方水塔,自从十年前,水厂加压提供直供水,所有楼房都告别了水塔。我很不情愿把台北想像成不能全面提供直供水的城市,不过眼见为实,这是事实。
2、
耕莘文教会安排我们住进国际学舍。这不是一家只提供住宿的普通旅店,五十多年的历史令它声名远播。每次只要搭出租车回国际学舍,我们都可以享受司机那探入它历史的侃侃而谈。它曾坐落在台北最具雄心的信义路,如今搬迁到了静谧的新北市大香山,与半个世纪前一样,它依旧是外国学者、留学生首选的落脚之地。记得耕莘的陈伟茵,教给我们的第一件事,就是辨认哪儿是台北市,哪儿是新北市。我从未见过两座城市,是靠穿过市区的一条小河分界,宛如一块好端端的蛋糕,硬被刀子划出一道缝儿。当时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将那些难分难解的街区,硬分为台北市和新北市。直到翌日,我外出坐地铁(台北人称捷运),瞥见站台内的新北市英文译名,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新北市的全称是新台北市。说真的,新北市一点不新,没有名字暗示的改变台北旧貌的野心,它不过是把蚁群一般拥挤的旧楼群,囊括在一个充满激情的名字里。与名字引诱的期待相反,我首先处处感受到的,仿佛是力疲气衰的旧。比如,国际学舍的电梯永远不停二楼和负一层。在大陆,没有哪家旅店会刻意省这点小钱,因为旅店不想给人吝啬的不良印象。当时我真有些不理解:“他们是想从牙缝剔出金子,真是老作派……”
记得刚住下的第二天,就遇到不便。我不能忍受客房电话基本是摆设,它根本打不出去,只能像收音机一样聆听台北友人的来电,或打给学舍其它房间。说真的,当时望着窗外的台北楼群,大陆宾馆的美好竟一时占据我的心窝。你也可以说是为了揽客,反正大陆宾馆的电话只需揿下“9”,就可以打市话或长途。大概为了强调台北手机费的昂贵,学舍服务员并不关心我是否有钱,直接劝我放弃使用手机。我惊讶于学舍一楼有一排银光闪闪的插卡电话机。大约二十年前,大陆曾兴起过打插卡电话的风潮,后来时过境迁,固定电话和新加入进来的手机,使插卡电话成了过眼烟云。我几乎怀着翻找儿时旧玩具的心情,从服务台买了一张电话卡……
万事开头难。要真正认识台北,必须要学会抵制开头观察的仓促。记得有位访台寥寥数日的大陆学者,只去台北美丽华兜了一圈,就得出结论:台北物价比大陆高。那时,我已在台北呆了一个多月,记忆中满是超市或各种店铺的物价。我马上回答:“怎么可能?除了交通费、通话费、房价,台北有些物价甚至比南京还低……”是的,经过一个多月千方百计探寻台北的真相,我已经有底气来斥责那些观察仓促的大陆客,他们就像成群的候鸟,只在台北停下歇歇脚,就匆匆飞走,却自认已经消化了一瞥之下的印象。说真的,来台数周,我才开始学会欣赏台北那没完没了的旧。记得台北诗人颜艾琳带我们去西门红楼听音乐的那天夜里,她把自己当火炬放在众人前面领路,带我们转遍了温罗汀。印象中我们来到一处已经败落的街区,颜艾琳指着街边遍体霉斑的老别墅,说已经人去楼空,房主们都去了国外。她强调这些房子一直荒废着好可惜。“是啊,好可惜。”我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差不多同时,忽然理解了是什么让台北的旧有这么大的力量。哪怕成片的街区荒废在那里,政府能做的只是维护街区的治安和卫生。私权在台北不是藏在袖筒里或门洞深处看不见的东西,它已经连缀成了成片的旧房,连缀成了多姿多彩的夜市,连缀成了几十年都安然无恙的爿爿小店或老街,使得最威严的政府也有容忍它们的胸怀。旧房的容貌哪怕再不合审美的眼睛,也不容许政府滥拆。哪怕是一处贫民窟,一旦疑心的房主不愿出售,政府也无法轻率处之。私权使台北免受“唯新是好”的压力,也让台北意外拯救了自己的历史。我经常在台北街头随性溜跶,兴致勃勃找寻有历史典故的旧街旧居。说真的,能找到的旧街,没有一条可以和南京高淳的老街媲美。大陆的老街(凡在城建浪潮中幸存下来的),由于历史绵长悠久,真的像一本开化纸或棉连纸古书,可以迎合我们对古老一词的想像。如果大陆的无数古城古街古宅,没有被“唯新是好”的城建浪潮摧毁,也许我们的举止言行乃至灵魂,就不致给人无根游荡的印象。一旦像台北那样被满目的旧所包围,祖辈们用劳动积攒的成果,就能神奇地开阔眼界和胸怀,爱国无需再是靠教育支撑的精神。是的,台北对私权的看重,令台北的城市文化变得很明智,稍微有点历史的老宅、老街、名店、夜市、遗迹等,都保留了下来。那些不足百年,搁在南京可能会被铁锤和推土机对付的老房,搁在台北则成了呵护备至的文物,搭配的宣传也动人心弦。当然,由于得到拯救的老街历史一般不足百年,刚开始,在台北诗人方明、颜艾琳等介绍老街的自豪里,我没觉察到会有什么不同。当我带着在大陆培植的历史想像力,到达大稻埕的迪化老街,我忽然觉得,就老街而言,台北与大陆之别真有如美国与欧洲之别,迪化街有点被传说美化了。那是一些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其历史的三四层老楼,立面点缀着镂出希腊廊柱或罗马拱顶的浅浮雕,个别还拥有铸铁雕栏的阳台,建筑风格来自世纪初的西方折衷主义。这些西化别墅,当然无法与南京颐和路一带(1949年前那里曾是使馆区)的建筑相媲美。不过方明的介绍,却开启了我内心的另一份敬意。原来台北的财富起源于迪化街,它现在所在的地理位置,虽然不是台北最繁华的闹市区,但据说台北九成大富佬都来自此地。“迪化街二代”早已不住迪化街,他们把事业拓到了台北别处,比如,亚洲最高的101大厦附近等。若在大陆,金钱可能会这样来救赎这条老街:不想被拆的个别老宅,一定像小媳妇一样,被崭新气派的大楼挤到一边。不管那些台北的大富佬多么有钱,不管那些憋在迪化老街的别墅,对他们早已多么没用,他们没有也不敢一拆了之。如同私权抑制了政府的肆意妄为,文物保护法的严格执行,也让金钱成为拆迁较力中的败将。是的,大富佬们没有损害迪化老街一根毫毛,没有毁灭台北人的历史自豪感,使台北从其并不深厚的历史,仍顽强地散发出渴求根深的历史气息。而在南京,政府在拆迁较力中,基本扮演一个胜券在握的常胜将军。记得有年开会,我与南京文物局某官员同居一室,大概对前一年南京拆掉一座明代清真寺感到愤怒,他一露面,我就毫不客气地质问他。没想到他脸上出现了委屈的表情,原来他也恨不得有谁能帮他一把。等他诉完苦,我安静了下来,在一片无奈的静默中,似乎听见了那座明代古寺的嘤嘤哭声。原来文物局在文物保护的部门较力中,也像百姓一样常常是败将……
3、
九月是台北最好的季节之一。只要有空,我会沿街逛一个个书店。我发现,要了解台北的真正妙处,一定得越过它短暂的建城史。重庆南路的气息十分独特,从一排排胭脂般的招牌中,我瞥见了无数的书局、书店,甚至专买大陆简体书的书店。那些善待读书人的书店,就像疯长的青草,蔓延进了重庆南路附近的所有街道。我常在台北闹市区逛街,已经获得一种经验,无论是拐进哪条街道或小巷,你都可以指望撞见很不错的书店。台北车水马龙的街巷对书店的珍爱,真有如南京街巷对银行的珍爱。只需把南京街头迤迤俪俪的大小银行,全部置换成书店,就能复现在台北逛街的感觉。一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台北的书店比银行多,而南京的银行比书店多。大概脑中塞满大陆经验,等到需要兑换台币才发现,在台北街头找银行并不容易。记得同去的友人,告诉我哪儿有台湾银行时,言语中明显有一种激动,那仿佛是穷尽了台北街巷以后的重大发现,如同南京友人告诉我某处有书店,那种高度重视的口气居然非常相像。有关台北的一些数字,我至今铭刻在心。它只有区区五百七十万人,却供应着数量惊人的大小书店、收费写作班和文学堂。比如,诚品书店在台北有难以置信的十八个分店,诚品敦南旗舰店的营业面积,是南京先锋书店旗舰店的两倍,同时敦南店实现了二十四小时开门的壮举。我想,一个城市要有何等的文化尊崇,才能支撑书店昼夜开门,开门需要的不只是勇气和愿望,它一定用什么抓住了从欲望泥沙中露出尖尖的文化景仰,赶走了南京街头任由银行驰骋的金钱气。在大陆,知识分子往往对潮男潮女有一种贬低的看法,认为他们都是脑袋空空的花瓶,或物欲超载的皮囊。一到台北,潮男潮女在大陆的典型形象,居然变得令我难以辨认。在初秋深夜的敦南店,我看见潮男潮女们像黑白围棋子儿一样(穿黑白服饰的居多),填满了书店五层楼的各个角落,不少人抱着严肃书籍席地而坐,就像陷进了沼泽地,一坐不起。那时,在他们默默看书的静穆中,我忽然觉得他们与我是一丘之貉,仿佛生来就中了书的魔咒,终生与书不离不弃,同时体会到了时尚的另一种性格:书与时尚并非水与火,彼此不容。原来在台北时尚男女无以计数的美梦中,与书的邂逅并非巧合,他们每往前迈一步,依旧懂得对书籍抱着请其指点迷津的尊崇。而在南京的深夜,我只看见潮男潮女们快活地进出夜宵店、酒吧、舞厅。我甚至不敢预言,倘若南京也有昼夜开门的书店,那些潮男潮女会克服夜间其它娱乐的诱惑,纷纷涌进书店。选择昼夜开门的台北书店不只一处,正是深夜在街头潮水般涌动的时尚男女,使台北除了诚品敦南店,还拥有另外两家昼夜开门的书店:诚品京华店、台北车站的垫脚石书店。台北的阅读风气真令我想起大陆的八十年代。那时,也许刚经历过无书可读的岁月,人们一时读书读得很疯狂,但不到十年,商业市场就像第三者插足进来,令刚刚被书籍武装起来的精神孤魂们,纷纷丢盔弃甲,曾热气腾腾的读书风气,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目前大陆只剩下考试书,还会在孩子和家长的心里闪闪发光……
记得有一天,我特意去台北的温罗汀,想见识传说中那些奇奇怪怪的小书店。我满意地从台师大附近的旧香居,逛到罗斯福路上的唐山书店、华政书局、雅舍二手书店、卖中医书的启业书局,再穿过罗斯福路,准备去诚品台大店时,一眼望见政大考试书店的招牌。当时,我相当抵触地停下脚步,想避开它。我难免把大陆考试书店的文化沙漠印象,强加给了它。大陆考试书店上架的大量应试书,基本否定了文化探索的可能。在大陆,我绝不会走进这样的考试书店。不过那天,想看看它究竟有什么不同的念头,让我没有看见招牌就逃走。乍看,它像个自闭者,缩在一间地下室,从曲折狭窄的入口通道下去,竟是占据着上千平方米的排排书架。大概是急于找到那些实用的考试书,我顽固地踱来踱去,最后发现事实非常简单:它只在店堂后面有一点考试书。原来台北的考试书店无意只扮演一个个模拟考场,只给学子们提供一些僵尸般的答案。书店作出了与大陆考试书店完全不同的选择,它竭力提供各类考试涉及的所有原著、参考书。说真的,这样的书店我也愿意在其中徜徉,浏览森林一般陈列的文学经典、哲学经典、科学经典……总之,它不像大陆考试书店,只向学子提供一块文化墓地,让学子历练抄写碑文的无用之功。
4、
我认为是朴素帮台北把好了文化方向。这里并没有政府提出的文化重任要尽,这样文化之事就恢复了它的本色,无需让盛气凌人的政治等级进来搅局。不是说台北政府不给文化拨款,但他们拨得低声下气,甚至无声无息,他们就像献血的好心路人,献完就不再用自己的意愿支配那袋血。举例来说,近年《创世纪》杂志每年都接受文建会和台北文化局的资助,但《创世纪》没有任何要尽的义务,它给政府的唯一交代,是在杂志扉页印上“本刊荣获文建会、台北文化局补助出版”字样。政府愿意低下头来,当一只不喧宾夺主的低调甲虫,可以说是台北文化的福气。相反,大陆文化则被政府的文化拨款和义务压得透不过气,那些永无休止的公关应酬,令他们几乎没有时间进行像样的文化创造。文化原本是让孤独中的人享受创造,内心充满归属和安全感,那些从神奇想像产生的创造,使人们变得谦虚、敬畏、富有耐心。文化只是改变人生进程中的细节,并未改变人生尽头始终在望的死亡,但它能使人们有愉快走到尽头的信心。有了这样的信心,人们就不会虚张声势或惶恐不安,言行举止也会充满宁静和纯净之感。如果说,我在大陆碰到的谦虚之人寥若晨星,那么在台北,我几乎碰到了一支谦虚的军队。不论碰到文化官员、报刊主编、文坛名家、商业大佬、学界巨擘、宗教圣贤等,他们都没有地位可能给他们戴上的虚假面具,没有把自己与普通人分裂开来,没有让平常心成为他们需要学习的一门功课。
记得有天晚上,台北诗人白灵发起的台湾诗学论坛请客,与会的大陆学者照着在大陆养成的尊卑次序,一齐拥到台北名家、主编跟前敬酒、搭话,独独没人搭理我身边坐着的一位老者。老者在喧嚣的敬酒声中,看起来是那么不显眼,真的像张爱玲所说,是“一直低到尘埃里去”,完全成了酒宴上那些激动话语的省略号。大概是为一些大陆学者的功利感到害臊,我耐心和老者聊着天。我感到他心肠柔软,只是把话题耗在诗歌上,甚至没用一个字谈到他是谁,在做什么?直到酒宴快结束,宴请方才宣布这位老者想捐款,他捐给创世纪诗社和尔雅出版社的两笔现金红包,当场交到张默和隐地手上。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他是年挣数亿元的商业大富。若在大陆,这样的人早就横着走路、仰面坐着,竭力耍尽高人一等的派头。这个我不知其名的人,完全可以作为台北人的代表,作为我千番百次交游经验的总结。我认为,是宽松多元的文化环境,让台北人找到了自己,不用再像一个个孱弱的寄生蟹,非得给自己找个防卫用的大硬壳。记得有人告诉我,台北某著名诗人找大陆诗人签名时,竟虔敬地蹲在一旁,我当时有说不出的感动。我知道大陆人通常会如何看待此行为,他们会认为这是对大陆诗人能力的臣服,从而显出大陆人常有的得意和轻视。或者说,台北诗人恰恰犯了大陆人的忌讳,大陆人几乎把朴素、谦虚、低调等同于不自信,把尊贵、倨傲、叫嚣等同于自信。如果说奢华、倨傲、无礼是历史魔鬼留给大陆人的遗产,那么朴素、谦虚、有礼则是历史天使送给台北人的珍宝。习惯把自信建筑在权力、金钱、名气上的大陆人,一时半会还难以学会欣赏这些珍宝,毕竟,他们已经习惯一元文化无时无刻不在设立的各种等级,哪怕只匆匆爬上一座小山丘,也会得意忘形。而朴素令台北人大不一样,那不是偏居一隅山民的朴素,是遍历繁盛之后懂得心灵应该停泊何处的朴素,它使人与人不用再靠冒充过活,使人与社会、与自然不用再靠辛酸的相互征服。记得有次在台北参加诗歌活动,结束时有十来人同时挤进了电梯,电梯启动之际,一位台北作家忍不住冒出一句话:这么多人乘电梯就比较划算。她的话当时令我一震,令我挑剔的思绪豁然开朗,须臾间,我重新发现了台北,发现了老派节俭里的生态意味。我至今铭记着这句话,认为它像诗一样耐人寻味,它让人意识到,节俭不仅不丢人还相当荣耀。
我搭飞机回南京的前几天,需要一些旧纸箱来装书,令我惊讶的是,台北所有超市都免费提供旧纸箱。记得有天晚上,我走进国际学舍附近的一家小超市,看见超市唯一的营业员(一个男孩)正干着重活,他要把一堆货物搬进库房。一开始,我没有打扰他,想等他把活干完。不过一感到我显然有事,他就停下手中的活。当弄清我需要一些旧纸箱,他仿佛忘了正在做的要事,马上进库去寻找。过了几分钟,他拎着几种不同形状的纸箱出来,但我嫌它们过于狭小,觉得每只纸箱装不了几本书。他二话不说,转身再次进库去寻找。这一次,我十分惊讶,十几分钟过去仍不见他出来。最后,他好不容易出来时,已经满头大汗,双手捧着几只更大的纸箱。显然,他没有因为是免费提供,就敷衍我。我缓缓走回学舍的路上,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若在大陆,大家会把他的行为视为高尚,高尚也意味赞美敬仰之余,普通人不认为自己能做到。我想单用高尚,难以解释男孩对待节俭的认真态度,难以解释国际学舍的电梯为什么不停二楼和负一层,难以解释作为公司老总的台北诗人方明,为什么更愿放弃开车或坐出租车,设法去挤地铁或公交车,难以解释为什么台北人用餐不允许自己剩下食物……我想,是朴素导致他们没有肆意放大物欲,帮他们找到了物欲的底线在哪里,使他们有了一种珍惜资源的情感,把节俭变成了每个人的日常意识,成为松弛人与资源紧张关系的最佳途径。
文章来源:《新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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