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血紀》中集(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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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1年11月22日訊】【編者的話】《血紀》記述了大陸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農場,在勞改農村二十年的血淚歷程。《血紀》一書完全可以與前蘇聯作家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相比。小說《古拉格群島》反映了蘇聯人民在斯大林統治下的血腥恐怖讓人觸目驚心,而《血紀》則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難經歷為主線。這條主線也是毛澤東禍國殃民的編年史,更是陳力、張錫錕、劉順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詩。書中人物眾多,文筆樸素,使中共監獄的慘無人道和烈士的壯懷激烈躍然紙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書前言中說:「當這本書有幸與你相逢時,讓我們珍惜這種來之不易的相識,為融化中國專制主義,建立中華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請看長篇紀實連載《血紀》。

第九章:地獄里的火炬

第五節:火炬戰士,無愧當今的英雄

現在最令人擔心的是,林業隊特別小監里的張錫錕和周志的安危了,尤其是張錫錕的危險處境,又處在嚴密隔離下。中共最容易在他身上使出哄騙和恐嚇的手段,達到各個擊破的目的。當年他們對蔣正君的「反革命集團案」的羅織,就是利用了這種手段,株連了幾十人,編造出一個龐大的「反革命組織」。

但是我們深信張錫錕有著非凡的人格,他所抱定的不惜為真理壯烈犧牲的宗旨,令人敬仰。但我們為不能營救他而深深自責,我們深信他能戰勝當局的訛詐。

林扯高不甘心,於1975年3月,又把劉順森和夏光然關進了六隊的小監中。

然而,當局煞費苦心的隔離,並沒有切斷張錫錕和農六隊的戰友們的聯繫,還不到半個月,林業隊的人便從特別小監的工作人員那裡,弄清楚了張錫錕他們的生活處境。

林業隊里傳來的消息說,張錫錕和周志雖然被嚴格隔離關押,但還沒有給他們上刑具,每天都有高等法院的人對他們施以「人道主義」的攻心戰。他們的伙食由場部幹部食堂送去,這使我聯想到十一年前我和陳力被關在場部小監的情景。

(一) 回答審問

處境最危險的是張錫錕!在大陸獄中「組織反革命集團,圖謀推翻人民民主專政」的反革命組織罪名一旦成立,為首者必面臨處決的結局。

當局在十一月八日這天,既沒抓到仼何證據,除那張在廁所里截獲的刊物,法院要定罪的證據一個也沒有。現在對張錫錕的認定只能靠張錫錕本人和我們的口供,所以張錫錕被抓進特殊小監的那一刻起,他的口供決定了他的生死,也決定著其它火炬成員的生死。

不久,從林業隊傳出了有關張錫錕的一段審訊經過:

預審員:「現在,再一次向你交待政策,從你手中現場拿獲的『火炬』是你的手抄本,從你們所出的刊物證明你們有相當的組織能力。這個刊物上所登載的文章,文風和內容決不是一個人所寫,而是由幾個人寫的,你也知道獄中組織反革命宣傳難逃一死,但是我們仍抱著治病救人的改造目的。如果你能在事實面前很快交待出你們的同夥,我們仍可根據『坦白從寬,將功補罪』的政策,減輕你的責任,甚至於可以免除追究你的刑事責任,你應當仔細地想一想。」

張錫錕:「我已經反覆向你們講清楚了,你們搜去的『火炬』屬於我個人的行為,我想你們的技術鑒定會得出這個結論的,你們已徹底把六隊翻了一個底朝天了,難道還不相信自己搜查結果嗎?所以,我覺得你們不應當節外生枝,至於你說我不甘心滅亡也好,說我蠢蠢欲動也罷,這些話我已經聽你們說了幾十年了。難道饑民們起來造反,要你們下台,也是反動階級企圖恢復他們失去的天堂嗎?這不是太可笑了嗎?被你們划為被消滅階級的人越來越多,這表明什麼?我是一個學生,我是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普通老百姓,不是被你們誣衊的被消滅的剝削階級。」

「當然權力掌握在你們的手中,今天你們可以隨心所欲,對我要打要殺。但是你們怎能殺掉你們自己所造就的、反對你們的老百姓?我們認識上既然存在著根本的區別,我們永遠都無法說到一處去。至於你們說我組織反革命集團,那也是你們的主觀認定。要我招供出你們想象中的反革命組織,那是你們的一廂情願。我勸你們不要枉費心機,我是不會在你們認定的供詞上畫押的。」

這一席話,令預審員驚心動魄。

預審員:「那麼,我想問你,在你們的『火炬』中,哪些文章是其它人寫的,比方說那些是劉順森寫的,那些是孔令平寫的。我們掌握了充份證據,這些人是你的同夥,你幫他們隱瞞也是瞞不住的」。

預審員在用認定的方法,迫使張錫錕交待,這是中共貫用的手法:口供代替證據,推理代替事實。他想逼迫張錫錕招供「集團」的成員。

張錫錕仍然從容回答道:「任何一個中國人,只要他們不屈於你們的壓迫和淫威,敢於說真話,你們都可以懷疑。這麼多年來,哪一個中國老百姓沒有挨過餓受過凍?你們編造的美好謊言還少嗎?」

「這麼多年來,你們為了欺騙百姓,吹噓什麼農業大豐收,捏造高產衛星,強迫善良的農民在人民公社吃草根樹皮,讓他們全家餓死在自己的土地上;把城市居民和工人連哄帶騙去建造小高爐,煉出一堆堆毫無用處的鐵疙瘩。還吹噓什麼十五年超英趕美,最後讓他們落得連遮風避雨的家都沒有。」

「你們效仿秦始皇在全國大興冤獄,把老百姓為你們打下的江山,變成了無人敢說話的人間地獄。你們逼迫善良百姓忍飢挨餓還嫌不夠,還要逼迫他們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共產黨是人民的大救星,驅使他們備戰備荒。」

「我們為你們把全國搞得鋨殍遍野,還把這種惡果上堆給老天、下推給蘇聯感到可恥。你們讓盲目無知的青少年在文革沙場上喋血殞命,為了瘋狂的夢想造的孳,千秋萬代都不會忘記。」

「神州大地已被你們搞成了人間地獄,你們的罪惡昭昭,何需我去書寫。就是我寫出來,也可以用一個成語來描述,叫『罄竹難書』。文革中你們逼迫我們在毛澤東的像前請罪,你們的人「早請示晚彙報」,跳忠字舞,我只覺得可笑。」

「至於你說到劉順森、孔令平,肯定你們還會懷疑其它什麼人,可以說農六隊中二百多號人中,沒有一個人不在心底里不痛恨你們。只是攝於你們的酷刑和棍棒,才忍受著你們的作威作福。你們硬把所有反對專制的人,當成一個組織嚴密的集團扯在一起,那只是你們的胡說編造。果真這樣,你們不是變成極少數的孤立份子了么?你們不是口口聲聲說,反革命是極少數么?」

「劉順森孔令平他們都是我獄中的好友,同你們所論斷的『反革命組織』是兩回事,我們根本無須成立什麼組織,制定共同綱領。我們認為在監獄中這種反抗你們的行動,是無須什麼綱領來約束的,你也不要枉費心機了。」

預審員提出的問題,招來了張錫錕的嚴辭反駁,他們反而在張錫錕面前變成了受審者。在這個視死如歸的人面前,已經不能用常規的方法得到新的口供,審訊記錄上是什麼也記不上去了。

當然,張錫錕真是一條令人佩服的硬漢子。他所提出的問題,是辦案人員沒有弄清楚也無法回答的,一個小小辦案人員,既然缺乏證據,也只能照事實來作結論了。他繼續問道:

「好吧,看來你是頑固抗拒了,不過其它的人未必同你一樣,他們自會交待問題,現在留給你更多的時間,好好反省,直到你想通了,再來交待吧?現在你要交待『火炬』的另一些問題。你是什麼時候寫『火炬』的?一共你寫了幾篇文章?你的動機和目的是什麼?有誰看過你的『火炬』?你在獄中是怎麼傳遞『火炬』的?……」

這裏完全可以引用當年共產黨曾說的一句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是一把中國民主運動的星星之火,燒毀毛澤東所建造地獄的星星之火。

審訊就這麼持續下去,1974年12月開始,火炬案的審理一直持續了整整8個月。六隊似乎重新恢復了表面的平靜,我也從嚴管組調到了大田組。

曾一度關進小監的劉順森和夏光然,也從小監里放了出來。除了周志和張錫錕一直關在林業隊,並從那裡不時傳來有關他們如何同審訊員相對峙的英勇故事。這些故事全是由管理特別小監的工作人員傳過來的。

張錫錕以他偉大的人格,征服著一直看守他的人們。這些工人在講到張錫錕時,個個翹起大指姆。而我們最清楚,如果不是他的英雄氣慨壓住了劊子手們的囂張氣焰,六隊此時還要被林扯高搞得雞飛狗跳。

這時西昌地區大鬧地震,謠言紛傳,我們仍然住在地震棚里,相聚在一起收集全國的政治形勢,冷靜地考慮我們的對策。火炬不能再出版下去了。但從地獄里舉起的火炬,卻照亮了許多人的心靈。

四個叛徒中,最滿意的當數陳賢士了。他的刑期本來只判了五年,在獄中不知不覺的混過了三年,林扯高提出提前釋放的申請獲得批准,決不是一件困難的事。

(二) 會場上

1975年8月,由西昌地區法院簽署的對張錫錕反革命集團的判決中,判處張錫錕死刑,立即執行。以同案主犯,判處周志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當局對政治上稍露反對鋒芒的人所採取從重從快的嚴厲打擊,是毛澤東獨裁暴政的唯一手段。因為火炬傳遞的不慎,使張錫錕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然而可敬可嘆的是,張錫錕毅然的用自己的身體切斷了「火炬」同其它成員的聯繫。六月西昌中級人民法院專案組的組長向張錫錕作了最後一次提審。

專案組長問:「我們已根據西昌檢察院對你在獄中組織反革命集團、出版反革命刊物的起訴,經過八個月的偵查,在查明事實真像以後,已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懲治反革命條例,即將對你作出『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處理,並報最高法院批准。但在這個最後的時刻,我們仍從挽救你的立場出發,希望你能徹底地交待出你們的組織和同夥。這對你來說,是最後一次機會。如果你能交待出『火炬』集團的其它成員,我們仍可以根據黨的立功受獎的原則,對你重新量刑處理,我們甚至可以向你保證,如果你選擇坦白交待的道路,不但可以免你一死,甚至可以考慮對你的特別處理。給你選擇的時間只有三天,希望你慎重考慮。現在請你回答,你是否願意考慮交待?」

對方已經黔驢技窮了。對張錫錕採取的最後誘惑也失敗了。在張錫錕的面前,始終擺著一條出賣他人以求自己苟話的路。然而,獲得了超然精神力量的張錫錕,冷笑面對魔鬼的誘惑,拒決走這條路。

他坦然回答道:「要講我的同夥,全國六億人民都反抗你們的暴政,他們都是我的同夥。你們胡說自由民主世界是人間地獄,而你們卻在中國大量的殺人,把中國變成了真正的人間地獄。但是被你們殺的人越多,這個政權就滅亡得越快。至於講赦免,我毫不客氣告訴你們,你們還沒有這個權力。只有人民才有赦免你們的罪惡的權利。我很樂意無愧的死去,同被你們無故殺害的許多中國人一樣,我是正義的。我堅信人民是會紀念我的。因為我是在反抗獨裁、反抗你們的暴政而犧牲的。我不但可以告慰我自己,也可以告慰六億同胞。不管你們今天接不接受我的觀點,但總有一天,你們會看到我現在所講的話是正確的!」

這擲地有聲的鐵骨諍言,便是張錫錕犧牲前的最後宣言。

這次最後審問后,張錫琨被錘上了十五公斤重的死囚腳鐐。審訊者在布告上所划的紅勾,反映了他們軟化和欺騙政策的失敗。

1975年8月25日,當局最後向這位始終沒有屈服的戰士,宣布死刑判決后。並定於次日在本農場執行槍決,問他在生命最後的二十四小時還有什麼話要講?

張錫錕仍然淡淡的冷笑了一下,然而這冷笑中,卻帶著一絲遺憾,一種壯志未酬的遺憾,接著,張錫錕便以鏗鏹有力的聲音留下了最後幾句話,這幾句話立刻傳遍整個鹽源農牧場中的上萬名流放者和刑滿人員。

「這二十多年來,我親眼目睹你們在罪惡的政策和獨裁專制的制度下,廢民主,殺無辜,失民心,破壞建設,一步步走向衰亡,並看著你們一步一步地走向滅亡。然而,我十分遺憾的是,我沒有活著看到你們最後滅亡的那一天。但那一天就要到來了,當那天到來時,中國一定前進了一大步,那一天我會同譚嗣同在天堂里同人民一道分享民主革命的成功!」小監的工作人員,用動情的語言繪聲繪色地向外傳遞了這位民主鬥士最後預言。

那時正是蘋果成熟的季節,看守們在果園裡為他挑選了一盤又大又黃的蘋果,為他特別清洗了臨刑就義的衣裝!

1975年8月26日,農六隊的流放者在凌晨六點就被摧促起床。為了製造一個恐怖的氣氛,何慶雲在集合隊伍前,宣布了今日公判大會的紀律:

「不準帶凳子,不準帶紙筆,開會時必須端坐在指定的位置上,臉朝前方,不準相互交談,不準移動坐位,不準交頭接耳,不準在會議過程中離位解小便,不準與其它隊的人員相互打招呼交談」。

何慶雲宣布完畢,陰沉著臉打招乎:「整個會場今天都有巡查的警察,誰違犯,誰被武裝捉到,招來的麻煩後果自負。」出發前,何慶雲還命令各組的組長對參會者進行了一次搜身,發現所帶的紙筆通通搜去。

八月底的鹽源,按以往的季節,已進入風季。然而這一天卻特別的反常。滿天烏雲密布,讓人特別的沉悶。我望了望那濃雲覆蓋的灰色天空,覺得心裏特別的壓抑難受。我不知道,天要下雨還是要哭泣?不是說蒼天有情么?

會場被整整兩個排的士兵包圍著,我們進入會場時,便看到那些隱藏在圍牆外的綠軍帽嚴陣以待,主席台後面高約1.5米的矮牆上,架著機關槍。

牆頭上綠軍帽下像狼一般兇狠的眼晴,盯著垻子里已進入會場的赤手空拳的人,就像防備某一個人振臂一呼,其餘的人便會像洪水般朝主席台方向壓過去,劫了法場似的。

在主席台兩側的露天看台上,是數百名來自各中隊的隊長、幹事們,因為他們都是獄中的老油子,明白所關押的犯人都是一群被壓得服服帖帖的奴隸。此時倒輕鬆隨便,顯得滿不在乎。

能容下萬名人的會場,被橫豎交叉的石灰線劃分成許多的方塊。列隊進入方塊的各隊囚奴,要規規矩矩的囚禁在裏面,不得絲毫越界。

主持今天大會的是場部革命委員會楊主任。坐在楊主任身邊的,是西昌中級人民法院的院長。楊主任不時從麥克風中傳出埋怨聲,責備各隊的隊長沒按他的指令預先進入方陣內,不時地傳出他起立整隊的號令聲,直到十點鐘光景,才安定下來。經他這麼一弄,原先十分壓抑的氣氛,緩解了許多,人們開始亂鬨哄的交談。

宣判大會開始,楊主任故作鎮靜嚴肅的起立,左手揮動著早已準備好的紅本本,念著預先選定的公判會常用的經文,宣布大會紀律!

他講話剛剛落音,主席台兩側走上來兩名全武裝的士兵,發出一陣厲聲喝叱。短牆後面立刻回應出一迭殺聲。這使人聯想到專制時代公堂兩側峙立的差役,以木棒擊地,齊聲吼出「威……」的吼聲。

就在這陣陣逼人的沉悶氣氛下,一陣歇歇停停的雨點打在會場中,接著便將一場大雨狂瀉下來。

矮牆上二十多挺機槍黑洞洞的槍口虎視著台下,槍口好像隨時會因會場哄亂而噴出火舌來。三合土壩子里,近萬名盤腿危坐的人們,雖被大雨澆淋,卻沒有一個人站起來。

會場內近萬雙眼睛盯著主席台兩側的各隊獄吏們,他們在大雨猛砸下,有的人東張西望,向可以遮雨的走廊跑去,有人正在張開事先帶在身邊的雨傘,卻被矮牆後面的虎賁們叱住,使得這些想溜的人尷尬的縮回到原處。灰溜溜的收下了剛剛打開的雨傘,便用手帕,或脫下外衣,頂在頭上。

我在台下正襟危坐,雙目微閉,索性順勢地脫下了帽子,任憑豆大的雨點從光頭上淋遍全身,雨水順著衣服和褲子在雙膝盤攏的交叉處,流到了三合土地下,彷彿是上蒼在流淚,替冤死的人們作亡魂超度的祈禱。

忽然廁所方向傳來了一陣騷動,有人在那裡歇斯底里的吼叫,只見幾名全付武裝的士兵正用木棍,驅趕著圍在廁所周圍的奴隸們,警棍落在他們的頭上和身上,發出一陣陣朴朴聲,有人捂著沁出血的頭在躲避著警棍,但沒有人叫喊。

看台上的各隊看守,有的正在向自己管理的囚犯隊列張望,有的便從看台上走了下來,混亂持續了十幾分鐘后,廁所周圍的人被強行驅散,大雨也開始收住了陣腳,楊主任才走到主席台前,抬頭望了望漸漸散去的烏雲,麥克風重新嘈雜起來。

他一聲令下,一群虎賁兩人揪一個,將30多名犯人像餓虎朴羊似的推到了主席台前,每一個被押上來的人遍休鱗傷,滿臉是血。

當時慣例,被宣判者都在短牆後面被暴打一頓,並緊緊的捆綁以後,才推到主席台前,此種慘絕人寰的酷刑虐待,我們早就見慣了,被處決前還要被糟踏成這樣,全是做給活著的奴隸看的,在這群慘不忍睹的隊列中的第一名,便是張錫錕。

分別十個月了,此刻見到了他除了滿臉是血,五花大梆外,還見他喉嚨在艱難地抽動,他有一腔溶著熱血的話要當庭一吐,或是想振臂一呼,向台下的奴隸們喊出準備好了的囑託,但他說不出話來,因不能吶喊而掙扎著。

就在這一瞬間,全場一片啞然。唯有我和一切火炬成員,正強摁著心中涌動的怒火。抬起了頭,正面迎視著張錫錕的目光。

就在這時,我看到主席台上左側何慶雲卻低低地埋下了頭,何慶雲正坐在張錫錕的背後,看得出他一臉慚愧,關於他內心的想法,我早有耳聞,傳說他的妻子最近經常向他嘮叨:「世情險惡,少做一點缺德事為妙」,怪不得近一年來,他常顯得沉默寡言。

在審訊中,張錫錕視死如歸的精神,強烈震撼著他的心,使他意識到自己雙手己沾滿了無辜者的鮮血。一旦意識到這一點,便在心理上解除了武裝,何況動蕩不安的社會,難說今後是誰持掌大權?。

奇怪的是,今天主席台上,卻不見林扯高,他可是殺害張錫錕的直接兇手。今天,林扯高本該高高坐在首席位置上,他該不是怕直靣張錫錕吧!

在楊主任的一聲口令下,接著是喇叭里播放出一陣聲嘶力竭的口號聲。這時,一群帶槍的獸兵押下了那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一陣沉悶的槍聲響過之後,喇叭里又傳出一陣口號聲!

細雨滴在我的臉上,正好同湧出的淚水順頰而下。此時,我像一個禪定的菩薩,將手中摘下的帽子緊緊地捏著,捏出水來!

(三) 從你身旁走過

我記不起廣場中的方陣怎樣在楊主任的吆喝聲中起立,又怎樣魚貫著走出那農七隊大鐵柵門,我記不起自己怎樣在槍口嚴密監視下踏上馬路,只記得距鐵門約五十米遠的馬路右側,排列著今天槍殺的八具屍體。張錫錕頭朝下方,背著那塊臨刑的鐵插牌,斜躺在路邊白樺樹下的土堆上。

這樣的展示,嫌公判大會上把臨刑者死前折磨得血肉模糊還不夠恐怖。故意將這些血肉模糊的屍體放在路邊,在我們經過時從新體驗一遍。

為了記念,我邊走邊數著路邊的白樺樹,從路邊第一顆樹開始數到第七棵樹下,我清楚地看到,張錫錕臉上淌下的兩道濃濃血痕。他雙目緊閉,顯示出捨棄一切的堅毅,臉上布滿對災難深重民眾深深憂傷!!而他那微微張開的嘴,彷彿還在講述他壯志未酬的遺憾和囑託。

我在槍口監視下,一步一鞠躬從你的身旁走過。口中叼念著:

「安息吧!張錫錕,我親愛的戰友!我將牢牢銘記你的囑託!只要我一息尚存,就要為徹底埋葬這個罪惡的專制制度奮鬥不息!只要我一息尚存,我要把你的光輝彰明世界;只要我一息尚存,我一定要讓你的靈魂復活!」

笫六節:上蒼對猶大的懲罰

四個猶大是陳賢士、劉資元、王世春、黃學全。

在林扯高主持下,為四個人整理的減刑材料報到了場部,但是除了給四個人改善了一下環境外,他們並沒有撿到什麼骨頭。然而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四個叛徒立即受到了上蒼的懲罰。

張錫錕被關進特種林業隊小監后,黃學全便從嚴管組調了出來,同我一起分到大田二組中:劉資元據說老毛病犯了,正在申請保外就醫;至於王世春調出嚴管組后,牢騷話也跟著多了起來,大致因為他想要的東西落空,失望的情緒流露出來:早知如此,他真不該上林扯高的賊船,成了六隊人人喊打的犬類。

四人中最滿意的當數陳賢士,他的刑期本來只有五年,在獄中不知不覺已混過了三年。1975年5月,他便背上了行李,神氣活現的跨出六隊的大門,到場部機修組報到。

去年,因孫明權復讎爆炸株連的郭賢,因「證據不足」,從小監里放出,重新回到機修廠,剛從六隊調來的陳賢士,被安排當了郭賢的徒弟。

1975年6月,陳賢士仗著他的年輕和流氓本領,上班不到兩個月,便同一個就業人員的未婚妻廝混上了。

9月底,離張錫錕被害還不到兩個月,場部派郭賢駕駛一輛輪式拖拉機來給農六隊兩百畝冬小麥地翻耕。

(一)陳賢士

早上八點,郭賢按時將拖拉機開到農六隊大門前,拿著派工條獨自到六隊辦公室去辦手續。車上留著陳賢士。自從他離開六隊幾個月來,陳賢士還是第一次重回故地。

他蹺著二朗腿,得意洋洋地斜躺在副駕駛室的坐墊上,並不時地用一雙賊溜溜眼睛盯著從六隊走出來的流放者。

前一天夜裡,同女人廝混熬過通霄的陳賢士,感到特別的疲倦,但這是他「體面」走出來的地方,所以仍強打起精神,準備迎接昔日一起勞動人們的羡慕眼光和詢問。

但是從鐵門裡不斷湧出的人從他身旁經過,大都對他投以冷冰冰的目光,沒有人理采他,就像他不存在一樣,有的還偷偷議論著什麼,對他指指戳戳。

以往秋耕時,場部派來的拖拉機手,向來被當成「貴賓」接待。今天受到人們的冷遇使他感到尷尬和惱怒。

正在沒精打採的時候,突然有人挑著一擔蘿筐向他走來,一迭聲的向他招呼。原來是黃學全,一個同他狼狽為奸共過「事」的猶大,「嗨!你倒好,混到跟拖拉機這個美差了,怎麼樣?」

黃學全朝他招呼道,那口氣里說不清是挖苦,是嫉妒,還是羡慕。陳賢士從坐椅上微微地欠身坐起,不管怎麼,畢竟有人跟他打招呼了,實在是來之不易。

陳賢士答訕著回應道:「哪裡哪裡,黃大爺,你也混得滿不錯,今天去上肥吧?」他故意的這樣問,藉以抬高自己,排遣一下剛才受到的冷落。

可旁邊的代朝謀卻向黃學全吼道:「嗨,別在這裏廢話了,那邊的工具還沒有拿完,大家都等著你呢」。

代朝謀本來就是組長,一樣受過林扯高的眷顧,只不過沒有任何功勞,連骨頭都沒撈到一塊,必然對拖著一塊大肥肉的狗產生嫉妒,狗狗相爭本是天性。

陳賢士朝著這兩個漸漸遠去的背影狠狠地唾了一口,便閉上了眼睛養神,心裏重新回想起昨晚的好事。

吃過早飯,郭賢駕著拖拉機到了麥田,陳賢士下了車,找了一個僻靜的背風田坎,躺在蓑衣墊上沉入了夢鄉。

等陳賢士從迷糊中醒來,已是十一點半鍾了。他翻身爬起來朝麥田方向望去,只見郭賢師傅正將拖拉機開回來,在機耕道上顛簸著,郭師傅在乾田里打了一上午的滾,已是滿身泥灰,他熄火下車,陳賢士走過去,為剛剛熄滅的拖拉機灌注黃油,檢查鬆動的鏵口螺絲。

半個小時以後,陳賢士重新坐在副駕駛的鐵椅上面。郭賢開著車子,翻過田坎沿著機耕道緩緩地向曬場上爬去,這樣安閑的日子,可是他昧心整人換來的,不禁從心底承認自己實在交了「好運」。

拖拉機在經過水渠的彎道前,唐啟榮背著藥箱也上了車,他把藥箱放在副駕駛座位的後面,便站在陳賢士身後,搭乘便車上曬場去。

拖拉機轉過架在堰溝上的過道,郭賢轟大油門往上方駛去,車輪在一個暴露在木橋橋面的水管接頭上啃了一下,整個拖拉機顛動的瞬間,陳賢士隨著車身的跳動,像一個皮球直端端的從副駕駛坐位上,頭朝下地栽了下去。

等郭師傅急煞車時,拖拉機帶著慣性,從跌在地上的陳賢士身上壓了過去。郭賢同唐啟榮都不約而同地驚叫了起來。

車停下后,唐啟榮翻身跳下拖拉機。只見陳賢士正躺在拖拉機左後輪後面,抱著頭痛苦的抽搐痙攣著,臉色由灰色變成鐵青。

從麥田裡下班路過的人圍了過來,見陳賢士正發狂的用雙手向天空中亂抓,一把抓住了唐啟榮的褲腳。唐啟榮尖著噪子叫人把曬場上的門板抬了下來,準備將陳賢士抬到一河之隔的場部醫院去。

但是圍觀者七嘴八舌議論著,誰也沒有動,大家反而傳出責罵聲:「看他今天小人得勢的樣子,誰去抬他?」「張錫錕的陰魂不散,現在找上他了。」……

這時有人喊住剛剛從城裡回來的馬車,彭文學還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麼事,幾個人已七手八腳把陳賢士抬上了馬車。唯有唐啟榮尖聲阻止道:「他不能坐馬車,要人慢慢地抬到醫院去。」可是沒有人理他,卻摧促著彭文學:「趕快走啊」。

彭文學會意,抽動了馬鞭,那馬兒便放開四蹄,在坑坑窪窪的機耕路上,朝著三號梁子上狂奔起來。

繞過五號梁再經過油庫彎,到場部醫院足有十里路遠,彭文學心中明白,陳賢士經過一路顛簸,在路上就要過御河橋的。

馬車狂奔著,五分鐘后,當馬車衝上三號梁的最高處並繞過油庫灣時,彭文學回過頭去望了一下車上的病人,只見他已一動不動地扒在馬車板上。於是彭文學停下車,走到他的面前用手去觸陳賢士的鼻孔,已沒一絲的氣。再將他翻過身來去看他的瞳孔,證實他已經死去了。彭文學長吁了一口氣,裝成什麼也不知道,繼續抽動馬鞭朝醫院奔去。

一個罪惡的靈魂終於進入了地獄,當他的屍體在醫院的大門御下來時,在那裡等待的唐啟榮並沒有責怪彭文學,而是喃喃的說,「車上三個人,要說最危險的,是站在副駕駛后的我。而坐在椅子上的陳賢士,卻偏偏裁了下去。這不是張錫錕的冤魂找上他了么?」

陳賢士從拖拉機上裁下來身亡的消息,在六隊迅速傳開,也在場部附近的幾個中隊傳開了。

陳賢士雖然因叛賣告密得到提前釋放,得意揚揚的進了場部拖拉機組。妄形之下,姿意胡來,奪人妻,乾著喪盡天理的事,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但他卻萬萬沒料到,天理不容,張錫錕被殺害不到兩個月,鬼使神差讓他葬身在拖拉機的車輪之下。

馬太福音中對猶大的結局是這樣寫的:「……猶大看見耶穌,已被定了罪,就後悔,把那三十塊錢拿來,向祭司長和長老說,『我賣了無辜之人的血是有罪了』,他們說:『那與我們有什麼相干,你自己承擔吧』。那猶大就把那銀錢丟在殿里,出去弔死了。」

猶大臨死時,還有一種抱愧和自責。而這陳賢士是連抱愧之心都沒有。

毛澤東思想熏陶出來的人,根本就不會悔過,他只好進入地獄,讓地獄的大火來煎熬這骯髒的靈魂吧。

在陳賢士調往拖拉機組差不多同時,劉資元也從嚴管組調進了蔬菜組,這種調整,顯然是林扯高對他的「獎勵」,也是林扯高的許諾。

(二)劉資元

四個猶大中,劉資元是最接近火炬的人,與其說他反對火炬的觀點,不如說他被當局的恐怖所嚇倒,當他明白張錫錕正在出版火炬時,他知道殺頭的危險正向火炬成員逼近。由於劉資元內心深處十分輕鄙林扯高,但不相信「天地之間有正氣」,有鐵著心用自己的腦袋甘願為真理獻身的英雄人物。劉資元雖然對毛澤東的黑暗統治不滿,但對今後的政治局勢卻一片模糊。

文革初期,因為他的牢騷,成為六隊批鬥的重點人物,張錫錕一度把他當成在六隊的知心朋友之一,可惜張錫錕卻忽略了劉資元素質上的缺陷,此人是一個自私、心胸狹隘、缺乏服從真理的人。

他的懦夫天性佔據了上風,在與張錫錕的交往中,劉資元越來越感到,同張錫錕接近,會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經過了無數次思考,他決定與張錫錕和火炬成員劃清界限,以求自保。

現在,當劉資元以出賣「火炬」公開亮相后,原先能同他講幾句話的人,突然變得陌生起來,有些人眼裡還射出蔑視的目光,一些人站在遠處,戳著他的脊梁骨竊竊咒罵,他深深感到孤獨和無助。

這種心理上的痛苦,是他沒有估計到的,就像為三十個金幣而出賣耶穌的猶大一樣,一旦骯髒的交易成功后,那冥冥之中的正氣,便天天折磨著他。使他原本就虛弱的內心,更加脆弱。不過他的靈魂已經墮落,但他仍看不起粗俗的林扯高,更看不起下流的陳賢士。

自從張錫錕被害后,林扯高曾對劉資元許下的減刑和提前釋放的諾言,像一句永遠無法兌現的空話,再沒有被提起過。

劉資元過去犯過頭痛病,最近越來越加劇了,開始時,他還以為是一般的傷風感冒。但頭痛一天天加重,每到深夜都會發作,而且持續時間越來越長。

好幾次到場部醫院就診,醫生似乎猜准了他的內心活動,囑他「病由心起,只有把心情放鬆,注意調養,自會痊癒」,但他服了鎮靜葯后,始終不見好轉。病情反而日益加重。

有時候從夢中痛醒,連呼「張錫錕」。他醒來說,夢見張錫錕一臉是血,站在他的窗下,正向他喊道:「還我頭來!」於是驚得一身虛汗,頭痛驟起,夜不能寐。

當陳賢士墮車身亡后,六隊便紛紛傳言,說張錫錕的英魂不散,要不然還不不到兩個月,便從冥界伸出手來,拉陳賢士去陪命,還說劉資元的頭痛病,定是張錫錕不甘心,第二個賠命的人就是他了。

劉資元聽到人們的紛紛議論,心中更加發毛,有時頭痛發作,他跪在床前喃喃禱告。何慶雲聽說后,向他說道:「劉資元,把你從嚴管組調到菜蔬組,本是政府人道主義的挽救,你可不要時冷時熱。」

張錫錕被害后,他就再沒看到過林扯高,本來可以把林扯高當成一把保護傘,現在去找誰來兌現提前釋放的許諾?

日趨加重的精神壓力,終於使劉資元在一個早上倒床不起,何慶雲還警告他:「別用裝死狗的辦法來要挾政府」,後來同意讓他到醫院作一個徹底的檢查。

醫院對劉資元的怪病也感到無可奈何,正好有一個從西昌剛調來的醫生,在對他診斷後說,他患了一種名字挺古怪的精神病。也不知是這位醫生在賣弄醫術,還是真有其病。劉資元便是以「頭風病」收進了農場的醫院。

「三國演義」中曹孟德患過這種古怪的毛病。說華佗曾為承相治過這種病,不過要開顱取瘤,這引起了奸雄的大忌,華佗因此喪命,看來這頭風病確有其病了。

劉資元住院后,「頭風病」日趨惡化,常常從晚上十一點至次日早上,通宵達旦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有人說,這是張錫錕的幽靈來找他了,又有人說他是為了保外就醫故意裝出來的,誰都說不清楚劉資元的病究竟是怎麼回事。

醫院地處二道溝的最下游地段,從兩個大水庫放出的水,經過幾十公里蜿蜒曲折的堰溝流入這裏的總渠,然後再經過總渠注入甘海河,再流到小金河中。

經過二道溝流放者持續十年的艱苦勞役,醫院附近的稻田,已是農場的主要稻米生產基地之一。

醫院距總渠僅五十米,為了取水的方便,醫院就在總渠旁邊修建了一個面積20平方米、深為5米的大水井。每天清景五點鐘左右,醫院的炊事員便要早早起床,打著電筒到這個儲水井挑水煮飯。

1976年的春節,初五的一天早晨,颳了一夜的西北風,終於開始安靜下來,挑水的炊事員打著電筒來到井邊,放下水桶后,對著凍礓了的手指連連哈氣。

挑水的炊事員覺得奇怪,今天醫院二樓的病房靜悄悄的,沒有聽見劉資元瘋狂的痛苦呼喊。等到手指頭稍稍暖和可以動彈以後,他便提著水桶砸開薄冰,向井中投去。

說來奇怪,水桶砸破了冰層后,卻像擱在什麼東西上面並不下沉,於是,炊事員用力將水桶按下取水,可是好像有一種軟綿綿的東西托住了水桶,怎麼也按不下去,待他再次的用力一提一按時,突然,水中冒出了一大堆黑糊糊的東西,在天色還沒全亮的時侯,難以分辯究竟是什麼東西。

於是那炊事員索性把兩個桶都提了上來,從衣兜里取出電筒朝那堆東西照去,但看不清楚,好像是一件泡在水裡的棉衣,他嘀咕道:「誰把爛棉衣扔到這裏,缺德。」

於是把電筒再移近仔細一看,不看則罷,一看周身的汗毛頓時倒豎起來,原來棉衣領口處分明是一顆人頭,頭髮還在冰水中散開,臉面朝下。

炊事員一驚,丟了魂似的扔下扁擔,拔腿向廚房狂跑。一邊跑,一邊大聲喊著:「有人跳水啦!」

十分鐘以後,兩個看守醫院的門衛便同他一起來到出事地點,三個人用扁擔和抓勾還是無法打撈上來,後來又去醫院叫了幾個值班的醫護人員,靠兩根繩子,七手八腳把那具屍體拽了上來,此時天已大亮,撈上來的大胖臉,面朝著天,臉腫得活像一隻吹脹了的死豬,一時無法辯認出究竟是誰。

各病房立刻清點人數,唯獨不見了二樓四病房的劉資元。翻找他的遺物,留下的是一大堆寫滿字的紙:隸書、楷書、不見任何遺書之類的東西。

有人說:「一定是張錫錕的冤魂夜夜與他爭理,最後把他引到這裏結束了生命」。有的說:「一定是頭痛得無法忍耐,想到這個自我解脫的辦法」。還有的說「這是天老爺的懲罰,天理難容啊」。正因為他不可饒恕的罪惡,上帝在把他打入地獄前,活活地用頭疼來折磨他,使他也體驗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

一個罪惡的靈魂,就這樣丟下了這具醜陋的軀殼,下到地獄中去了,同病房的人再也不會被他徹夜的大呼小叫吵得無法入睡了,沒有人同情他,也不知他的家在那裡,不知當局是否派人通知了他的家屬。

當天便將他草草埋了,仍葬在六隊的五號梁子上,那兒是奴隸們的「公墓」。

(三)黃學全

在出賣張錫錕的四名「猶大」當中,要數黃學全在何慶雲心中的印象最壞,那是因為他累次的逃跑,創下了農六隊逃跑的最高記錄,也成了全農場的最高記錄。

黃學全每次外逃,何慶雲都要到場部管教科登記。在申請追捕組的追捕令時,何慶雲照例會受到場部管教科的批評,最少也要受到埋怨:「你是怎麼搞的嘛,你也太大意了,抓回來才幾天,怎麼又跑了?」

1976年,當黃母獲悉黃學全有立功表現,六隊正在整理他的材料,一種熾熱的希望使她欣喜若狂。她向所有的親戚拉債,在那種副食品靠票證供應的年頭,通過走後門拉關係,弄出很多的高級餅子、炒麵、豬油,每月裝在大桶里,給她的寶貝兒子寄來。

六隊的流放者,看到黃學全家裡按月給他寄來了這麼多獄中稀缺的副食,都以為他的家裡是當今的哪一級權貴,殊不知這一切,都是黃母砸鍋賣鐵傾家蕩產籌集來的。黃學全本人未必清楚在這些千里寄來的東西里,藏著他母親從身上擠出來的血和淚。

在大田組的日子里,黃學全除自己暴飲暴食盡情「享受」母親的血汗外,還用所余的東西請人幫他完成每天的任務,以逃避挑燈夜戰的懲罰。用高級餅子收買其它的勞動力,又招致了組長的妒忌,常常借口他的任務完成質量太差,給黃學全小鞋穿,難免晚上「找原因」這種逼迫,又促使他窺測逃亡的機會。

當然對這個不孝不仁的人,老天爺並沒有饒恕他。

正在窺探逃亡的機會時,不知他從什麼時候開始,便感到腸胃不適,奇怪的飢餓感,使他暴飲暴食,而毫無節制的飲食,使他的腹痛一天天加劇起來。

半個月以後,黃學全發現排出的糞便是黑色的。唐啟榮告訴他,可能是胃出血。要他在飲食上注意節制。為確診自己的病,黃學全專門請了假去醫院檢查化驗。化驗的結果證實是腸胃出血。

由於病理上帶來的恐懼,加速了黃學全最後一次的逃亡。從醫院出來的當天下午,他乘四下無人的機會,倉皇的向梅雨方向逃去,可還沒有逃到梅雨時,就被唐啟榮察覺,立即派人去追,結果在梅雨的山溝里截住了他,只見那時他正蹲在地上,胃疼使他臉上沁出了豆粒般的汗珠,臉色慘白。

帶回六隊后,終於倒床,他日夜打定主意的逃亡計劃被迫中止。

然而全組的人卻紛紛議論,說他純粹是自已飲食無度,家裡寄來的東西太多,造成他死吃爛脹的結果。

徐世奎也公開指責他,還將家裡寄來的營養品扣下,不再發給他。平時看不慣他的同組人,無不火上加油,代朝謀擺出自己的威風,還催促著已經倒床不起的黃學全出工。

那時,按隊部規定,凡是未被醫院收住的人,一律要出工。黃學全真的被代朝謀押到了工地上,聽任同組人冷言冷語的譏諷,然而不出幾天,黃學全在工地上開始吐血。

那是1976年夏天,距劉資元在醫院自殺剛好半年,唐啟榮因此把他送進了醫院。

這一次,醫院對黃學全進行了確診,認定他患有晚期胃癌,並預計他最多只能活一個月,醫院對他開了先例,向他母親發了病危通知書。

接到病危通知書的黃母,懷著不安的心情匆匆從成都南下,千里迢迢的奔向鹽源。

無需去責備黃母為不孝兒子所付出的一切。因為偉大的母愛是人類的共性,儘管不肖子辜負了自己的母親,而母親對兒子的愛,卻永遠是無私的。

黃母到了鹽源農場醫院的病床旁,見到了奄奄一息的兒子。她知道癌是絕症,如今白髮人送黑髮人,她是一路哭一路淚來到鹽源的。出於母愛的天性,她已做了一個母親可以做到的一切,悲痛之餘,她才知道張錫錕的遇害,以及獨生兒子的極不光彩行為。

原來張黃兩家的母親,素來都以姐妹相稱,交往十分的親密。

第二天,她匆匆趕到鹽源縣城,買了一大捆香燭紙錢,打聽到埋葬張錫錕的墓地就在五號梁子上,便特別的找了一個人領路,陪同她一起來到埋葬張錫錕的墳前,默默擺開了香蠟,擺上特意選好的幾個大蘋果,一包花生米和一包切好的臘肉,放在準備好的三個盤子里,便開始在那墳前閉目,口中念念有詞。深深鞠躬,請求張錫錕原諒她不忠不孝的獨苗苗。

而今兩個孩子,一個已埋在面前的土堆里,一個還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她彷彿聽到兩個孩子兒時嘻笑聲,她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大聲地向著那灰色的蒼穹悲嚎起來:「錫錕哪,我的孩子!我知道你死得冤!死得冤哪!我對不起你啊。黃兒對不起你啊,您就看在我這個孤老婆子的面子上,饒了他吧,饒了他吧……」

喊著,喊著,她已經跪倒在埋葬張錫錕的土包前面。一面用她那蒼老的手撫摸著那墳堆上的黃土,一面向墳包連連叩頭。

天邊突然響起了驚雷,狂風徒起,濃雲已從四面八方的聚攏過來了。「走吧!黃媽媽,天要下雨了,再不走,就……」那帶路人帶著傷感,催促著這個近似瘋狂的老女人離開。

老淚縱橫的黃母抬起頭,在帶路人的牽扶下,一步一顫地離開了五號梁子。

然而,黃母不管怎麼的哀求,不管怎麼的表白,都已經遲了。一個星期以後,她那嬌生慣養大逆不道的獨生子,終於在病床上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兒子死了,黃母希望能把這個寶貝兒子的遺體運回成都,但遭到了場部的拒絕。

根據場部的規定,凡是服刑期未滿的流放者死後,必須就地埋葬。無論黃母怎樣苦苦哀求,當局還是在黃學全死去的第二天把他裝上了一個簡陋的「棺木」,由四個人抬著,送上了五號梁子,同張錫錕相隔了一個小山頭埋下。

安葬的那一天,黃母跌跌踵踵來到幾天前才來過的地方,上得山來,尋覓張錫錕那墳包,在她昏花的眼睛中,她驚奇看到幾天前親手擺的三個盤子和香蠟不見了。在那裡,分明罷著一束剛剛從田野采來的弄得十分整齊的十樣棉花!

張錫錕犧牲后僅一年,出賣他的三個猶大,相繼帶著罪惡去了地獄,這決不是巧合。

天地間自有一股正氣潛藏,它通過懲惡揚善來顯示自己的威嚴。

(四)王世春

出賣張錫錕的四個人中,還剩下了一個王世春。

1979年我獲平反回到重慶時,他被調往農二隊,林扯高對他的「許諾」本來就是一個欺哄,一會兒說答應給他記功,一會兒說答應給他減刑。

王世春當然明白,共產黨是一群連自己都要欺騙的人,更何況是對他這種「老牌」的歷史反革命。他算是四個人中最早懺悔的一個。

農二隊過來的人說,王世春已經在流放者中公開認錯,懺悔,請求大家原諒他!並說他常常夢見張錫錕,說他等待著上蒼的懲罰,原先那套嘩眾取寵的表演也消失了,默默地過著平淡的「囚奴」生活。

直到1983年,據在重慶的馮俊伯講,他已經滿頭白髮,背也駝了。當局給他一頂「刑滿釋放」的帽子回到重慶后,原想依附於三個已成了家的女兒,沒想到親生的女兒一個也不接納他。

無奈下,便用刑滿釋放后領取的幾千元安置費,在上清寺附近的小巷子里擺了一個書攤,以出租小人書為生,晚上就捲縮在一間只蓋石棉瓦的小樓閣里,渡著他的餘生。

據周圍的居民講,白天,王世春在小人書攤前,還向一群租書的大人孩子們講述他「寶書藥方」那一段故事「……嘿,用這膏藥貼在小兒的肚臍眼上,叫他不哭不鬧」。圍觀的人們報以哈哈大笑。這大概是在他的練獄中,最值得引以自豪的故事。

但是那一段出賣張錫錕的故事,他永遠也不敢再提起。

當時有市民問他:「嘿!老頭,你那兩下子怎麼不去朝天門做點江湖郎中生意?」

大約在重慶生活了兩年,王世春也感到無顏去同鹽源農場里的人見面敘舊,孟平曾碰見他,並告訴他我的地址,要他來找我敘敘舊,但是他一直沒敢來。

我肯定不會去找他,一來沒有時間,二來不值得。直到他死,我都不知道他在哪裡擺書攤,只聽說他死後三天,街坊鄰居因多日沒有見他出來擺書攤,才撞開他的小門,只見他直挺挺躺在一張破床上已死去多日了,身上只裹著一床破被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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