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血紀》中集(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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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1年11月24日訊】【編者的話】《血紀》記述了大陸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農場,在勞改農村二十年的血淚歷程。《血紀》一書完全可以與前蘇聯作家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相比。小說《古拉格群島》反映了蘇聯人民在斯大林統治下的血腥恐怖讓人觸目驚心,而《血紀》則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難經歷為主線。這條主線也是毛澤東禍國殃民的編年史,更是陳力、張錫錕、劉順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詩。書中人物眾多,文筆樸素,使中共監獄的慘無人道和烈士的壯懷激烈躍然紙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書前言中說:「當這本書有幸與你相逢時,讓我們珍惜這種來之不易的相識,為融化中國專制主義,建立中華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請看長篇紀實連載《血紀》。

第十章:「文革」尾聲

第三節:尋找光明

1969年,毛澤東清除劉少奇的陰謀順利結束。在四月份召集了中共九大上,林彪以毛接班人的身份,寫進了新的黨章,演完了這場戲以後,毛澤東總算解除了多年的心腹大患,國內暫時平靜了一段時間。

但就在這一年,因珍寶島軍事衝突,中蘇兩國已劍拔駑張,毛澤東號召備戰備荒,把注意力又集中在對蘇的戰爭準備上。

1970年初,雲南通海發生大地震,接到報告后,皇上忙令新華社會封鎖消息。不但不組織搶救,還拒絕國際救援組織的人道救助,只對災區運去了幾十萬冊《毛主席語錄》和幾十萬枚毛澤東的像章,可憐幾十萬通海同胞,連呼救聲都被禁止傳出,便活活地活埋于地下了。

(一)地震棚里

當時,距通海並不太遠的鹽源,除了感到了大地在搖動外,並不知道通海老百姓所遭受的災難。

忙於爭權奪利的中共各級官僚,只要災難沒有降臨他們的頭上,依然故我,對毛皇上備戰備荒的指令窮於應付的各級政府,哪裡還有精力組織災后救援?

六年後,唐山被大地震夷為平地,使數十萬人喪生。這一次大地震發生在北京附近,遠比通海慘烈,北京受到強烈震撼,中共才如夢方醒,立即向全國地震區發布統一號令,震區城鄉以竹木為骨架,草席作圍牆,帆布和塑料薄膜作房頂,一窩風地搭起了「地震棚」。

地震棚頂就像紙一樣,大風一吹就會掀去,無法遮風避雨,至於建立預測地震的設施,防止災難的種種措施,那是吼給百姓聽的瞎咋呼,並無實際行動。

戒備森嚴的監獄也不例外,只要圍牆足以保證犯人不趁機越獄逃脫,鹽源農場也驅使奴隸蓋上了地震棚,並將我們趕進了地震棚中,將原來的監房統統上了鎖。規定沒有經過隊部的允許,任何人都不得擅自打開監房自由出入。

從此以後,所有犯人除開飯外,仍按老規距在壩子里站隊集合,工余時間大多都捲縮在地震棚里。

地震棚內用一些破草席分隔成了許多「房間」。實際上變成了一個互通的大帳棚。雨季期間,沒有大風破壞,還可勉強應付,到了風季,狂風大作,整個蓬頂就像會被掀掉。

簡陋的地震棚,等於將全隊人員集中於一個大監房中,倒方便了大家互通信息。流放者各自將白天所獲得的信息,到了晚上傳送到地震棚的所有角落,每天,分散在各組的火炬成員,將收集到的情況交流后,立即傳給大家。

1976年「4.5」天安門事件后,中共兩大派的鬥爭越來越白熱化,在這種政治氣候乍暖還寒的形勢下,監獄方面也加強了戒備,院壩里的武裝執勤,由原來的一人增加為三人。院牆外的巡邏頻次幾乎增加了一倍。

林扯高被停職反省后,林何之間結束了長達七年的權力鬥爭,何慶雲重新執掌了農六隊的管教大權,但從鹽源縣傳來的各種「謠言」,卻使何慶雲越來越擔心,中共上層的分裂,使他失去了安全感。

他懷疑所依附的「當權派」,能否確保局勢渡過這段動蕩時期?他的內心既沒有底,也不知該怎麼辦?他在場部子弟小學當老師的老婆,幾乎天天在他的耳邊吹枕頭風,要他在這種政局不穩時期,做事不要太絕,要給自己留條後路等等。

當時,流傳在鹽源老百姓的謠言空前活躍:例如「紅天已暗,白日正顯」;「夜觀星象,東北方紫微星為黑氣所蔽」;「東方定有一異人收拾毛氏江山」;又說「當今政府犯了地煞,故地震不斷,幾年內必有血光之災降落神洲,到時血流成河,屍骨成山」。

表面上看,這是一些毫無根據的民間謠言,其實正反映了民間渴求毛澤東專制及早滅亡的心愿,渴求一個民主政府上台,以解人民于倒懸。

中國歷史上最黑暗時期,正是各種謠言在民間廣泛流傳的時候,例如東漢末年太平道,就有「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步在甲子,天下大吉」的口號。瀕臨死亡邊緣的農民,往往藉助一些宗教傳說來號召和組織人民起義。

今天,處在封閉狀態的大陸,與封建社會並沒有本質的區別,人民也像中國歷史上反覆出現的情況相似,藉助迷信和謠言反映他們的要求。在鹽源這種十分落後的地區,現在出現大量謠言就不奇怪了。

當時,正是各種地下組織如雨後春筍蓬勃生長的時候,由於中共對國境外的反共活動一向戒備森嚴,更由於中共的反滲透措施,中國的民主運動幾乎沒能與境外接觸。

而國內的地下組織,基本上是一些由中共內部分化出來的政治上的反毛派,他們立足於奪權以反毛澤東獨裁外,並沒有形成民主建國的政治綱領,但是,形勢正要求國內的反獨栽力量聯合起來,沒有統一目標、行動綱領、組織方式等,就不能反抗表面仍然十分強大的獨裁勢力。

六隊的政治犯,就是基於這種認識,謀求向外界尋找出路。當時我們尋找的是反毛澤東個人獨裁的地下組識。

為了分散當局和士兵的注意力,劉順森在地震棚的中心地帶擺了一張小桌子,撿了一塊楠竹片當作驚堂木,開講評書。他以在少年時代積累的豐富歷史知識,用他天才的智慧和出色口才,借古諷今,那時,他講的是姚雪艮撰寫的長篇小說《李自成》,以及相關的歷史故事「紅蓮教」。

每天晚上,在劉順森的評書桌周圍,聚集了一大群聽眾,在人群後面,還經常站著當班的巡邏士兵,這些士兵與其說受人指派來監視劉順森,不如說被他精湛說書所吸引來聽故事,聽講的人築起的人牆,成了火炬成員交換情況,分析形勢的最好掩護。

(二) 逃 亡

火炬成員交換了國內形勢的基本估計后認為,中共獨裁勢力和「走資派」的較量,己到了最後攤牌的時候,「四.五」運動的信號表明,北京城裡因權力傾軋而釀成的全面內戰隨時都會爆發。

在這個時候,被關押的政治犯,隨時都可能遭到統治者的毒手,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在這種情況出現前早作打算。

所以,應該有人越獄,去尋找那些處於地下、並有相當民眾基礎的民主組織。

根據大家收集到的情況,決定派人去重慶尋找活動頻繁的「人民黨」,對於這個組織,當時只是耳聞,並不知道具體情況,因為在獄中,我們不可能知道祥細情況,一致決定,由劉順森同熟知重慶的孟平和楊漢群一同越獄,去完成這極其危險的使命。

在這以前,農場的流放者,經歷過無數次逃亡,但這些逃亡,僅抱著個人目的,而沒有某種政治目標,這次是農牧場建場來,第一次為尋找地下組織的探險行動。

1970年,蔣正君為首的那次大逃亡,就因為缺乏統一的認識,對形勢估計錯誤,缺乏一個明確的目標,最後,很快被破獲,幾十個人都成了當局無情打擊的對象,當場被處決的人就有五人,留下慘痛的教訓值得記取。

火炬戰士們把平時省吃儉用每月僅兩塊零用錢聚集起來,交給了劉順森作為路費,大家同劉順森商定好出逃路線,研究出逃過程中可能發生的意外。

預定逃亡前,鐵匠房的沈官科和蔣真富,利用全天在鐵匠房的機會,先將一個木梯子預先送進三號監房,計劃借夜幕的掩護,利用惡劣的天氣,來掩護出逃第一步的成功。

九月初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大家正在地震棚里「讀報」,蔣真富在小解時,用鋼絲鉗迅速下掉了三號監舍的門鎖,預先藏在廁所里已整裝待發的劉順森三人立即跟出,迅速地進入三號監房。五分鐘后,在廁所里的皮天明,從容從廁所里走了出來,將下掉的鎖重新鎖上,以麻痹巡邏哨兵查哨,不致於馬上發現劉順森等出逃的痕迹。

這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當皮天明回到地震棚以後,所有參加這次行動的火炬戰友都舒了一口氣。

劉順森、孟平和楊漢群三人藉著風雨聲和夜幕的掩護,將預先放在三號房裡的梯子抬到上鋪去,很快架上了房頂的橫樑,楊漢群第一個爬上去,利索地揭開了房頂的瓦片。

瓦片揭開,狂風卷著大雨向他頭上灌壓下來,三人各自紮好緊身的小包袱,頂著大雨,迅速登上了房頂,順著瓦溝匍匐著向下方的屋檐爬去。

突然,崗哨上的探照燈打開了,強烈的光束射穿白茫茫的雨霧,從房頂慢慢地橫掃過來,三人緊貼在瓦溝中,借屋頂的掩護,等探照燈光從身子上方掃過去。兩分鐘以後,探照燈熄滅,整個的房頂又重新淹沒在雨夜之中。

三人側耳靜聽,崗哨上並沒有任何動靜,屋檐下的圍牆通道里也沒有巡邏兵。便迅速地從屋檐上躍起,跳在圍牆與監房間的過道上,很快找到預先埋藏在那裡的鐵鍬,用它在牆上挖開一個洞,三個人爬出洞口,來到圍牆外的那片包穀地里,在大雨中直起腰來,檢查了一下隨身攜帶的小包,互相拉了拉手,慶賀越獄計劃的第一步順利完成。

三人站在大雨中猛吸著新鮮空氣,這是他們入獄來第一次站在牆外呼吸「自由」的空氣,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再回頭望了望那聳立在大雨中高高的圍牆,判定了自己所處的位置,立即躥進了茂密的包穀林中。十分鐘以後從這片包穀土裡出來,踏著鬆軟的泥土,走上三號梁子的彎彎梯田。

三人不敢逗留,順著出工的機耕小道,迅速越過二號梁頂。身後隱約傳來地震蓬中的嘈雜人聲,判斷是學習完清點人數的時候了。

他們知道,自己的「失蹤」,已為留在監舍里的人掩蔽過去,放心地沿著山樑上的機耕道走去,找到平時洗手洗腳的山水凼,在那裡清洗了滿身的污泥,立即順著馬路直奔鹽源縣城,當他們看到了鹽源縣城的輪廓時,大雨也停上了。

三人敞開被大雨濕透的衣服,藉著下半夜吹來的涼爽晚風,吹乾了衣服。又辯了辯方向,直奔預先聯繫好的縣城郊區一家院子,天還沒亮,登上卡車離開了鹽源。

(三) 追 蹤

第二天早晨七點鐘,當農六隊的囚奴們從地震棚里出來時,嚴管二組的組長樊有才才發現劉順森失蹤。他不敢遲疑,立即去隊部報告。

他明白昨晚例行查房時,還在稀里糊途報告全部到齊,僅此一點,他就負有「謊報人數,掩護外逃」的責任,經過緊張思索,向隊部謊報說,劉順森于黎明時分失蹤。

正當樊有才向何慶雲報告劉順森失蹤時,嚴管一組的馮俊伯也氣急敗壞的跑來報告說,他們組跑了孟平和楊漢群,說劉順森大概是在大家都熟睡時逃走的。

但哨兵卻向何慶雲報告,說三號監舍房頂揭開了瓦,室內發現架在屋頂的樓梯;監獄圍牆也被打了一個大洞……根據腳印判斷,大約是在大雨開始時出逃的,有些腳印已被雨水衝掉……這與馮俊伯和樊有才兩個奴才所報告的情況完全不同。

「火炬案」爆發后,林扯高虛張聲勢,企圖把何慶雲多年的工作成績一筆抹殺,但嚴密搜查后,卻一無所獲。結案時,已被抓住的「火炬」線索,像一把無法抓牢的短髮一樣滑掉了,倒使何慶雲緩了一口氣。

為了證明自己在六隊的工作成績,在場部,何慶雲賭咒發誓,拍著胸口保證:「六隊絕不可能存在一個組織嚴密的『反革命集團』,也沒有可能與社會上的任何『反革命組織』存在過聯繫,張錫錕等人不過是一時頭腦發熱,寫出什麼『火炬』刊物,充其量不過是發泄對現實的不滿。在隊部嚴密監視下,組織集團,既不可能,也沒有這種能力。

張錫錕被處決后,六隊短期相對「平穩」,」火炬」似乎隨之熄滅了。

現在,何慶雲聽到劉順森、孟平和楊漢群三人越獄的報告后,使他感覺問題遠比估計的嚴重。

對火炬重大嫌疑人劉順森突然出逃,何慶雲又該怎樣向場部交待呢?特別令人氣惱的是,這件事情發生前,居然沒有一個人向他報告過一點跡象,當劉順森等人跑了足足八個小時以後才跑來報告,還隱瞞了真像。

何慶雲猛拍桌子,對馮俊伯和樊有才厲聲訓斥:「你們監督到那裡去了?不但事前沒有任何報告,就連逃跑初的實情也是假的,你們是不是同劉順森串通好了,來欺騙政府?如果一旦證實你們欺騙政府,決不輕饒。」

眼下的事件證明,原以為已熄滅的「火炬」,又在六隊燃燒起來了,何慶雲不得不對張錫錕寧死不屈、慷慨就義的正氣所鎮懾,嘆服「火炬」的頑強。

張錫錕啊張錫錕,你一個文弱書生,你的精神和靈魂力量,竟是這樣堅強。!張錫錕啊張錫錕!你寧願一人獨擔罪名,從容走向刑場,也不招供任何一個同夥,這太可怕了!

想到這些,何慶雲不禁心驚肉跳。

這個可怕的「火炬」啊,他們不露一絲證據,證明他們比以往更成熟,更嚴密,逃亡前經過了周密策劃,現在許多細節,突然的擺在何慶雲這個老牌特工的面前,使他感到十分棘手。

三號監舍的房門是誰打開的?以後又是誰鎖上的?梯子是什麼時候拿進去的?又是誰拿進去的?昨夜點名是誰在點名時虛報人數?「火炬」有多少人?預先又怎麼商定的?出逃的目標是什麼?會不會與外界的某一組織和政治集團有聯繫?是怎樣聯繫的?

一連串的問題困撓著何慶雲,而他原先確實是過於自信了。

夜深了,何慶雲頭腦中仍然是一團亂麻,他懷著重重心事,輾轉反側。這些天來,老婆反覆地向他嘮叨,勸他看清形勢,不要把壞事做絕,給自己留條後路。還說如果中共政局發生變化,他何慶雲未必不會被清算,甚至惹來殺身之禍。丟下她和孩子怎麼辦?

老婆的話語雖屬「婦人」之見,卻觸到了他的靈魂深處的隱痛,是繼續追查下去?還是就此收手?裝著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不知道?

劉順森、孟平和楊漢群三人出逃的第二天,農六隊出奇的平靜,靜得讓人擔心。好像大亊就會出現。我們都在為劉順森、孟平和楊漢群三人祈禱,估計他們已經在這麼長時間,走出了當局布在西昌地界的第一道封鎖網,如果行動順利,一天一夜的功夫,可以到達石棉的地界了。

但在這種平靜下,更需要大家警惕,並密切注視隊部的反應。不僅可以從中判斷劉順森等人行動的成敗,更要警惕何慶雲耍花招,多年的經驗證明,何慶雲比林扯高狡猾得多。

晚上集合點名,何慶雲拿著點名冊,仍像往常一樣的清點了人數,隨即很平靜的樣子講了話,他說:「昨天晚上的幾個亡命徒,趁著雷雨的機會跑了,六隊跑人已不是一次兩次了,黃學全還敢在小監里掀開房頂逃跑呢?李克嘉那麼厲害,最終還不是落網了。所以隊部一點都不擔心,用不了三兩個月,短則十天半月,三個人就會伏法。」

接著,他話鋒一轉,口氣強硬地警告道:「現在社會上有些謠言,這不足為奇,階級鬥爭就是這個樣子,你們中的極少數人,不要以為一點謠言,便天下大亂了,因而躍躍欲試,劉順森便是其中的一個,實話告訴你們,無產階級專政的銅牆鐵壁是永遠不會垮的,像劉順森這樣敢於向鐵牆上硬碰的人,到頭來都要像張錫錕那樣,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

這一套陳詞濫調,我們聽得多了,早已不起作用,只不過是虛張聲勢,藉以掩蓋他心裏的緊張而已。點完名解散以後,何慶雲便把樊有才叫到了辦公室。他是何慶雲最近指派的嚴管二組組長。

現在何慶雲對「火炬」有了新的認識,雖然他與林扯高有不可調和的矛盾,但不得不承認,利用奴才監視「火炬」的方法是正確的。他放棄了對火炬份子採用說服教育的「陳腐」做法。

經過多年考查證明,像馮俊伯、周學祝這類人,已變得十分油滑,往往陽奉陰違,在需要時,表面上助威吶喊,而對記功減刑的空口許諾不再相信,尤其看到陳賢士等人的下場后,更趨於明哲保身,並不想把壞事做絕。於是,在何慶雲的心裏,已失去了利用價值。

而樊有才是一個刑期只有十年的刑事犯人,初來六隊,並沒有接觸「火炬」,也沒有什麼政治觀點,這樣的人,盲從性極大,極容易被獄方許以小利加以利用。

此人長著一雙三角吊眼,一雙轉動得特快的老鼠眼睛,給人一種「十五貫」中婁阿鼠的形象。就憑這種臉型,就知道此人心術不正,適合用作鷹犬,所以何慶雲把樊有才當成咬住「火炬」蹤跡的如意人選。

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樊有才對這種地獄般的煎熬,高強度的苦役,以及半飢半飽的豬狗食,使他筋骨散架,度日如年。這種生活,才過去兩年。還有漫長八年,怎麼熬?

何慶雲把樊有才叫進辦公室,問他為什麼在劉順森逃跑的當天晚上毫無察覺?是不是把隊部交給他的任務當成了耳邊風?昨夜為什麼沒有按部隊布置在地震棚集中學習?聲色俱厲質問樊有才,說隊部多次向他敲了警鐘,說劉順森的評書中必有名堂,要他注意劉順森借說書搞什麼活動,但是他卻沒有放在心裡。

接著何慶雲便一連串的提問:昨晚狂風大作時有那些人離開了地震棚?是去廁所解手還是干其它的事?劉順森是什麼時候了離開地震棚的?三號監房裡的樓梯是什麼時候放進去的?三號監舍的門鎖是誰預先下掉的?

樊有才本來對劉順森這次逃跑的事一無所知,事後懷著鬼胎千方百計撒謊,掩蓋清點人數時的失察。充當了劉順森逃跑的掩護人,現在,他似乎有些後悔。

自從何慶雲叫他重點監視劉順森后,他只把注意力放在劉順森寫什麼、傳什麼、傳給那些人上面,卻沒有注意到劉順森在神不知鬼不覺中作好了出逃準備,比如說劉順森出逃的路線,路資的籌集,出逃的目的,可能的去向等等,樊有才實在是一無所知。

至於何慶雲問到樊有才當晚二組在清點人數時,是誰在冒名答應?樊有才幾乎沒有絲毫察覺,並且直到他們出逃十個小時以後才發覺。

看到樊有才緊張困惑的表情,何慶雲並沒有過多的責怪他。

其實樊有才的內心是極其複雜的,自從他被何慶雲委派接替陳賢士的角色以來,目睹對「張錫錕案件」告密立功的人都先後暴死,六隊陡起的張錫錕英魂不散的傳言,猛烈衝著他,在充當何慶雲密探的幾個月里,有人用「做壞事要遭報應」來警告他。雖然他向何慶雲報告過,但何慶雲只是好言安慰而已。

何慶雲的好言安慰並不能解除樊有才的心理壓力,古人云:「惡不積不足以滅身」。

「蒼天報應」論多少制約著他。

當天晚上,何慶雲對樊有才進行一番教育后,接著就是更進一步的許諾。

在強烈誘惑的驅使下,樊有才從何慶雲辦公室出來以後,便陷入緊張的思索之中。

第二天中午,樊有才便去找馮俊伯。對前天夜雨前後離開地震棚的人進行逐一排查。最後定下了八個人。除了劉順森三人在逃,還剩下五個人。當然不等於說開鎖、上鎖、打掩護的人一定就是這幾個人。也不排除其它人的可能性。

第二天,樊有才和馮俊伯便將提供的八人黑名單,擺到何慶雲的辦公桌上。何慶雲根據兩人提供的情報,最後將重點調整為三個人。懷疑他們是給劉順森逃亡的策應者,作為重點監視和審問的對象。

第四節:強弩之未的猖狂喚醒皮天明

從油庫彎撤下來的第二個月,1977年的春節后,有一天早上,何慶雲宣布上午延後出工兩個小時。

(-) 劉順森不幸捕回

等待出工的奴隸們,被叫回到各自的監舍中,眼睛盯著大監的鐵門外。十點鐘左右,三個戴著刑具的流放者,在四個帶槍老管的押解下,在鐵門前露面。

我驚得差一點喊出聲來,原來三人正是我們日夜懸念的劉順森、孟平、楊漢群。他們出現時,劉順森走在最前面,上身穿著黑色的燈芯絨上衣,手上戴著手銬,蒼白的臉上留著一路的風塵,但並沒有喪氣,彷彿在思考著自己的失誤。

孟平和楊漢群反捆著雙臂,緊跟在劉順森的身後,他們三人從大門進來后,並沒在壩子里停留,而是徑直關進了對面的小監中。

從他們出逃至今,還不到半年時間。一種不祥的結局,正在向我們襲來。

在何慶雲臉上,流露出一種得意的冷笑。他不像林扯高那樣虛張聲勢,他要對付的是有「經驗」的反改造老手。

當局在破獲蔣正君集團案中嘗到了甜頭,他們會用同樣的方法來對付抓回來的三個人,以摸清出逃時的掩護者,和火炬的懸疑內情。

第三天,劉順森便被單獨送到鹽源看守所,以便對這次逃亡,進行分隔審理。各個擊破是他們破案慣用的絕招。

根據陳力的先例,我立即預感到劉順森凶多吉少。

三人被抓回的當天晚上,何慶雲在集合點名時,陰險的警告六隊的火炬份子,他說:「劉順森的逃跑,涉及六隊的一大批人,在出逃當晚為他打掩護的人就有好幾個,現在這些人趕快站出來坦白交待,凡是主動交待出問題的,可以從輕發落,如果屬於他人交待出來的,後果自負。」

他一邊講,一邊用他鷹隼一樣的眼光一掃視著大家,好像在捕捉獵物。

其實,早在劉順森出發的第二天,何慶雲便根據樊友才所提供的黑名單,一直沒有放鬆對掩護者的追查,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黑名單中的人,並不是他平時最關注的火炬份子。其中相當一部份是入監不久的年青小夥子,這使他意識到,「火炬」的影響在擴大。

按照樊友才提供的情況,何慶雲最終將目光收縮在三個人身上,這就是皮天明、賴開明和蔣真富,其中以皮天明為重點。

皮天明是兩年前從古柏逃跑而送到這裏來的年青人,根據樊友才報告的情況,有人曾看到劉順森出逃前幾天,皮天明曾將樓梯抬到熬藥灶的旁邊。

根據這個線索,皮天明最先受到何慶雲的提審。

何慶雲說:「麻雀飛過都留著影子,你不要以為你做得秘密,就可以矇混過去,你好好交待吧!」當即遭到了皮天明理直氣狀的否定:「那梯子是大家用來晾衣服的,誰都用過它,搬來搬去,全看哪兒晾衣服合適,怎麼能因為我搬過梯子,就一口咬定我參与了幫助劉順森逃跑?」

皮天明的回答,使何慶雲難以繼續追究他,同時皮天明來六隊才一年多,火炬的黑名單中,並沒有他的名字,談不上是火炬的追隨者,更談不上是火炬成員。

按照何慶雲的判斷,干這件事的人,應當另有其人。

儘管如此,何慶雲並沒有否定樊友才提供的情況。他覺得六隊的全體政治犯,都會成為火炬追隨者,這讓他感到既可怕又擔心。

「火炬」果然像一個可怕的幽靈,不但沒有隨著張錫錕的處決而消失,反而在六隊到處遊盪,劉順森雖然被抓回來了,但他外逃的目標、任務和組織關係,至今一無所獲。

(二)二胡情誼

皮天明押到六隊,是1975年九月的一個下午,那天他身穿一件花格子襯衫,衣服上沾著很多泥巴,手臂上留著兩道被繩索勒過的黑印,臉上還有傷痕。

他才二十來歲。在他那黑黝黝的臉上,在兩彎濃黑的眉毛下,瞪著一雙倔強的大眼睛里,閃爍著不甘受人侮辱的剛烈性格。看到他的樣子,便聯想到我自己,我也是這個年紀來到鹽源農牧場,至今已是三十九歲的中年人了。

皮天明隨身攜帶的破爛行李上,插著一把斷了一截龍頭褪色的舊二胡。一身裝束,很像一個走江湖的落魄藝人,腳上穿著一雙舊皮鞋,前面已經裂開了口,從裂口中露出腳的大姆指。

那天值班的鍾花臉,將皮天明帶到嚴管二組的門口,並把當時的陳賢士喊出來,要陳賢士安排皮天明的鋪位。沒過幾天,我們才知道他叫皮天明,是從林業隊逃跑抓回來的「犯人」。捕前是重慶一所中學的學生。

他們的可塑性極強,當他們一旦了解世界后,就會與自己貧窮處境作對比,從不成熟開始,犮展成毛澤東的堅定反抗者,場部拖拉機組的孫明權就是一個例子,皮天明又是另一個典型。

他初到六隊正「火炬」 案犮的時侯,他親眼目睹張錫錕案的處理經過,張錫錕視死如歸的人格魅力,使他深深折服。當他受到劉順森的影響后便開始認識社會黑暗的原因,很快成為火炬的追隨者,從初入監獄時的「逃」變成「反抗」。

自我學拉二胡后,耳朵里常回蕩著母親當年演奏的《二泉映月》,而今我在鐵窗下演奏它,便用來安慰自己受傷的心靈,我不懂樂理,人們評及我拉的二胡說:「你在琴中哭泣」。

我深信音樂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垓下一戰,漢軍的竹簫楚歌,吹散數十萬楚兵,可見音樂能表達語言無法表達的感情,即使在文革最瘋狂的時期,連生性暴戾的士兵,聽到李克嘉演奏二胡時,也會聞琴而靜,沒對拉琴粗暴干涉。

工余時間,他迷上了二胡。從二胡中所表達的內心獨白,溝通了囚奴們的心靈。靠二胡我結識了李克嘉,後來又邂逅冷軍,現在又碰到皮天明。

有一天,我正在獨自調整二胡的音調,一曲「良宵」還剛剛開頭,便見皮天明站在我的床頭看。我停下了弓,用探詢的眼光看著他。

他稱我老師,很大方的向我請教二胡弓法。想到皮天明初到六隊時他帶著一把二胡,那身江湖藝人裝束,理應對它了如指掌,怎麼會來向我請教弓法?在六隊,當二胡老師非李克嘉莫屬,我哪敢被人稱作「老師」?。

我連忙挪動了一下身體,請他坐下向他說:「我是初學的,拉得不好,不敢妄自為師,還請你指教」。

皮天明搖了搖頭,顯出他的天真,說道:「你別誤會,我根本就不會拉二胡,但聽到你和李克嘉的琴聲,我幾次都想拜你們為師,極想學會這門樂器,可是李克嘉送進小監了,所以我只能拜你為師了。」

那時因四個洋芋人,李克嘉第三次關進小監。

我好奇的反問他:「我看到你才到六隊帶著二胡,我以為六隊又增加了一個愛好音樂的人呢。」

「唉!說來話長,那是一件紀念品,我從進監獄的那一天開始,便一直帶著它,這是一位我在中學時代鐵哥們的遺物,」皮天明回答我,眼睛變得灰暗起來。接著向我講了一段有關那把二胡的故事:

「他比我大三歲,那時,我們都是學校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隊員,他拉得一手好二胡,我就是從他那裡才知道『二泉映月』的,聽他演奏這首曲子,常會情不自禁的流眼淚。」

「有一天下午,我在他的寢室里聽他演奏二胡,天色漸漸黑下來,突然聽得校門口人聲鼎沸,來了一群與我們觀點敵對的造反隊員,個個手裡操著大刀,我們還沒看清楚他們的臉,他們就已殺奔我們的寢室來了,那時重慶武鬥正在高潮中。」

「三個大漢見到我們,不由分說便朝我們倆亂砍亂殺,我倆還來不及奪門而逃,寢室的燈也熄了,黑暗中,只聽到他慘叫一聲,就撲在我的身上,我只覺得血從他的身上流到我的身上,聽見寢室里有人在亂翻,我在他身下不敢動彈,只聽見其中一個人說道:『都被收拾了,快走吧』!

「我在黑暗中等了幾分鐘,聽聽四下沒有動靜,便挪開壓在我身上的哥們,黑暗中只覺得他渾身是血,已經說不出話來,摸他的鼻子,還有一點氣,便趕緊摸著黑,連背帶爬的把他背到了附近醫院,醫生說他已經死了。」

「我回到學校,找到了他丟在那裡的二胡,想昨晚的可怕經過,若不是他壓在我的身上用生命保護了我,我恐怕也不在人間了,我拿起二胡一看,龍頭被折斷了,就將這把二胡留作我永生紀念品吧,便把它帶回家,收藏起來。

「血債要用血來還,當天下午,我們集合了更多的同學,向昨夜襲擊我們的組織發起了大規模反擊,我在那次反擊中,懷著滿腔怒火,只想替已經死去的哥們復讎,進入陣地拼剌刀,我見人就砍,自己也多處負傷,那時我才十五歲」

皮天明停頓了一會,好像還陷在往事中,「沒幾天,警備區清查那次血斗的兇手,我就被抓了進來,臨出家門時,我什麼都沒帶,就帶上了這一把沾著哥身上血跡的二胡。」

「文革」中像這樣的故事太多了,那把被折斷龍頭的二胡,引起了我的注意。

如今,當我面對皮天明的請教,反而讓我為難起來,弓法和指法,我是講不出來的,想了半天,我只能用「練」來回答求教者:「憑著你的聽覺,用你的心去指揮你的兩手,反覆修正,以求達到手和心的一致。除了『心領神會』之外,我確實講不出多少奧妙。」

於是皮天明回到他的監舍,取出了那「紀念品」,坐在我的對面,跟著我調好音調,緊了緊二胡的弦把,便開始拉起來。

初學二胡的人,包括我在內,最怕初拉出來的殺雞殺鴨聲遭人恥笑,所以總是把卡子取掉,依依呀呀的先拉給自己聽,一面修正自己的弓法和指法,經過一段時間的「啞練」,達到可以讓人聽的程度后,才敢將卡子安上。開始時拉弓的手極輕,發出很低的聲音,絕不敢放肆,以招致聞者的非議。

然而皮天明則完全不同,一開始,便將卡子安得高高的,拉弓的手,下得極重,共鳴箱飛出的聲音,就像一頭公牛在昂首高叫,對別人的恥笑,甚至干涉,他全都不予理會。

我從他不怕恥笑專註而勇敢的態度,看出他極強的個性。看到他聚精會神的正襟危坐在那裡,不覺暗自驚嘆:一個理直氣壯不護短的人,坦誠到連自己的失誤都不加掩蓋的程度,表明他是個光明磊落的人,而沒有任何虛偽加以掩飾。

也正是這勇敢和專註,才是最快學好一門樂器的捷徑,他說,這可是他那忘年之交的哥們生前告訴他的。但是,皮天明這種毫不加掩飾的真誠,卻被鬼蜮之徒所傷害,失足於他們布下的陷井中!!

從此以後,每當奴隸們收工回來走到六隊的圍牆外,就可以聽見皮天明十分剌耳的「殺雞殺鴨」二胡聲。但是,即便滿院子充滿他憋腳的琴聲,總比打罵呻吟聲好聽得多。

看他的拉琴姿勢,並不拘泥,坐累了,就跪在鋪位上,凝神聚氣十分虔誠,開始還有人對他的琴藝評諷譏笑,時間久了,開初討厭他琴聲的人們也漸漸聽慣了,沒有人對他再加嘲諷,反而還有誇獎他的琴技進步很快。

於是,我對皮天明的坦誠、勇敢、執著的性格產生了好感。為了更深入了解他的內心,我常主動找他聊天拉家常,漸漸地,從他對身世的介紹中,我發現了他那雙倔強的大眼睛里,包藏著一眶人間的辛酸:

他的父親是早先銀行里的一名普通職員,他出生於1954年,五歲就失去了生母,因為家庭貧寒,繼母很不喜歡他這個前母留下來的孩子,自從繼母生下弟弟后,什麼家務事都要他做。

文革開始那年,皮天明才十二歲,父親去世不久,繼母帶著才滿四歲的弟弟,離開了家。從此他拉過板車,過著半流浪的生活,後來在一次打群架中,結識了他的哥們。

文革武鬥中。皮天明的哥們被打死,他奮起複仇,落入監獄。年僅十五歲的皮天明,落到以少管所為家的地步。

在大陸這個大監獄里,人們的悲劇太多,人們遺忘的事情也多,在這個人口太多的國家,像皮天明這樣渺小的生命,只是千千萬萬中的一個。這些被文化大革命遺棄的渺小生命,被少管所收留,在少管所里,他飽嘗了拳頭和虐待,監獄像一個消化弱者的垃圾箱,消化了他們弱小的生命。

「我發誓,我要毀掉這吃人的垃圾箱,即使我去死也在所不惜。」皮天明在介紹完自己的身世后,一字一板的說道。從他那倔強的眼裡,使我看到了又一個孫明權式英雄影子。

我作為「反右」的犧牲品,而皮天明則是『文革』犧牲品。雖然年齡相差整整十六歲,但仍有共同之處,黑暗的社會,使我們走到了一起。經過練教二胡,我們的心距離越來越貼近了。

(三)掩 護

皮天明調來六隊時,張錫錕剛犧牲。他十分尊敬張錫錕,聽到「火炬」的前前後後,他伸出大姆指說:「無怪乎那麼多人都欽佩張錫錕。他雖然死了,但死得值。他才配得上頂天立地的好漢!」

他十分崇敬劉順森,用心聽他講解歷史,很快成了他獄中的新「哥們」。這不光因為他們先後在重慶「少管所」關押過,劉順森的正氣以及他淵博的知識,讓皮天明的眼界日益開闊,從而把劉順森當成了良師益友。

劉順森在作越獄的準備時,曾徵求過皮天明的意見,因為他是在文革武鬥白熱化時才離開重慶,比我們離開重慶要遲得多,更加熟知文革變化以後的重慶。

皮天明在得知劉順森將到重慶去,拿出了自己身上的十五塊錢,並且表示願意為劉順森出逃作掩護。

出逃的那天晚上,皮天明潛入廁所中,預先下掉3號監舍的門鎖,當三個人成功的進入3號監房后,又由鐵工房的另一名鐵匠將鎖鎖上。六個人配合得很順利,使專門盯梢的樊友才,沒有絲毫察覺。

現在劉順森抓了回來,根據樊友才的告密,何慶云為縮小懷疑圈,最後鎖定在皮天明身上。因此何慶雲把皮天明再次叫到隊部去,作了一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說教后,隨即叫樊友才立即調整皮天明和賴開明兩人睡鋪的位置,將皮天明的鋪位調到緊靠著樊友才的位置上。

並在小組上宣布,從即日起,皮天明、賴開明兩人不得單獨行動。無論是上廁所,洗衣服,到醫務室拿葯,都必須事先通知樊友才。此外,還作了一條特殊規定,原先由全組人輪流扛全組農具的任務,從即日起由二人包干。

從此,何慶雲每晚都要把樊友才叫去,聽取他對兩人的反應。特彆強調要他搜集皮天明、賴開明兩人同其它人接觸的情況。何慶雲還想在他們身上發現隱藏的線索!

在下班扛工具的時候,皮天明遭到了押隊的槍杆子幾次暴打。樊友才對他的岐視性的規定和老管們的暴力,使皮天明壓抑著怒火。血氣方剛的皮天明,立即作出強烈的反抗。

1977年4月,以「反革命越獄集團」立案的「劉順森專案」,上報西昌法院正式預審。西昌地區派出的專案小組,在鹽源縣和六隊兩處監獄中同時開審。

越獄集團的成員首先被定為皮天明和賴開明。何慶雲想從兩個年青人身上牽出更多的人。為了放長線,暫時沒有把二人關進小監。

皮天明被隊部傳訊。當他坐在那張被審人專用的小板凳上時,他雙眉緊鎖,目光卻炯炯有神地盯著面前的預審人員。

皮天明雖然第一次登上重案犯的坐位上,但態度冷靜。

預審人員問到:「你是何時何地參与了劉順森反革命集團逃跑計劃策劃的?」皮天明抬起頭來冷冷的回答道:「你們既然都早已認定了,幹嗎還來問我?」

兩個預審人一開始就吃了閉門羹,失望地問道:「你知道在你們的逃跑計劃中,本次逃往的目的地是什麼嗎?」沉默!

「你在這次逃跑中所分擔的任務是什麼?」

皮天明重複著他已經回答的話:「不知道。」

看來,靠這樣的審訊一無所獲,審訊者同何慶雲交換了一下眼色,何慶雲對皮天明說:「我們對你作的交待,已算仁至義盡了。你應當明白,抗拒從嚴的後果。」

於是,預審的開場白又回復到政策交待第一步,在上級法院面前暴露自己的無能,使何慶雲感到十分羞愧。

對於樊友才的步步相逼,皮天明開始都默默地忍受下來,他來六隊時,最瞧不起這條癩皮狗。鋪位調整后,他從來沒有同他說過一句話,他認為同樊友才講話,會污染自己的嘴巴。

每天下班后,皮天明照例端坐在他的床前拉二胡。他用這種表面上的若無其事,來隱藏內心的痛苦掙扎。

隨著對劉順森的審問加緊進行,樊友才對皮天明盯得更緊,也更猖狂。除了繼續在勞動上對皮天明施加壓力,還當著皮天明的面,幸災樂禍說「現在劉順森已被立案,案子馬上就要水落實出,劉順森的案子,不是一般的案子,誰掩護過他,少說也得攤上一個無期徒刑。現在有人不但不悔改交待,還要抗拒,大概是嫌自己的刑期短沒有過癮,真想弄個無期徒刑,守著吃一輩子牢飯吧。」

當夜深人靜時,他撫著隱隱作痛的傷疤,回顧他走過的這二十六年的人生之路,好像走得太久太累,他感到沒有什麼值得他留戀的東西,與其無端遭受著樊友才這隻瘋狗的撕咬,不如一拼了之。

然而沒人察覺出他即將爆發的怒火!白天,他仍顯得那麼平靜,即使在工地上挨了打,回到監舍,也像沒有發生過一樣,只拿起他那破二胡用力的拉著,借那樂器聲,壓抑著心中的怒火。

這是一場爆炸到來之前的潛伏期,他那琴聲中好像是一種對於親人的祈願,也好像是萬馬奔騰般的內心在怒吼,好像率掛著遠方的親人……每天清晨起來,他的眼裡殘留著淚痕。

男兒有淚不輕彈啊,看到他將痛苦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被痛苦深深折磨,我只能暗暗地為他感到難過。

(四)怒劈狗腿子

出工的時候,樊友才不斷對皮天明怒喝。呵責皮天明動作遲緩,磨磨蹭蹭。

當大家已站好隊列報數的時候,皮天明還在捆全組人的鋤頭。

當樊友才再次向他吼叫時,皮天明狠狠地瞪了這條老狗一眼,看著樊友才洋洋得意的樣子,一股熱血衝上了皮天明的腦門。

殺!殺死這條狗!殺死這條為虎作倀的傢伙,剷除這個污物,伸張那被壓抑得太屈辱的心靈,有時用殺戮對付狗腿子迫於奮而自衛。

正因為這樣,當舞台上的武松殺死西門慶時,換得觀眾的是掌聲和喝采。這段時間里,皮天明的二胡拉出萬馬奔騰的聲音,我聽出那琴弦里飛出來的決心,不禁心中一怔,但那時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第二天清早,他以修鋤頭為名,向木工鄧世全借了一把磨得鋒利的斧頭,趁大家不留意,便在早上出工時順手放在門邊的角落裡。位置正好正對著樊友才的鋪位,當門打開時,斧頭被遮住,而當門關上時,順手一操就可以捏在手裡。這是他想了又想作出的決定,對累累咬傷他的狗,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的時候到了。

1977年5月的鹽源,這天時值初夏農忙時節,太陽特別的大,天空沒有一絲的雲。

中午,剛剛從工地上收工回來,大家等著開飯,樊友才端著一盆水坐在鋪前彎下腰去,正沖洗那顆沾著汗水的禿頭,這時,皮天明從監舍里緩緩地向門口走出來。

突然,皮天明把門關上,從牆角邊操起了那把利斧,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對準樊友才那水淋淋的光腦袋揮起斧頭,朝著那腦門猛砍下去!

樊友才聽到關門聲,抬起那禿頭,正與那利刃迎了個正著,那一瞬間,一股血帶著白花花的腦漿從樊友才的禿頭裡飛濺出來,直撲在門板上,牆上和床頭上,一股血腥的氣味飛向監舍的所有角落!

樊友才「啊」了一聲,便倒在床上,血像打碎了開水瓶一樣,染紅了他的鋪。

而此時的皮天明,眼球幾乎要瞪出大眼眶,舉起斧頭向正在上鋪嚇得縮成一團的王維松喝道:「聽著,你這條癩皮狗,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做的骯髒事,今天本要用你們兩條命抵我一條命,看在你家有老父,姑且饒你一命,記住,今後不得作惡,否則就是這條老狗的下場!」

王維松,這個向樊友才提供皮天明掩護劉順森出逃的人,此時嚇得魂不附體,縮在牆角瑟瑟發抖,面如土色,大氣不敢出。

這突如其來的事發生后,全監舍的人驚得雅雀無聲,大部份人用欽佩的目光注視著皮天明。緊閉的門被皮天明把守著,親歷這場恐怖事件的人,還來不及作出反映,一時間,整個監舍靜寂無聲!

皮天明手執斧頭,冷冷的看著那在血泊中掙扎的樊友才,持續了兩分鐘,微微一笑,猛然地捏緊了手中的利斧,毫不猶豫的對準了自己的腦門心砍去。

鮮紅的血向那門上飛濺開去,在那上面劃上了斑斑印記,這時他才打開了大門,搖搖晃晃的跨出門坎,便跌倒在門前的水溝邊。

被人扶起來的皮天明突然清醒了過來,他掙脫了扶他的手,獨自踉踉蹌蹌地從水溝邊爬起來,走到院子中間,面對著在壩子里的囚奴盤腿坐下,鮮血已染紅了他的上半身,在陽光下顯得特別的紅!

老管們面對他這種行動,一個個呆若木雞,看著他盤腿坐好后,大聲地唱起歌來!他唱的歌辭是:「天地有正氣,雜然付流形……」歌聲同他的琴一樣,開朗激昂,正是他心地光明的自然流露,還增添了一股視死如歸的氣慨。歌聲衝決了牢房的鐵門,衝破了封鎖六隊多年的沉寂。

聽見他的歌聲,我才領悟到,無論是平時拉的二胡,還是此刻唱出的歌,都是他對這人間地獄的控訴,在皮天明這短短二十六年人生中,罪惡的人間使他清醒,他既然沒有力量砸爛這個罪惡的世界,就除掉一個惡鬼吧,現在就藉著歌聲走向解脫。

告慰他短短二十六年人生,最有意義就是做了一件除惡的義舉。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漢青。」我用心聆聽他的歌聲里所要表達的最後囑託。

人們這時才從惡夢中驚醒,過道上的人一陣驚叫,監舍里的所有人聞聲涌到了二號監舍的門口。有喊報告的,有喚唐啟榮的,有喊搶救的,頓時亂成一團。

沈官科大著膽子,從監舍里一躍而出。從倒在血泊里的皮天明手中奪下他還緊握著的利斧。有人向崗哨上尖叫道:「殺人啦」。

所有獄中難友全都自動集合在院壩里,他們誰也沒有說話,神情肅穆,從不同的角度,來思考眼前這一幕。

皮天明在六隊找到了同他心心相印的兄弟,他對劉順森的出逃抱著極大的期望,現在他的兄長被抓回來了,等待劉順森的凶多吉少,偏偏像樊友才這樣的人,還想踩在他的身上立功求赦。

哨樓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顯然在發出某種指令。

此時,正是收工的時間,剛剛回來的流放者不斷湧進大門,院壩里的人越來越多。何慶雲、徐世奎和老管全都來到了現場,老管們都下了崗樓。唐啟榮正指揮著幾個嚴管組的人把樊友才扶上了急馳而來的馬車,也把皮天明扶了起來,鮮血染紅了監舍的門口和水溝。

新來的中隊長余胖子,同何慶雲,徐世奎和鍾花臉一語不發的站在往日點名集合的台前,余胖子張開大嘴,露出發黃的大牙,傻乎乎地看著皮天明發愣。

過了好一陣子,余胖子才猛然驚醒過來,連忙吩吩唐啟榮和幾名組長,把樊友才從血泊中抬到醫院去。

皮天明因為大量出血和過份的剌激,昏迷了過去。他側歪著身子,倒在自己盤腿唱歌的地方。太陽照著皮天明,好像在他的身後布著一圈金光閃閃的光環!

那天集合開飯,大家默默地吃飯,沒有人說話,也不知道口中的滋味。人們似乎剛從一場惡夢中醒來,回味著剛才看到的一幕,有人在悄悄議論著什麼,也有人擔心皮天明的安危。

半個小時以後,唐啟榮從小監走出來,並向隊部辦公室走去,半個小時后,才將樊友才送去醫院搶救,從農場醫院傳來消息:兩個生命垂危的人,都急需血漿。

中午飯後,人們看到皮天明被幾個人扶著關進了小監,聚在壩子里的人,才開始散去。

余胖子得到場部指令,要他想盡一切辦法搶救樊友才,因為陳賢士的死已在就業人員中鬧得拂拂揚揚,如果樊友才成為第二個陳賢士,那麼今後還有誰敢公開靠攏政府?至於皮天明也要救活,讓他押赴刑場充當「反面教員」。

在下午出工時,余胖子在全中隊徵求自願的獻血者,報酬是為獻血者每人發給十斤糧票。當余胖子向六隊的流放者徵求獻血者時,當天下午就有三十多人報名願為皮天明輸血,而申請為樊友才輸血的,只有兩名組長礙於隊部的淫威而勉強報了名。

大約三點鐘,醫院專門組成的搶救小組,帶著輸血用的血袋和鑒別血型的設備趕到了六隊,他們被限制在小監那陰暗潮濕的房間,對已經昏迷的皮天明進行了「搶救」。

醫生看到皮天明昏睡在稻草墊起來的囚鋪上,於是對這種惡劣的衛生條件提出抗議,說他們無法在這麼骯髒的地方救活這個生命垂危的受傷者,但兩個最先獻血者,早已躺在皮天明的身邊了。

鄧揚光守在場部管教科,表面上裝得十分冷靜,但內心卻像十五個吊桶打水,孫明權與彭幹事同歸於盡的事一直像噩夢一樣纏繞著他,這些年輕的「反革命」,不同於一直堅持用非暴力手段與他們鬥爭的老一輩犯人。

文革中捶練出來的年輕人,奉行以暴易暴的手段,而所有的獄吏,可不願犧牲于亡命者的手下,這正是鄧揚光所不敢面對的「人性危機」。

所以文革以後,他們的殘暴相對的抑制著,而把施暴的事轉交給年輕的老管們。劊子手到了這時,內心的虛弱才充分流露出來。

晚上集合點名時,余胖子一再鼓吹政府的人道主義,把他們對皮天明出於政治目的的施救吹噓得天花亂墜,隊列中立即響起了各種議論,油庫灣那近似奪命的勞累還沒有完全恢復,皮天明被樊友才步步緊逼的前前後後,都是大家親眼目睹的,還好意思拿人道主義往臉上貼金?

給皮天明輸血的人何嘗不明白,救活皮天明,就是讓他在刑場上去死,但出於人類同情的本能,不希望看到他因失血而死,皮天明的衝天義舉激發了人們樸素的感情。

與此同時,在醫院里,兩個醫生忙碌著,不停的為樊友才測血壓和脈博,一口袋血漿高高的懸在他身邊的鐵架上,樊友才躺在病床上,他的頭部進行了消毒處理,迸出腦漿的地方,蒙蓋著一層白色的紗布,醫生們明白,就是手術成功,大難不死,樊友才也是一個白痴。

可惜,儘管所有的措施都用盡了,下午六點鐘,只見樊有才在病床上痙孿了一陣,隨即臉色變青,呼吸弱得像一絲快斷的線,心臟也漸漸停止了跳動,他沒有挺過這最後的一夜,死神牽著他下了地獄。

而皮天明卻在骯髒的四號小監活了過來。

皮天明斧劈樊友才的故事,一時成為鹽源農牧場各中隊最熱門的話題,人們談論皮天明時,總要聯繫他可憐的家世和遭遇,就連那個逃過死劫的王維松,也以敬佩的心情向人們介紹皮天明的家人,他本是皮天明的鄰居。

人們談到他拉琴,都交口稱讚他的毅力和意志,他的一言一行,成為六隊人們敬仰的偶像,大家敬仰皮天明的義舉,讚揚他除了一條害人蟲。

三個月以後,西昌法院以「反革命報復殺人罪」,判處他死刑,立即執行。

又是一個蘋果成熟的季節。1977年7月27日,是一個睛朗的日子。上午九點鐘,我們正在監獄大門口前的垃圾堆中篩碳灰。一輛藍色的解放牌卡車,鳴著警笛,駛過小木橋,朝著六隊的公路急馳而來,停在大鐵監門外。

四個身穿白色民警服的人從卡車上跳下來,手裡提著一副手銬走進了鐵監門,大約半個小時以後,隨著一陣清脆的腳鐐聲,皮天明那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鐵柵門中。

那天,皮天明穿著藍色的勞改服,手上戴著手銬,腳上還拖著一副十五公斤重的死囚鐐。在他蒼白的臉上和額頭上,留著兩條長長疤痕,使人想起了三個多月前他盤腿而坐的那一幕,他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依然那麼屈強、自信,顯出他永遠都不會被征服的心靈。

四名警察跟在他身後,皮天明出了大門,略一停頓,抬眼環看了一下四周,眼光迅速掃向正在垃圾堆中篩碳灰的我們,於是嘴角邊湧起了一絲微笑,然後聳了聳肩膀,轉過頭挺起胸脯,拖著腳鐐向那輛卡車一步一步移去,鐵鐐在他腳下發出有節奏的撞擊聲,所有篩垃圾灰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向著皮天明的背影佇目而望,看到他的身影漸漸遠去,腳鐐發出的撞擊聲也漸漸遠去!

(五)永別了,二十年後再見

皮天明明白,他就義的時刻到了,他用堅定的步子向他的歸宿走去,雖然他的肉體將永遠擁抱著這荒涼的邊漠,但他的靈魂在升騰。

他的聲音里沒有一絲的怯懦和哀怨,只有慷慨就義前那種蒼涼和悲壯,正如他坦誠率真的男子漢性情!

他的喊聲,仿如洪鐘大呂,撞擊著山谷中這死沉沉的地獄,也好像一個被壓抑了幾十年的巨人猛然驚醒,發出仰天長嘯,他的喊聲猶如一股洶湧澎湃的巨浪,沖刷著每一個人的心靈,所有的目擊者心潮起伏,我的熱淚奪眶而出。

此時,我心中湧起一曲送別的悲歌:「風瀟瀟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與壯士的這個最後的照面,一直留在我心裏。

我突然的想起了他常說的一句話:「我發誓要毀掉這吃人的垃圾箱,即使我去死,絕不後悔。」

十五公斤重的鐵鐐拖在他身後,發出有節湊的響聲。他走到了汽車邊,四個民警兩個人在上面拉,兩個人在下面舉,將他連同鐵鐐一齊舉上了車箱。隨著一聲腳鐐撞擊車箱板的響聲,他已經站在那卡車上了。他轉過身來,臉朝著我們,高高的舉起那帶銬的雙手向我們再次拱手致意。

「永別了,難友們!別了,二十年後再見!」

後來有人十分懺悔地回顧道:看著樊友才欺負皮天明,扛起全組人的工具,一路跌跌撞撞,卻沒有幫幫他,甚至看到皮天明遭受老管的皮鞋腳尖時,也無動於衷,對皮天明拉二胡也橫加干涉……倘若時間可以倒流,一定要用自己的一切來彌補這些過失!

汽車啟動緩慢地向前駛去,皮天明還在向我們招手……

汽車馳過了路邊濃蔭履蓋的蘋果園,正是早熟蘋果成熟的時候。從綠葉中露出一個個微紅的果實,吐出一陣陣誘人的芳香。

「給我摘個蘋果吃!」皮天明向著白制服說。

汽車停下了,兩個白制服埋頭鑽進了密林。不一會捧著幾個又大又紅的蘋果向皮天明遞去。

皮天明接過蘋果,毫不猶豫的大口嚼了起來。他畢竟才二十六歲,生活才剛剛開始。生活的甜頭他沒有來得及品嘗,然而,現在這一切都過去了!

我突然聽到距我三米遠的陳孝虞的抽泣聲。這最後的生離死別時,我們才感到與他兩年多的相處太過短暫,才感到與他血肉相連,難捨難分。

我遠遠的佇立在垃圾堆前,一直淚眼蒙蒙地注視著他,看到他大口吞嚼蘋果的樣子,忍不住淚水往下流淌,一滴一滴的滴在腳前的泥土中!

這一夜,我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耳朵里總是回蕩著他拉二胡的聲音,腦海里迴旋著他那開朗的音容笑貌:「你教我拉二胡吧!」他真誠地請求我,「音樂是心靈的語言,隨心所欲吧!」我這樣回答他。

記得有一次,他坦率地問到我,人的一生該追求怎樣一種理想?我含糊地回答他:「你還年輕,怎麼在一生中選擇自己奮鬥的目標,只能用心去考察就是了。」

想到他的決定,未免匆忙,不聲不響,沒同任何人商量,暗暗下定了決心,令人心疼,也令人欽佩!

三個月前,他盤腿危坐在院壩中間,血流滿面,引亢高歌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響在我的耳中!「永別了,二十年後再見!」這摧人淚下的告別,使我無法入眠。

第二天,七月二十八日上午九點鐘,鹽源農牧場的全體流放者,再次被押解到農七隊的那片大壩子里。走進這個壩子,就有一股血醒氣撲面而來。

鹽源農牧場的獄吏們在這裏留下了多少血跡?那圍牆後面的草坪上,一個個敢於反抗迫害的奴隸,就在這裏紛紛倒下,然而反抗卻前仆後繼,一次比一次更為壯烈。現在又一位喋血英雄,就要在這裏從容就義。

進入會場,四周的牆上照例布置著黑洞洞的槍口,各隊帶隊來的幹部們,三五成群的在那長長的廊沿下,各侃各的龍門陣,會場里鬧轟轟的。

大會一開始,依然殺氣騰騰地把將被槍殺的人扭上主席台前,受刑者依然被打得皮開肉綻,「四人幫」雖已粉碎了大半年了,可毛澤東的衣缽幾乎被全盤繼承下來,無產階級專政依然是中國人民頭上的緊箍咒,所不同的是,主持會場的人,卻換成了鹽源縣法院的院長,他口吃的講話,少了些文革時期的殺氣。

這段曲折的歷史,每前進一步,都是艱難的,殺人還將繼續下去。

廁所的一角,夏光然找到了農二隊的當年同皮天明同案處理的張磊。兩人便蹲在那裡悄悄地交談著:

「知道皮天明家在那裡嗎?」夏光然問。

「好像在漁洞,我和皮天明本來並不認識,只是在一次搶砸一個百貨商店時,結成了一夥,那一次,實際是兩個造反組織聯合乾的。」

夏光然思考了一下,繼續問道:「農二隊還有其它人知道皮天明嗎」?

張磊思索著回答道:「倒是有幾個,但他們知不知道皮天明的家就很難說了。」

夏光然拜託張磊一旦打聽到皮天明的下落,一定通知一下六隊撿牛糞的鄧洪元。

火炬成員十分清楚,自己是在尖刀上與統治者作拚死的鬥爭,隨時都可能遭到殺害。當這種情況發生以後,每一個火炬的成員,都有義務弄清楚他的家人和地址,收拾好犧牲者的遺物。一旦有機會,將死難者的事迹告訴他的親人們。

在監獄中,我們雖然沒有組織剛領和規章,但是生死相依的情誼,比任何組織章程更使我們緊密聯繫在一起,可惜皮天明案來得太突然,事前也沒有預先同其它人商量,更沒向任何人託付他的後事。

在毛澤東時代的監獄中,稀里糊途被冤枉整死的人太多,若不是生前的好友為之代勞,許多人就算不明不白死去,也無人知曉。尤其是在那個年代,一人入獄,誅連全家,加劇了骨肉分離的悲劇。

就在皮天明斧劈樊友才的當天,就有細心的火炬成員為他保存了他帶到六隊的那口破皮箱和那把他一直痴心演練的二胡,暫時收藏在鄧洪元那裡。

如果遺棄他的繼母和兄弟還在重慶,在得知皮天明壯烈犧牲后,能為他點一束香,也算讓他在九泉之下瞑目了。

後來,我回到重慶以後,專門兩次去漁洞尋找劉順森和皮天明的家,望著街上的行人,我茫然四顧,劉順森留下的地址早已人去屋毀,至於皮天明,更像是無根的樹了。

當年這一血案早已埋入地下,所有的當事人先後的離開了人世,對於尋找他們的家人,我始終沒能如願。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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