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血紀》中集(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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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1年11月29日訊】【編者的話】《血紀》記述了大陸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農場,在勞改農村二十年的血淚歷程。《血紀》一書完全可以與前蘇聯作家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相比。小說《古拉格群島》反映了蘇聯人民在斯大林統治下的血腥恐怖讓人觸目驚心,而《血紀》則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難經歷為主線。這條主線也是毛澤東禍國殃民的編年史,更是陳力、張錫錕、劉順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詩。書中人物眾多,文筆樸素,使中共監獄的慘無人道和烈士的壯懷激烈躍然紙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書前言中說:「當這本書有幸與你相逢時,讓我們珍惜這種來之不易的相識,為融化中國專制主義,建立中華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請看長篇紀實連載《血紀》。

第十—章:中共後集權時代

在結束毛魔王二十八年的血腥統治時,因為剷除了所有還在萌芽中的反抗力量,使取代中共的力量並未形成,人民被迫容忍了現狀。然而歷史還是翻開了新的一頁:1976年10月6日,經過十年「文革」,被毛澤東視為洪水猛獸、並一直踩在腳下、必欲置之死地的「走資派」宮廷政變成功。

二十八年暴政,毛賊使人民處於飢餓貧窮的狀態,所有生活資料,包括必不可缺的糧食、布匹、油鹽、燃料等等,都要「憑票供應」,更不要奢談住房和交通了。當毛澤東的絕對權威所造成的迷信、恐怖和愚昧漸漸消失時,人們才開始回到了現實中。

鄧小平選擇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來代替狂熱的階級鬥爭,他們選擇了緩和矛盾卻不實行民主的機會主義策略。把政權當作掌握他們手中的法寶,不願歸還。他們一靣聲稱不可能將取得的政權拱手讓人,同時希望在取代毛澤東一人獨裁的條件下,出現一個集體掌權時期,實行和平改良。新的歷史時期就是在這個基本方針指導下出現的。

1978年,剛剛掌權的「走資派」,抓緊推進兩大改革:

第一,為了緩和已處在「崩潰邊沿」的囯民經濟,首先要找回萬民被毛奪走的飯碗,解放被凍死的農業,他們的救世良方便是「三自一包」。

第二,調整被毛澤東弄得極其緊張的社會結構,解放打翻在地並踩上一隻腳的中共各級舊官吏,使這些人成為掌控國家機器的新主人,以清除「文革」扶植起來的「造反派」。(這種換湯不換藥,大大阻礙了社會民主的進程。)

同時為了收攬民心,將毛澤東圈定的龐大的「五類份子」來了個一風吹,其中也包括對1957年無辜受冤害的右派進行平反。

1978年召開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揭開了全國大規模平反冤假錯案的序幕。一時間,似乎有一種萬象更新的新氣象。

我們這一代人,腦子裡充滿了近百年來遭受列強瓜分的恥辱感。使我們從小就把「振興中華、立志報國」當成公認的價值觀。在經曆日本入侵,國破家亡的刺激后,「愛國」便成了我們至高無上的原則。不管是誰,也不管帶什麼政治色彩,立志報國是第一原則。可惜我們並沒意識到,為竊得政權的毛共已將大片領土出賣給了蘇聯了!

當我被莫須有扣上右派帽子時,我表現出的驚慌失措和誠惶誠恐,至今都令我感到羞恥,面對無理剝奪我讀書的權力,我只是傷心落淚和萬分痛苦,而不去思考災難的原因,在大學求學的我在政治上什麼都不懂。

連番的批鬥會上,我不但沒有理直氣壯抗議這種陰謀迫害,反而想方設法為自己申辯解釋,說自己從來沒有反對共產黨的想法。

但是,我越是辯解,就越使迫害升級,我的申辯不但沒有獲得饒恕,反而使我變成「死不改悔的極右份子」。

第一節:風向陡轉?

嚴酷的事實糾正了我的幼稚,毛澤東顛倒黑白、指鹿為馬的倒行逆施,使我認識到中共宣傳的東西全在騙人,所以我的政治道路的選擇,不是因為我的家庭出身,恰恰是共產黨的倒行逆施。

經過長達二十三年的地獄練獄,我把自身的苦難同中國的災難結合起來,獄中的鬥爭,使我越堅定了反對獨裁的信念,於是,我開始了真正的「脫胎換骨」,開始了精神和靈魂上的新生,成了一個執著的反專制戰士。

二十年來,我不斷為自己的冤獄據理力爭,從入獄那一天起,到1979年獲平反,整整二十年,持續申訴百余次。

一方面揭示那個年代冤海無邊,同時也巧妙保護了自己。同獨裁專製作鬥爭的過程,就是我伸冤與抗爭相交織的過程,而我的伸冤過程,就是我揭露共產黨的血腥、暴戾、腐敗的過程。

1978年,母親帶著欣喜來信告訴我,她已獲得平反,這一年平反冤假錯案,像一陣熱風,熔化著毛澤東幾十年冰封的專制地獄,許多呻呤于地獄的冤魂,遍布全國各階層的「五類」,走出了地獄。

我拿定主意,要借這股「平反風」洗刷冤情,正大光明從地獄的大門走出去,同時決意將二十年獄中所見所聞,以及囚奴們長期的苦役折磨,烈士流血犧牲的樁樁事實公諸於世,傳給我們的後代。

偏僻的鹽源,像冰封大地里陽光照不到的死角。這裏的冰雪遲遲難以溶化,909獄方對平反「冤假錯案」似乎沒有任何反應,「落實政策」既沒有宣傳,又沒見有多少人改判獲釋。

到了這個時候,我同母親的來往信件,照例都要被拆開檢查,我還得用穩諱苦澀的語言,同檢查者對話,既要說出二十年冤獄對我的摧殘,又要表達含冤二十年上告無門的悲哀,為了能將信寄給母親,要說多少言不由衷的假話?

事實將會證明,解除長期冤獄,還要經歷痛苦而曲折的過程。

何慶雲和徐世奎,壓根就沒把六隊二百多號流放者當人看,今天卻要為最反動的傢伙「平反」,心理上怎能接受?他們害怕這些人獲得平反,對自己不利。

還在一年以前,在槍殺劉順森和劉開雲時,徐世奎還惡狠狠地警告那些「不認罪伏法的反改造份子,是「自尋死路」。今天風向陡轉,要為右派平反了,他能接受嗎?這種變天又不翻天的把戲,著實令人困惑。

唯獨那位平時愛說些風涼話的「逍遙份子」馬大炮,卻不時從場部,甚至從成都帶回一些從未聽過的新鮮見聞。

然而毛澤東歸天已兩年,報紙上雖然一陣陣吹平反的風,可在華國鋒兩個「凡是」鐵幕下,對製造冤獄的鬼蜮們既沒有撤職處理,又沒有受到任何譴責。中共把所有罪過,由一個替罪羊江青背著。

這使我明白,舊的國家機器,不可能否定自己。一黨獨裁下,就是改良都難以推行!「平反」就更難,眼看平反冤假錯案與「偉光正」要撞車了。

(一)淸溝聽聞

經過十幾年的修建,二道溝上游最高處修起兩個大水庫。並在水庫與各下游各中隊間,修建了綿延幾十公里的環山溝渠,依靠這些溝渠,將水庫的水引進了幾百畝水稻田裡。這些水渠像曲折的腰帶,盤繞在水庫以下山頭的山腰間。

夏天因山洪暴發,從四周光禿禿山包上沖刷下來的泥砂,淤塞了這些水渠,所以來年春播前,各中隊都要抽出勞力清理這些環山溝渠。

監督這些勞動力的獄吏和士兵,在水渠上方找一個便於監視的地方,圍起一個臨時哨棚,居高臨下的監視著清溝工作。

每一年的清理淤泥,按參加清溝的人頭劃成了幾十段,勞動任務落實到人頭,並規定幾天時間內完成。

正巧這一次我被劃在哨棚下面那一段,這天,我正在溝里除淤泥時,突然從頭頂上飄下來兩個人的對話聲:

「這些天遞上來的申訴狀,佔了全隊一半,聽說榮山茶廠的反革命犯都放了三分之一了,搞來搞去,搞了這麼多年,我們管的都是些冤枉事」。這是何慶雲的聲音。

聽到這話,我停止了手上的工作,以免弄出響聲中斷了他們的對話,我想從他們的談話,獲得有關落實政策的消息,於是我索性停下來側耳細聽。

「上面不是說了嘛,過去抓人和判決是對的,今天給他們平反也是對的。反正你我只能跟著政策走,法院也真是扯蛋,把那麼多不該抓的人抓到我們監獄來,找我們的麻煩。」這是徐世奎的話,帶著明顯的埋怨。

「話也不能那麼說,就拿張錫錕的案子,是你和我親自整的材料,經過長達半年多時間的審理,管教科幾十號人都討論通過的,前天就聽西昌中級法院的人說,要重新調查這個案子。」何慶雲說。

「就是嘛,這種案子若在兩年前拖著不辦,肯定說我們是修正主義路線作怪,誰反對槍斃張錫錕,至少就落個同情反革命的罪名。今天倒好,還不到三年,又要你重新審理,說是錯案,如果誰頂著不辦,又說你抗拒政策,對抗中央。古柏的老康就是一個例子,職務都被撤了,還掛起來反省。

我真搞不懂『路線鬥爭』是怎麼回事?怎麼才算對」。徐世奎困惑的語氣里,含著抵觸。

「搞成這樣,都怪那個林高明,他一到六隊,天天大呼小叫,說六隊的反革命份子要翻天,天天把我們當右傾夾起來整。今天倒好,他夾起尾巴走了,爛攤子卻丟給我們來收拾」。何慶雲素來與林扯高不和,現在林扯高倒霉了,何慶雲當然不會放過說風涼話的機會。

「我是準備好,六隊把人放完了,你我都回家杠鋤頭去。」徐老大在作后一步的打算了,這些年來,徐世奎在六隊佔山為王,老婆孩子也生活得安逸富足。

他當然清楚,他的一家是寄生在六隊兩百號奴隸身上的,犯人沒有了,他這個家也就該搬走了。

何慶雲倒顯得豁達些:「路線鬥爭就是這個樣子,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早就說過,在中國出修正主義隨時都是可能的……」他的話突然中斷了,他知道不能再說下去,否則就是「反黨」了。

「李培連不但獲得平反,還升了官,你我都寫過他的材料,他若在農牧場不好相處啊!」徐老大觸及到具體問題了,因此,他打定主意,「走為上計」。

我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側耳聆聽,這可是將近二十年來,難得聽到的話。這翻內心自白,才是整人者內心的真話,二十多年來,人們習慣了聽假話套話,能聽到他們肺腑之言,倒是機會難得。

我抬頭向哨蓬望去,只見徐何二人同「帶班」的兩名士兵正盤腿坐地。

士兵的思想畢竟單純,在「支左」時,他們只知道用青杠劍砍人打人,在需要的時候,他們也只知道執行命令捆人,他們在「支左」中猖狂打人,他們本是泥腿子出身,在毛澤東的大躍進中,曾經嘗過野菜或觀音土的滋味。

入伍后揚眉吐氣,過著飯飽肉足的生活,便心乾情願被人當槍使,決不去侈想生活之外的事,無產階級專政少不了這樣毫無頭腦的「槍」,也少不了像徐世奎,何慶雲這樣的「槍手」。

(二)高德勝的死訊

清理水渠的勞動剛剛結束,郭川小又調回了六隊,替代了已經年老的榮老頭。

郭川小調來以後的第三天晚上,便把我叫去隊部辦公室去,待我在小凳子上坐好后,便低聲問我:「你知道高德勝書記的下落嗎?」我感到他的問題好突兀,搖了搖頭。

他停了一下,便告訴我:「他已死了,死得很慘,是被造反派們鬥爭,打斷了左側的全部肋骨,並把他關在騾馬堡附近的水碾房裡,又不給他醫治,結果打斷的骨頭穿破了皮,傷口化濃感染而死。

死的那幾天,他在小屋子裡成天喊叫,很凄慘,但沒人敢理他。也不準家屬去看望,還說他死不認罪,死有餘辜。

他還說:「文革初期,造反派鬥爭高書記時,其中有一條罪狀便是坦護你和陳力」。

這麼多年共產黨的殘酷是盡人皆知的,歷史上法家提倡嚴刑竣法,毛效法商鞅丶李斯,使他得了一個暴君美名,對不聽使喚的人決不會手軟。

聽郭川小講完后,我倆低下了頭,一時沉默不語。掐指算來,他死去快一年了。說到這裏,郭川小望望我,進一步補充道:

「你和陳力被管教科申報了兩次死刑。但是高書記說『這兩個人出身學生,是可以通過教育來挽救的,共產黨人強調的是改造人,而不是消滅他的肉體,何況,這兩人在犯人中影響很大,改造好了,一定會帶動一大片,有利於我們的思想轉化和教育工作。』」

高德勝這個調子一定,我死刑得免,看來我之所以能夠倖存下來,確有高書記極力保護的一份功德。

關於高書記,我確曾聽過他的種種傳聞,文革后,1966年冬天,我與他在六隊的蔬菜地邊見了最後一面,當時見他穿著布鞋,臉色蒼白。記得那一次見面,他簡單詢問了我的近況,說了幾句「認清前途」的話,便匆匆離去。

從此,高德勝和李培連便從二道溝「消失」了,郭川小今天告訴我的這些情況,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關於我被申報死刑的說法,我早已耳聞,但何以又免了這死刑?卻一直懵然,這次聽到郭川小的話,我的腦海里再度重現了十三年前在基三隊的絕食,並在1964年的國慶節前,我與高德勝的第一次對話,那是一次思想交鋒,我相信,那次我的坦然和正氣,一定深深地觸動了他。

這使我相信,共產黨決不是他們自吹的鐵板一塊,恰恰相反,由於它的不得人心,它的內部正在熔化分裂,慘無人道的對待高德勝,一定是校仿了中央高層中對待劉少奇、彭德懷、賀龍等人的手法。

想到這裏,我問郭川小:「他的家屬還在嗎?」

「在,還在騾馬堡,這些年來,因為高德勝的問題,家屬也被整得很慘。」

這一席對話,使我們間的距離拉得很近,我們相對沉默,我在心裏祈禱著亡靈。大約五分鐘后,我抬起頭來,對郭川小說:「我想,該寫一份悼念高書記的信,以表達我對他的哀思,請你轉交給他的家屬」,他點了點頭。

對於高德勝所加入和維護的黨,我沒有任何好感,但對於高德勝這樣的黨員,我認為他是中共隊伍里沒有喪失人性的一員。

在複雜的社會中,一個人誤入某種政治組織,誤信某種信仰,本不足為奇,曾迷信于邪教的人,並不等於邪教頭,相反,應當相信人心都是肉長的,即使一時執迷,干過壞事的人,有一天大徹大悟幫助我們,這樣的人,應視為我們的朋友。

那一夜,郭川小和我交談到深夜。他詢問了我最近收到母親的來信沒有,問到母親的身體和近況。我告訴他,母親已經摘去右派帽子,並在為我「平反」,上下奔波。

我也向他詢問了一些有關平反政策的問題。最後,郭三小宣布,從明天起,我被編入雜務組。

雜務組是一個由農六隊的木工、鐵匠、飼養人員和機修人員混合編成的小組。我的任務是跟著來六隊翻耕土地的拖拉機,幫他們打鏵和保養拖拉機,這樣一來,平時,我可以滿山遍野的在外面跑,而不必在小組裡列隊報數,集體出工,收工。只是到了晚上,仍回六隊的監舍歇宿。

第二天,我便跟著來六隊耕地的拖拉機,坐在後面的鏵口上操縱升降鏵口的盤子,我的「師傅」是東方紅拖拉機司機李進。

為耕地打鏵,這可是一個極苦的差使,這時風季還沒有結束,經過一個冬天乾旱,山樑上干透了的土地,在鏵口和履帶的翻動下,掀起一股股紅褐色的「濃煙」,然後被肆虐的西北風捲起來,裹纏著整架鏵座。

我坐在上面,看不見方向,呼不出氣來。每天,只要一開鏵,用不了半個小時,我的混身上下便被紅塵裹成一個灰人,頭上背上,就像上了一層塗料似的。

幸好,我是剃光頭的,洗臉洗頭並不麻煩,只是吸進肺里的大量泥灰,七竊之中堵滿了泥沙,嚴重損害我的健康。

用李進的話說,「這那裡是人乾的話?」但我很樂意的接受了,因為即使打鏵時苦不堪言,但我獲得了久未有過的活動空間。

從此以後,我結束了站隊集合、報數出工,連小解都要呼喊報告的那種生活,結束了稍不如意,便遭到呵責丶毒打的提心弔膽地獄生活。

(三)獄中「自由」

到雜務組后,我能單獨的進出監舍,還可以去場部子弟校的閱覽室,在那裡讀到裝訂成冊的「參考消息」,過去,我在垃圾堆中偶爾撿到一張,便如獲至寶,雖說「參考消息」屬於中共特意篩選出來的內部讀物,畢竟比假話連翩的人民日報有了些新內容。

同時我還可以去其它隊約會同難朋友,從他們那裡直接得到平時無法聽到的消息。晚上七點以後,我可以去場部的任何一個中隊看露天電影,去當地老鄉家裡作客、買米和買肉,不再擔心徐世奎躲在大門內側,突然向我襲擊。

我可以去農家了解他們的生活狀況,去和他們交朋友,去打聽「平反」的有關消息和政策。可以去場部的任何一個地方,只要在晚上十一點鐘回到監舍就寢就行,姑且把這種生活叫做「自由」吧。

自由是太可貴了,冤獄剝奪了她整整二十多年了!經歷漫長的歲月,我才獲得這份「自由」,並且是以為拖拉機打鏵這種苦役作代價換來的。

開初那幾天,深夜從場部歸來,路過蘋果園,聞到那沁人心脾的蘋果芳香,我真想變成一隻棲息在樹下的螅蟀,再也不要回到那陰森森的牢房裡去,無怪乎哲人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郭川小的妻子姓廖,是場部一名倉庫保管理員,許多年來,她對我們的處境流露出同情,我們管他叫廖老師。

為了避嫌,她在表面上對我們保持著嚴格的界線,而顯得冷漠,但每遇到流放者被處罰的時候,她都會通過丈夫替當事人解圍,在監獄這種嚴酷氛圍中,已是難能可貴了。

自我被調到雜務組后,有時也可以去幹部食堂吃飯,便時常與廖老師照面,有一天,她在球場外碰著我,硬是拉我一起去她家吃午飯,我不好推辭。去隊長家做客,對我來說,是二十幾年來第一次,未免感到拘束。

進屋以後,桌上已擺好飯菜。郭川小從廚房裡拿出一瓶酒,斟滿了一杯送到我的面前,為了不掃他的興,我接過酒杯只呷了一口,他拉扯了一陣閑話,便道出他的本意,說他的兩個孩子,女兒初中畢業準備報考中師,兒子也小學畢業準備考中學,兩個孩子在場部的子弟校讀書成績平平,希望我能給他們兩個孩子補補課,能讓他們順利的考上學校。

我沉呤片刻后回答:「我的學業已整整荒廢二十多年了,中學課程雖然用過功,但這麼久了難免遺忘,需要先對現在的中小學教材熟習一下,然後什麼時候補課,也需要向雜務組長彭文學打個招呼。」

郭川小聞言,抽身從裡屋拿出三本書來,那是他女兒正在學習的語文、數學、政治和印刷的講義,他一邊遞給我一邊說:「關於補課的時間,就在每天下午,雜務組嘛,回頭我向彭文學說一聲。」

給中隊長兒女補課的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每天下午,我準時的來到郭川小家裡,經初步摸底,郭川小女兒的功課相當於小學生。而他的兒子則連四則運算都不會,這便是文革的重大成果。

好在廖老師平時對孩子管束甚嚴,成積並不是最差的,經過我的輔導,孩子們進步很快,但我沒有把握,經過短期複習便可以考取學校!為了給孩子們補課尋找輔導資料,我便到農牧場子弟校圖書館借一些升學考試的複習資料。

從場部走過來時,我一路都在回憶這裏的舊貌,慢慢判斷出這兒正是當年的基建三中隊所在地。

十五年前,當我從西昌黃聯關押來二道溝時,正值冬天,當時場部幾排紅磚房子的前面,就只有一灣狹長的水溝。

溝里的水黑黝黝的,很像是城市裡的下水道,冬天的干風,颳走了這片紅土裡所有的水份,唯獨在這裏還保存著這一凼「黑水」。

十幾年來,但各水庫中浸下的地下水,彙集成了一條寬約二十米的小溪流,囚奴們又在河溝兩岸種上了樹苗,幾年後成了一條綠色走廊。

與這條綠色走廊形成的同時,在當年的基三隊旁邊,建起了許多簡陋工棚,成了就業人員的主要住宅區。住宅群的主人在工棚前修築了石板小路,形成了一條「小街」,農場場部周圍蘋果林中間,現在已建成場部子弟校的校舍。

一道圍牆,將就業人員的工棚隔在外面。許多年沒來過了,今天算故地重遊。

學校最角落的地方,是圖書館和閱覽室,我剛剛走進過道,便碰見了來這兒不久的魏朋萬。他原是昭通地區的中學教師,平時沉默寡言,幾乎不與任何人交往。他身材矮小,加上眼睛近視,才四十多歲,便顯得特別蒼老。

在六隊時,他經常完不成任務。每到農忙時節,他成了「挑燈夜戰」的常客,好在他特能忍耐,一直逆來順受,十五年勞役,咬著牙,默默忍受著無端的侮辱。從沒見過他頂撞過幹部和衛兵。

子弟校遷到這裏后,魏朋萬接到了場部人事處的調令,安排到這個學校當國文教員。調令下達那一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工資由原來的每月二十元增加到三十五元。覺得福從天降,大抵是因為他歷來逆來順受老實聽話贏得了農場的好感,但根本原因是因為學校師資奇缺。

現在他幾年前鐵青的臉色,已帶上紅潤,與他在六隊時成天哭喪著臉可謂「判若兩人」。握手寒暄后,魏朋萬便邀我去他的辦公室小敘,我才得知這所子弟校原來是從騾馬堡遷來的,文革期間,原來的老教師關的關、逃的逃、病的病、死的死,雖然老教師都與公檢法沾親帶故,依然沒有逃掉文革的劫難。

連李培連這位響噹噹的馬列主義專家,尚不能免卻牢獄之災,像高德勝這樣從雪山草地上爬過來的人,尚且死在造反派的棍棒之下,教師們豈能自保?

(四)就業員的窩棚區

從學校教學樓向下望去,在一牆之隔的地方,便是就業人員的窩棚家屬區,呈現在窗戶下面的,便是那些用破石綿瓦、牛毛氈和木板釘在一起的窩棚屋頂。

看到這些破爛的屋頂,使人聯想到抗戰時期重慶臨江門碼頭下,傍山而建的貧民窟,想起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淑貞,拖著一老一小吟唱「月兒彎彎照九洲,幾家歡樂幾家愁」,而今居住在這裏的囚奴們,已唱不出這樣的歌了。

那些在監獄中熬掉了十幾年青春年華的男子漢,就在這裏燃燒著生命的餘燼。男人難免有七情六慾,也想找個女人成家,但每月僅有二十塊錢的勞釋人員,到那裡去尋找共渡「寒窯」一起過日子的女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便是這些就業人員的自我調侃。

就業人員中相貌英俊的勤勞小夥子,就連場部的幹部家屬,都會盯著不轉眼的,卻很少正常的女子,願意落嫁到這些鴿子棚里來。

雖然如此,這些鴿子棚中的女人,還是一年年在增加,嫁進來的女子或是「黑五類」;或是窮得為幾斤糧票便可委身他人的乞丐女;或是相貌奇醜或有生理缺陷的女人;或是被人遺棄的二婚嫂。

我和魏朋萬的話題,很快轉到這些鴿子棚里的「居民」身上,就業人員中良莠不齊,層次懸殊,其中不少陳賢士之類的人渣,也有像王大炳這樣的老實巴交大好人。

女人們品性各異,有純樸天真的山裡妹,也有賣慣了皮肉,擅長算計別人的野雞;有為幾斤糧票就可奸宿一夜的「大姐」,也有不堪侮辱而自殺的女人。

貧病交困,文革對社會倫理的極大摧殘,在這些密布的鴿棚里,天天都會發生打架鬥毆、坑蒙拐騙、爭風吃醋的奇傳緋聞。總之,在這片綠茵下,天天都在上演真實的悲劇。

我知道王大炳自去年刑滿后,便留在場部養豬場餵豬,他幾次託人帶信叫我過去一敘,我調到雜務組以後,得知他從長壽老家接來一個農村姑娘,並計劃在1979年春節結婚。

多年來,王大炳對我的熱心幫助,我一直都銘記於心,聽到他將成婚,我決定抽時間去向他表示祝賀,拿出兩年積畜的零用錢,去鹽源縣城買了一床提花毛毯,作我送給他的結婚禮物。

79年元旦后的一天,我沿著堰溝邊的小路一路尋去。

他的「新房」,原是農一隊的菜棚子,經過改造,小屋的泥巴牆已刷過石灰水,大門也是新釘上的,唯一的一扇窗戶也安上了玻璃。

小屋前大約三十平方的三合土小壩子,打掃得挺潔凈,就怕夏季炎炎赤日晒在牛毛氈上,會使屋裡變成蒸籠。即便如此,對一個刑滿人員來說,已是來之不易的理想居所了。

我走到門前敲門,大門應聲而開,一個大約二十來歲的姑娘迎了出來,她身穿一件蘭花舊棉襖,雖補了幾塊疤,但洗得很乾凈,腳上穿一雙紅色的新布鞋,瘦小的身子後面,還垂著一對烏黑的辮子,很靦腆的瓜子臉上,左眼帶著淺淺的疤痕,顯得比右眼小。見有客人來了,禮貌的請客人進屋。

我跨進門時,大炳正在灶前忙碌,見我進來,起身熱情地招呼我。我掃視了一下這間大約十五平方米的泥牆「新房」,地下是剛剛打成的三合土,門左面一張木床,上面放著兩床大紅的被子,木床擋頭的木架上,擺著自製的木箱。屋裡收拾得很乾凈,連灶旁的葵花桿,也堆放得整整齊齊。

靠床的牆上貼著一個大紅的喜字,而床頭的上方則貼著一張紅色的雙子圖,女主人說,那是娘家專門從長壽縣裡買來的,表示娘家人對新婚夫婦早生貴子的傳統祝福。

我把帶來的禮物放在木箱上,順手接過大炳給我遞過來的木凳,在園桌旁坐下,談話自然落到女主人身上。

她來自長壽縣白鶴公社,父母雙亡,有兩個兄弟,都是當地農民。本應談及她家鄉的風土人情,以及聯姻始未,包括婚姻介紹人。但她開口便將她家的糧食收成賬,娓娓道來,打破了拘謹。

她說她一家四口,1978年分得黃谷450斤,包穀300餘斤,紅苕800斤(摺合口糧200斤)。收打的胡豆、麥子、豌豆之類統統摺合口糧總計150斤,如此合計起來,四口之家全年共分得口糧1100斤。四個人平均,每人不到三百斤。

因為一切家庭副業全被當成資本主義尾巴割掉了,因而副食品極度稀缺,這點口糧全用來填肚皮也只夠半年。穿衣服要靠布票,一家四口一年可以分到四丈布票,要完成國家的棉花徵購任務才能領到;一家四口的菜油票,每人每年只有一斤,也要在完成油菜子徵購任務后才能領到;除過年過節,平時見不到豬肉;菜里是從不放油的。她講這些時,如數家珍,全然忘記了拘謹靦腆。

雖然我對這些情況早已知道,但聽她一一數來,仍讓我感到驚心,再次證實農民仍處於饑寒貧苦的悲慘狀態,這大抵是她願意遠嫁鹽源,並跟一個比她大二十多歲的就業人員一起過日子的原因。

她天真的告訴我,她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還很少有聽見雞鳴狗吠。說到這裏,她還講了一個她小姑養雞的故事——

「小姨懷孕了,農村習慣,坐月子要殺幾隻老母雞補補身子,但整個生產隊已看不到雞的影子,不知她從那裡弄了幾隻小雞來喂,又怕生產隊知道,便把雞用木箱裝起來,關在豬圈頂上面喂。但是圈起來喂是要糧食的,一家人一分自留地全種上了紅薯,好不容易等到小雞長到半斤重左右,卻被公社當書記的舅舅知道了,說是資本主義尾巴,逼著小姨殺了小雞,砸了雞籠。

「她被逼無奈,只好把五隻小雞全部殺掉,當時捨不得吃,便熏好后掛在房樑上,想等到生孩子后吃,沒想到被黃鼠狼叼了去,為這件事,小姨還傷心的哭了一場。」

當時的農民到了後半年,都要向公社借第二年的糧食渡荒,於是公社便成了壓在當地農民頭上的債主,而農民成了公社的債務人。實際上,這個「國家」,又是由一些大大小小的書記組成,在這個奇特的奴隸社會裡,農民成了公社的奴隸,哪能當家作主人?

我從王大炳家出來的時候,已是深夜十二點了,他一直陪著我走在鋪滿炭渣的小道上,在寒氣逼人的夜裡,風已漸漸平息,從蘋果園中吹過來果子的芳香,使人感到舒暢,只是在河邊黑洞洞叢林深處,卻隱藏著時隱時現的詭異。

近年來,新近釋放來的許多文革闖將,習慣了打砸搶,把文革的畸形也帶進了這鴿子棚貧民區中來,一個人單獨在夜半穿過那片密林,常會遇到蒙面「好漢」的行劫。

流放者本來赤貧,誰也沒有多大的油水,但面對突然竄出來的「蒙面人」還把一把尖刀頂著自己,在驚恐之中,任憑對方將兜內僅有的幾塊錢搜去,再把手腕上的「山城」牌手錶抹去,這樣的事發生多了,就業者們相約來到管教科投訴,希望「政府」採取措施。

按常理講,這狼牙府豈容搶劫?可搶劫案頻發,偏偏沒有抓到一個,於是一到了晚上十點以後,便很少有人單獨在那片密林中行走,不得不從那裡路過,也要邀約上三、五成群結伴亅以壯膽。

以後當我回到重慶,更體會到在大陸,那柄對準「政治犯」的刺刀,卻對刑事犯完全無能,對刑事犯罪這种放縱,使正常秩序難以維持,人們敢於公開攔路搶劫,卻不敢公開反對獨裁和伸張正義。

王大炳打著電筒,我手裡拿著一根棍子,我倆剛剛轉過蔬菜隊與農三隊交界的岔路口,突然聽見不遠處傳來呻喚的聲音,接著便是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我倆停下腳步,警覺起來,大炳打亮了電筒,向那方向照射去,我也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木棍。

在手電筒光下,距我倆大約二十米遠處,兩個人影扭在一起,跌跌沖沖地向我們走來,一股熏人的劣質酒精氣味向我們撲來。

定晴看清,原來是一男一女,那女人似乎很清醒,她正死死地用手拽著那個喝得已經爛醉的男人,而那男子的嘴裏還在不斷嘟噥著「酒話」,看到這情景,我倆才感到鬆了口氣。

大炳說,那女人的名字叫銀枝,是鴿子窩棚里的頭號新聞人物,傳說她原藉綿陽,為生活所迫,當過「王大姐」,而被關押「勞動管教」,就地服了兩年刑。獲釋后,被基三隊的一個小夥子接到這裏來安了家,但不久,小夥子暴病身亡,銀枝從操舊業,成了鴿子棚區爭相追逐的對象。

那女人胖胖的臉上布滿了雀斑,一個大而扁沓的鼻子幾乎是貼在麻臉上的,一對豌豆大小的小眼珠,很像華君武筆下的漫畫人物,但她才三十齣頭,臉蛋雖丑,身材卻很勻稱性感,加之以頗講究衣著,善於打情罵俏,她的男人一死,就迎來了周圍更多的男人。

為她而爭風吃醋的事情頻頻傳出,她既成了窩棚區里的談資,也成為了周圍幾個犯人中隊的「新聞」,她雖受到許多人的指指戳戳,但也得到不少人的呵護,銀枝的日子過得並不困難,她可以同任何男人相好,只要她樂意。

此時,她見我們倆站在那裡站著不動,便向我們喊道:「過來幫幫忙,把他送回去。」我們便走上去,把那醉倒的漢子扶了起來。

於是,銀枝接過大炳手中的電筒在前面帶路,我們倆扶著他搖搖晃晃地送到了場部蔬菜組的集體宿舍。

送回了那醉漢,我們倆才重新往農六隊走,我想,這鴿子棚決不是大炳這樣的老實夫妻久居之地,所以勸他在完婚後,應儘快想辦法回到長壽老家去。

這年的五月份,大炳申請返回長壽原藉的報告獲准,他迅速辦了離場手續,回到他的故鄉去當農民去了。

這一天,他專門備了一架馬車,拉上所有的行李和媳婦,離開了這消磨掉他二十年青春年華的魔窟,雖然迎接他的另一個天地絕不是「福地」。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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