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血紀》上集(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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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1年10月31日訊】【編者的話】《血紀》記述了大陸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農場,在勞改農村二十年的血淚歷程。《血紀》一書完全可以與前蘇聯作家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相比。小說《古拉格群島》反映了蘇聯人民在斯大林統治下的血腥恐怖讓人觸目驚心,而《血紀》則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難經歷為主線。這條主線也是毛澤東禍國殃民的編年史,更是陳力、張錫錕、劉順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詩。書中人物眾多,文筆樸素,使中共監獄的慘無人道和烈士的壯懷激烈躍然紙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書前言中說:「當這本書有幸與你相逢時,讓我們珍惜這種來之不易的相識,為融化中國專制主義,建立中華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請看長篇紀實連載《血紀》。

第五章:流放鹽源農場

第五節:羊圈裡的鬥爭

眼看天氣一天天冷起來,早晨,老葉送飯來時,我看到了對面那排房頂上已開始蒙上了一層薄薄的輕霜。十一月中旬一個早上,衛兵打開房門后,吩咐我們吃過早飯將各自的行李捆好,聽候轉到另外的地方去。

上午九點多鍾,陳力戴著幾公斤重的鐵鐐,我提著兩個人的行李包一前一後地走出了那小院的木門。站在石梯上,朝下望去,小溪的流水已經消失,那情景又恢復到我們剛到來時的樣子,只是小溪水面上結出了一層薄薄的冰。

出了場部大門,我們走上一條大約一米寬的田坎上,緩緩向著對面大約距離兩百米遠,一排在泥山腳下的平房走去。走完田坎盡頭,我們才看到一條很寬的堰溝,橫隔在那平房的前面。

此時那堰溝中已沒有一滴水,由沙石沖積成的溝底非常堅硬,走過堰溝,是一排由四間屋子並列而成的平房,背後山的前面還有一段半截圍牆,平房前面還有一個大約二十平米的土壩子,壩子里灑著許多羊糞疙瘩,留著羊蹄的腳印。

屋子裡雖已打掃,但能聞出一股很濃的羊膻氣,看來這是一個剛剛騰出來的羊圈。

衛兵拿出鑰匙打開了最左面兩間屋的木門,我被指定搬進靠最左邊上的那一間,陳力則搬進了我右邊隔壁那間。屋角的一角已鋪著一層厚厚的穀草,這裏比倉庫那小屋更大一點,靠門這邊牆上留著一扇寬大的窗戶,所以顯得比那裡寬敞、明亮,可以依憑那窗口,向外遙望面前那片剛走過來的場部蔬菜地,比那倉庫的「小監」有了一片開闊視野,只是比原先那小屋更冷。

我打開了破棉墊子和破被蓋,將我那口破皮箱安置在「床前」,上面放著鄧揚光送來的報紙和紙。環顧了一下四周,泥牆上照樣印著從瓦縫裡射進來的小園光斑,只是它的位置與原來那黑屋子不同,我需要經過兩天的識別,從新建立起計時的標準。寬大的屋子可以容我在這裏轉圈、跑步、活動身體。

第二天上午,門外人聲喧鬧,我從鋪上站起來,隔著窗子向外望去,只見八名就業人員抬著一個巨大的綠色哨棚,從對面的場部沿那條我們走過來的田坎,喊著號子向我們這兒搬來。

哨棚到位后,安放在距我這間「監舍」右側,大約五米遠的前方的堰溝邊上。從此以後,每四小時輪換一次,由駐軍派出專門看守我倆的士兵,就坐在那哨棚里站崗,煞似森嚴。

真的,我倆何德何能,值得場部為我們專派「守護」的衛兵?怕我們身上的瘟疫擴散感染他人?還是怕人心被我們所影響?此種裝腔作勢,豈不抬高了我倆的身價?可惜,這兒是羊圈而不是封閉的軟禁「桶子間」。不過,我們並不計較,因為從甘洛開始,與牛羊共圈本是我們受到的待遇。

我們剛遷入這「羊圈反省室」一個月以後,一天上午八點左右,我正按我自己規定的作息,扒在窗口上作深呼吸運動,忽然看到就在我們走過來的田坎上,六、七個就業人員,正扛著一些破爛的櫥櫃之類的傢具,朝著我們這裏走來。相距大約三十米處,我已經辨認出,來的人竟是高世清和他的一家。金梅與他一前一後抬著一張大床,後面還跌跌撞撞的跟著兩個端小木凳子的孩子。

真想不到我們小監,右面空著的那兩間屋子,原是給這一家子準備的。天哪,這不真有點像中共自己的小說「紅岩」里所描寫的小蘿蔔頭一家么?我正在思索著,那些搬家的人已經走到門前堰溝邊上,經過哨棚時,高世清拿著一張紙交給了「哨兵」。然後六個就業人員,七手八腳的把那些破傢具,搬進了還空著的那兩間「羊圈」里,我們還真成了「鄰居」。

(一)可憐的孩子

高世清在那一次大鬧場部受到什麼處罰?他的腳鐐是什麼時候下的,我一直都沒有弄清楚,但是經過了差不多兩個月之後,這一家人全家都搬到了「禁閉室」「虎穴」中,與我們隨時可能處以極刑的人搬到了一起,那肯定是被當局認定是「全家犯法」的就業人員尖子了。

十月一日前的那天下午,金梅來禁閉室探望她的丈夫時,因為天色已晚,我在門縫中並沒有看清她的面容,現在終於看明白了,這是一個年齡已過四十,身材矮小的女人,滿布皺紋的臉上和點點雀斑,已經刻下了她所遭遇的不幸和多年累積的幸勞,人長得並不漂亮。

自從她們全家搬來后,我便天天看到她,每天下午都從場部那邊背回一背沉甸甸洗乾淨了的衣服,晾在她剛剛架在門前兩排晾衣繩上,等到一下午的太陽和風將這些衣服吹乾以後,她才收好折好,又裝進背兜,在傍晚的餘輝中將那些衣服又背過田坎,送到對面場部去。

每當看著她那負重的矮小背影的那一刻,我絕不敢同國慶節那天下午,面對鄧揚光那翻語出驚人的金幹事聯繫在一起,尤其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多才多藝能歌善舞的女郎。

對鄧陽光來說,是為了怕他們像瘟疫般影響馴順的農場就業奴隸們而採取的隔離措施?不過大人姑且該受「反省」,但兩個幼小的孩子又招惹上了誰呢?

從那天以後,每天我都能從窗子的鐵欄后,看兩個穿著破爛的孩子,坐在河邊的泥土堆上曬太陽。大女孩穿著一件褪了色的蘭花舊棉襖,上面打滿了花花綠綠的補丁,而小男孩穿的是一件又長又大的紅棉襖,也許是他的姐姐穿過的,上面的補丁幾乎將那原先的底色遮蓋完了。那腳上穿的卻是補了又補的破布鞋,他的腳趾頭還露在外面,在這冰天雪地里凍得通紅。

看來那金梅為了兩個孩子不受凍,也不知在燈下一針一線補孩子們的衣服和鞋,熬過多少夜。

以後每到太陽將壩子里積下的霜溶化后,我就看到小男孩跟在大女孩的後面,從屋裡走出來,在他們每天選定的地方坐下來曬太陽取暖。

那女孩看上去最多不過十歲,而那男孩大約只有六歲,兩個菜色的小臉上看不到一絲正常孩子應有的紅潤,縮著那凍得像紅蘿蔔頭的手指揣在懷中,獃獃地望著他們面前的羊圈,不時還向那崗哨,以及那轉悠的哨兵投去困惑而有些害怕的眼光,真像一對沒有長大的小老頭和小老太婆。

每當早上,老葉提著竹籃給我們送飯,兩個孩子便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竹籃,當老葉從籃子里取出盛著飯的盅子和菜碗遞給我們時,那兩雙灰色的眼睛就會隨著我們接在手裡的飯菜緊盯不舍。

看著兩個孩子的樣子,令我感到心碎。有幾次,我情不自禁地從鐵窗里伸出手來招呼他們,他們卻沒有理會我的意思,並不理我。

直到有一次老葉送來饅頭稀飯,我拿著饅頭向他們伸手遞過去,那小男孩便從土墩上站起來,歪歪倒倒的向我跑過來,從我的手中接過饅頭,便怯生生的跑了回去,坐在他的姐姐身邊。

兩個孩子分食那個饅頭的鏡頭至今還保存在我腦子裡。在正常情況下,我也該是有孩子的人了,如果我身陷在高世清的境地,看到我的孩子因為父親的窮而落到這般地步,我又怎麼想呢?

(二)寒月悲歌

鹽源的十二月,白天每天都是萬里睛空,但是一到中午以後,那飛沙走石的西北風,就把太陽帶給這兒一上午的溫暖全部捲走,一入夜晚,寒氣逼人。

在皓月當空,夜明星稀的晚上,明月撒下那股沁人心脾的美景,卻因荒郊野嶺讓人感到格外冷,我常常在這樣的夜晚呤頌蘇武牧羊,或正氣歌,然而今天晚上,就在這明月摧人暇想之夜,羊圈的那一頭,傳來了一曲幽揚凄惋的手提琴聲,那是高世清在拉琴。

我早就聞聽那高世清在戰旗文工團,擔任樂隊指揮之前就是該團的第一小提琴手,此時那琴弦中溢出來的分明是一曲黃水謠,不過,面對著這冰冷的月光下,那哀怨的琴聲里,舒發出來的卻是他流放他鄉的哀怨,是對他遭遇的綿綿恨意,和他對這個囚禁他地獄的控訴。

我和陳力都從自己的草窩裡爬起來,倚靠在那鐵欄下,沐浴著那寒月透進來的銀光,靜靜地用心和著他的琴聲低低吟唱著:「流浪……流浪」,眼前好像又出現了我們這一群從重慶到甘洛;又從甘洛到黃聯關;從黃聯關到鹽源,提著破爛的行囊疲憊不堪,被槍押著踉踉蹌蹌的人群。

心潮被琴聲拔得亂亂的,想喊,想引亢高歌,可歌從何來?

中華民族在異族蹂躪下,多少同胞背井離鄉,出生入死才拼出了一個抗日勝利的和平環境,沒想到炮火連天的內戰,攪亂了老百姓修養生息的夢,中華民族到了我們這一代,怎麼就生出這媚外的國賊對內逞強的梟雄?

一百年在顛沛流離中做惡夢,而今又遭受梟雄強加在我們頭上的新災亂,我們這一群受苦受難的人,難道不是掙扎在這荒山野嶺中新一群的流浪者?甚至於比流浪者更不如的奴隸群么?

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的故鄉!想著想著,我的淚水流下了腮邊,這正是:「落落何人報大仇,沉沉往事淚長流,凄涼讀盡支那史,幾個男兒非馬牛」,林則徐當年禁煙被貶,作歌一曲謂:「送我涼州浹日程,自驅薄笨短轅輕。高談痛飲同西笑,切憤沉呤似《北征》,小丑跳梁誰殄滅?中原攬轡望澄清。關山萬里殘宵夢,猶聽江東戰鼓聲。」

在昏庸的滿清末朝,他自覺無力抗衡群醜,而今我輩,就簡直像菜板上的肉被人任意的宰割。

有時候想到絕處,痛感生不如死,然而黃遵憲有詩云:「頸血模糊似未乾,中藏耿耿寸心丹,琅函錦篋深韜襲,留付松陰後輩看!」好一個留付松陰後輩看,我們這些被暴政流放到這裏來的政治犯,無國可報,無君可忠,看來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這一段抵制獨裁暴政的鬥爭,如實寫下來,能「留付松陰後輩看」,就是我們平生最大的告慰了。

我正揮淚沉思,突然一聲輕脆明亮的女高音,劃破那個被琴聲撩破的悲涼夜幕,聽那歌聲悠揚園潤,那噪音的功力,遠非三年五載可以練成。現在可是在用她的心在唱,用血在泣訴,用自己悲慘的遭遇,喚醒那些在這夜中正酣睡的人們,那歌聲讓我立刻想到她背衣服,不,是背一背重有千斤的生活重枷啊?

此時此刻,我彷彿看到那弱小的身軀,牽著她兩個可憐的孩子,正翻過那泥濘的小河翻進了小金河,翻進了長江……

那歌聲像聲聲啼血的夜鳥向人展示破碎不堪的巢!那歌中浸進了她心裏滴出的血,使聽者不得不正視她的苦難,正視我們這一代人經歷的無人傾訴的悲傷。

琴聲和歌聲,把這荒涼羊圈的夜攬得膨湃起來,崗哨里的士兵停下了他那踢踏作響的腳步聲,在月光下注足聆聽,周圍的荒野斷垣立著耳朵,風也凝滯沒有響聲,好像不願打亂這寒夜歌聲帶給周圍的共鳴。

我聽見隔壁隱隱傳來了抽泣聲,我也抑制不住自己,把大滴的淚珠灑落在窗檐下的泥牆上,大聲朗讀秋瑾的《滿江紅》:「算平生肝膽,因人常熱,俗子胸襟誰識我,英雄未路當磨折」。這才是我內心的迴音,一直到很晚,天上開始下霜以後。

我真想這琴聲和歌聲穿過那面前的空壩,傳到對面的監舍里,使更多的心靈為之共振。它可以融化這高牆深獄中的殺機!可惜今夜在這裏的聽者,除了我和陳力便只有哨兵。可是,我恰恰沒有估計到,羊圈裡的音樂競傳到了三百米外的場部去了。

沒幾天,鄧揚光帶著一名軍官兩名士兵,向我們這裏趕來,他們在哨棚里向值班的衛兵不知吩咐什麼以後,那戴著大尉軍銜的軍官,走到我和陳力的窗前,帶著警告的語氣說,隔壁住著的高世清和金梅一家人非常反動,你們不要受他們的影響,而擾亂了你們的反省。

我和陳力聽后哈哈大笑,使那個神氣活現的軍官頓時陷入了尷尬,停了一會兒彷彿才回過神來,帶著怒意訓道:「你們笑什麼」?

我介面道:「我們又不是普通人受什麼他人影響?你們已把我們倆當成了最富有傳染力的病菌,而把我們與大監的犯人相隔離,還加上特別的警衛人員替我們站崗,我們招惹誰啦,值得你們如此特別的關照,而隔壁的鄰居,是還保持著公民權的就業人員,說影響恐怕洽洽相反才對。」

陳力在隔壁也應和著,「我們同你們的衛兵相處得雖說一般,可從來沒看到誰影響誰,平時你們紀律很嚴,我們可沒有跟任何人講話,隔壁關的是什麼人,我們也不知道,我們對誰都是和平共處的。」說完他大笑起來,弄得那位大尉反而很難堪。

四個人從新回到了哨棚,也不知道商量了什麼,便悻悻的離去了。老鄧的來訪恰恰好證明:「就業人員」在他們這些牢頭們眼裡,永遠都沒有獲得「新生」的那一天。因為關在這裏所有的人,都是一群被壓迫的奴隸若要說影響,受得最深的,恐怕是對那些站崗的年輕士兵們。他們從農家或工人家裡走到這裏來,本身還很單純,難道他們對被弄得窮困潦倒的中國一奌不反感?幾曲琴聲幾首歌不會引發他們的深思?就是那鄧科長也會心驚肉跳,化解他的成見觸動他的人性?現在他跑到這裏來替誰發警告呢?

君不聞當年韓信,月下一曲楚簫就瓦解了項羽十萬江東雄兵么?難道這動人心弦的歌聲不等於告訴人們,他們平時在廣播喇叭之中,所無法聽到的中國土地上發生的傷心事么?

(三)學生兵

這一天,我正坐在草窩裡,合掌閉目,凝神打坐。這是我每天都要做的功課。一來為了練練氣功,舒一下一夜的濁氣,二來是養成安靜思考的習慣。突然聽見,鐵柵窗上傳來一聲問話:「年輕人,做什麼呢?」

我微微睜開眼睛抬頭望去,覺得臉挺熟的,腦子裡細細尋思,猛然想起來,那不是曾在對面倉庫里的反省室里,給我找來破衣服塞門隙的那一個學生兵嗎?在倉庫那邊,牆上沒有現在這樣「敞開」的窗,很難找到彼此說話的機會,現在誰當班,誰都可以走到窗前來同我們攀談。

我斜看了他一下,看他滿面孩子氣的臉上並無敵意,年紀大約才二十齣頭,怎麼反而稱我為「年輕人」?我沒有理他,然而他卻並沒有生氣,他的上司,或鄧場光曾向他們打過招呼,所以對我的冷談並不感到意外,見我仍閉目禪坐,便在門口壩子里轉了兩圈又回到了我的窗下,開口喊道,「喂,想出來活動一下身體么?」聲音里仍帶著友善。

「想又怎麼樣?你敢放我們出來曬太陽么?」陳力在隔壁發話了,話中帶刺。

「好的,你們出來吧,這屋子裡怪霉氣的,出來晒晒太陽,透透風有利於身體健康。」我們平時被這些衛兵們打慣了罵慣了,我們的敵意是自然形成的。但我們在任何時候都抱著良知是可以被啟發的,因為我們是正義的,即便是對劊子手,原來被蒙蔽的良知是可以經過啟發而改變的。更何況這些涉事很淺的年輕人,我們相信我們的影響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邊說邊從哨棚中取來了開門的鑰匙,打開了我們的房門,一邊還說:「如果你們的被子受了潮,那麼趁這個機會拿到壩子里見見太陽也好。」「他一邊說著一邊拿著鑰匙退到哨棚里去了。

我和陳力緩緩地走出門口,迎著久違的太陽,眼前有些發黑,一邊揉著眼睛,定好神后,選中了一段斷牆的兩塊牆腳石,並排坐在那上面。

那時,還沒有起風,高原的冬天,萬里無雲,在柔和的陽光下,我感到溫暖而舒適,回過頭去看房子的那一頭,金梅家的兩個大人已經為忙生活而去場部了。兩個孩子還沒出來,整個羊圈周圍只有我們三個人。

年青人放下鑰匙從崗棚里出來,走到我們面前,選了一塊石頭,面對著我們坐了下來。他先問了我們倆是什麼「犯罪」?我們說自己是右派,升級進監來的。他也毫不介意的介紹了自己,他說:「我姓鍾,入伍之前是成都的一名中學生。」

他向我們介紹說:「我們那個學校有幾個老師也是右派份子,他們是全校教得最好的老師,就是弄不清楚他們為什麼要鑽牛角尖呢?」

接著他又發出了一連串的問題,我還記得他老是擔心,」三年自然災害」今後還會不會再發生?為什麼蘇聯這麼快就同我們國家翻臉了?還要向我們逼債?原子彈在我國都已經發射成功了,為什麼我們周邊的小國家還要反華?

看來這是一個喜歡獨立思考的年輕人,從這些問題中知道,他並不相信他的部隊和上司灌輸給他的東西。

中共宣傳機器,每天放發出假話連篇的宣傳品,對不動腦筋的人才會起麻醉作用,只要稍肯動腦筋,想一想看到的事實與宣傳牛頭不對馬嘴,便明白了。當然也有死心踏地干蠢事的,那也只能是一部份人。

於是我們倆滔滔不絕的講大飢荒,講老百姓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以我們親身的經歷講自然災害純粹是胡亂指揮的結果。講原子彈在我國這麼貧弱的條件下,不但老百姓不歡迎,就連蘇聯也不支持。

可惜我們當時同全國百姓一樣,被閉目塞聽所苦,講不出國外發達國家,尤其是台灣的發展情況,未免在講大陸的落後時缺乏對比和說吸力。

他聽得津津有味,當我們痛斥毛澤東的罪惡時他居然沒有反對,取了默認的態度,把頭轉向場部方向,深深的陷入思考之中,兩個小時的曬太陽在我們的探討中很快過去了,已經到了中午時分,西北風呼呼的吹起來,也不知道金梅的兩個孩子是什麼時候出來的,坐在隔我們大約五十公尺之外盯著我們。

當送飯的老葉熟悉的身影,穩穩從對面的田坎上向我們走過來時,跟在他後面是換班的崗哨,我們才站起身來,各自回到自己的監舍中,趁著今天這個機會,我們把坐在對面的兩個孩子叫了過來,把給我們送來的飯菜勻了一些給他們,特別是那小男孩,當我撫摸著他的小腦瓜時,我才看到他很久沒有剃過頭了,我喃喃的說:「可憐的孩子。」

從那以後,凡是這個小夥子值班時,我們就會被放出來放風,甚至於我們還品賞他從食堂帶來的烤饅頭和烤山芋,在我們坦誠的交談中,看得出一切都在潛移默化,他已經把我們當作了他的朋友而不是敵人。

在中共製造人為仇視而禁鎖的中國大地上,人們仍然可以通過歌聲和交流變得友好相處,羊圈反省室里發生的一切證明,「人性」並沒有被階級鬥爭的毒液所悶死,金梅同衛兵們處得非常的融洽,有時她還專門提前背回洗好的衣服,為這些小夥子唱他們喜歡聽的歌,而這些士兵們也常常給兩個孩子帶些饅頭之類可以充饑的東西。

羊圈裡發生的這一切立刻引起了鄧揚光的警惕,並且很快採取了果斷的措施,幾天後在鄧揚光親自督促下,金梅一家被遷出羊圈。臨走那一天,因為受到嚴密的監視,彼此都沒有表達惜別的機會,唯獨那六歲的小男孩在走上通向場部那條田坎時,還不斷的回頭向著我們倆的窗口張望。

彷彿他在想,這短短二十多天來那關在黑屋子裡的叔叔是誰,那情景興許已刻在他稚嫩大腦中一輩子也忘不了。托蒼天安排,這短短的日子里,緣份已將他們哀怨琴聲和歌聲,深深凝在這孤屋斷牆中,也牢牢地扎進了我們的心裏。

「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遊魂歸不得。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紅豈終極。」高世清和金梅一家是我蹲小監第一次碰到的就業人員一家,原來常聽說刑滿以後,與犯人沒有什麼區別,但卻沒有接觸和體驗過。聽那曾同我關在一起的張性就業人員講,那金梅原是農場里的一個小幹事,就因執意不與高世清離婚,便招來了同我們為伍的下場,連孩子也不放過。

而孩子們可知,如果這個殘暴的世道不變,即使他們長大了,也會因父母親的「成份」而受累終生。我想,這大概就是中共內部分裂的內在原因之一,在這個不講信義不講忠孝的政黨里,所有的成員不都是面合心離的?

1965年初,當金梅的一家剛從羊圈遷出后,沒過幾天,門前的崗哨上也另換了一幫人馬,那位姓鍾的學生兵也從此再沒有見過他,開始我和陳力還沒有介意衛兵換了人,照例進行我們每天都已相沿成習的作息:早上起來練練功,然後是看報、寫作,就是入夜以後羊圈裡一片死寂,不但再聽不見琴聲和歌聲就連說話聲也少了。

(四)三星閹匠

自從衛兵換防以後,新來的人是些年紀較大的士兵,不像以前讓我們出來放風,我們每次說話都要遭到他們的訓斥!同我們過去接觸的老管一樣,個個板著臉,兩個眼睛隨時都流露出敵意。

換防后的第三天,我正按照往常的習慣,隔著牆大聲問陳力一句成語的典故時,一名佩戴上士軍銜的中年人,幽幽出現在我的窗前,那人滿臉橫肉,一雙眯逢的細眼,嵌在胖胖的面龐上,下巴還長著一顆令人很討厭的黑痣,當他的目光碰到我的眼睛后,便用安岳土話嚷道:「你們兩個在講什麼?關在小監里還敢隔著牆說話,想找死哇!」他那小眼裡露著凶光,胖臉上顯得十分輕蔑。

經驗告訴我,對這樣的人初次見面決不可示軟,否則今後他會不斷得寸進尺找麻煩,遲疑了一會兒,隔壁的陳力已經發了話,他說:「人長著嘴本來就是吃飯說話兩件事,我們可不像你長著嘴只曉得捅飯。」

那衛兵立刻走到他的窗子面前罵道:「什麼野物,敢在老子面前撒野!你這個龜兒子,你這個王七加一蛋竟敢跟老子頂嘴!」安岳土話夾著很重的捲舌音,使他原本的凶像很瘋狂,我立即站起身來拖著他的把子向他對答道:「喂,嘴巴放乾淨一點,你跟誰充老子呢?我們可沒得罪你,你憑什麼罵人?」但是他毫不示弱,使出一付潑婦罵街的本事罵道:

「我看你這龜兒子,媽生你就變孬種。人還沒有變全還跟老子伴嘴。」看來這人是個農村罵架的好手,一面罵一面又朝我的窗下走過來。

「我看你長得夠肥的,要過年了吧,夠秤了!」陳力在隔壁同他對罵,對於這樣的人除了挖苦奚落,沒有其它的語言同他對話。

「混蛋,你敢洗刷老子,你不認認老子是誰?」腦羞成怒已使他說走了嘴。他向陳力亮著他肩章上的三顆五角星,其實我們早已看清了他的身份,不過是一個班長。論年紀來講,只有戴著他的三顆泡泡守到退役了。

三顆泡泡在安岳的窮山溝里夠威風,可以嚇唬沒見過世面的農民。「我看到了,你領子上不就別著三顆泡泡的領章么?三星閹匠!怎麼樣,好不好你還是一閹匠,回農村還可以替人閹豬兒,找頓飯吃也不枉在部隊里混那麼多年。」陳力在隔壁狠狠挖苦著他。

「對了,三星閹匠。」我跟著確認道。

「你這小子敢再說一遍,你他媽的臭雞蛋撞石頭,撞破了不如一泡屎。」他氣急敗壞,語無倫次,罵不絕口。

為了挑逗這個傢伙,我從鋪上站起身來,隔著窗欄一字一板的大聲嘲罵道:「你那頸圈上三個泡泡,該挨刀了。」陳力在隔壁哈哈大笑。

肉臉氣得直跳腳,但因為沒有找到開房門的鑰匙,只好用手裡自動步槍的槍托,朝著我監舍的木門狠狠的砸了幾下,用拳頭在我的窗口直幌。我們對他這種令人發笑的歇斯底里又回以笑聲。

討了如此的沒趣,上士喘著氣回哨崗里去了。我們可並沒有把這場對罵記在心上,而是把它當作彼此間為了爭各自面子的一場遊戲,也是為了保住我們所爭來的自由權利對粗暴干涉者的回敬。

對於無知的暴徒,你越軟弱,他就越要欺負你,這是我們同這些人相處中,摸索到對方的脾氣。

不過,我們還真沒想到如此一翻對罵,競被這位心胸狹隘的安岳鄉巴佬,當成了一場必欲報復的奇恥大辱。過了幾天,他不知從哪裡端了兩盆鋸木面來,用一些紙引燃幾分鐘后,便沃成了一盆滾滾的濃煙。就在那燃著煙火的鋸木面上面,撒上了兩包「藥粉」,並用扇子去煽那鋸木面噴出的滾滾濃煙。等到形成了黃白色的煙霧后,便將我和陳力的門口一處放了一盆,再用扇子將那滾滾黃煙從門縫裡煽進來。

一股六六六粉濃煙迅速瀰漫了小屋,這殘忍而愚蠢的傢伙,竟來了這麼一出「毒氣」戰,是我們沒有料到的。

屋裡沒水,也沒任何可以用來從門縫裡潑出去撲熄兩盆毒煙的泥沙。濃烈的六六六毒煙嗆得我直咳嗽。看來這蠢豬是想把我們毒死在裏面!我們開始大聲的怒斥:「法西斯!法西斯!法西斯放毒氣了!」

法西斯用毒氣彈去殘殺婦女兒童,都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何況用這種手段來對付兩個被關在禁閉室里的「囚犯」。這手他是不是從希特勒那裡學來的?我們的怒吼絲毫沒有阻止住他那雙罪惡的手,相反他反倒越煽越起勁。在他發狂的揮著扇子時,屋子裡的毒煙越來越濃。

我們只好向對面的場部方向大聲呼救:「殺人啦!殺人啦!法西斯殺人拉!」我們的喊聲和滾滾濃煙,首先驚動了正在那田坎兩側勞動的就業人員,沒到五分鐘,場部的那面,一位戴上尉肩章的軍官從田坎上跑步而來。三星閹將似乎預感到了什麼,慌慌張張把兩個盆子端到斷牆外用泥沙蓋住。

當他們的上司匆匆趕到時,兩間屋子裡嗆人的六六六粉濃煙開始向窗外散出,毒氣盆已經熄滅「不見了」。上尉的臉色十分難看,他的下級此時正垂著雙手站在那裡,聽我們邊咳邊向他訴說剛才發生的事一聲沒吭。「六六六的盆子哪裡去了?」上尉朝他喊道。

他遲疑的走到斷牆外,把藏在哪裡的兩個盆子端了出來,依然地木然垂著頭站在一旁,不時用眼睛去看站在我們面前的那位上司。

也許他壓根都沒有想到他剛才所干蠢事的後果。只挖空心思,想用這種辦法來制裁傷了他自尊心的兩名囚犯,並以此炫耀自己在「階級敵人」面前的革命性,沒想到幾天前我們那場對罵,以這麼一種結果收場!

嗚呼!中國人之愚昧可恨,可見一般。這麼一個普通的士兵脫下軍裝便是一個普通的農民,身上竟埋藏著以殘殺自己同胞為樂趣的劣根。這種劣根,我們已經在所經歷的大大小小鬥爭會上體驗過好多次了。

正是中國人由於愚昧而相互殘殺的劣根性,才使毛澤東可以輕易加以利用,並煽起大規模內戰的民族潛因了。然而,這個逞強逞能的上士,此時在他上司面前已威風掃地,獃獃站在那裡,活象條夾尾巴狗。

從此以後三星上士便消失了,我們再沒有見到過他。

(五)糞潑崗哨

在三星上士,從我們的窗前消失了一周以後,一個滿臉雀斑的中士替代原來的上士,在崗哨中充當「頭」的角色。從交接班時對他的稱呼,我們知道他是場部駐軍的伙食班班長,有一口很純的自貢口音。也許他的上司在他來之前,曾因他的前任事件向他作過交代,這位看上去同樣自負的人在上班時,一直用鐵青的臉色保持與我們的距離,從來不在我們窗下逗留,也不同我們說一句話。

這樣也好,雖不象金梅一家還在時,那一段老管們與我們融洽相處的日子,但能保持河水不犯井水,也落得安靜些,我們可有我們的事要干。

那時間,場部為駐軍所需的蔬菜,專門在場部蔬菜地的旁邊,劃了一片菜地給他們,還把田坎旁的一個糞坑劃歸他們使用,這位中士原來可能是個菜農,他來后,便在原來金梅住家的那一頭放了一挑糞桶,規定送飯的老葉,我們屋裡的屎尿不準隨意亂倒,在每晚送飯時必須倒進他準備好的糞桶里。

在他來之前,我們平時的屎尿全倒在那斷牆旁邊,不知由誰種的核桃樹下。經過一個冬天澆灌,過了春節后,那兩棵一人高的樹上已長出綠葉。

門前堰溝兩邊去年插下的柳枝也吐出了嫩綠的芽,下過兩場春雨後,風漸漸減弱,天氣漸漸開始暖和。

我們對中士興出來的規矩倒也沒有什麼非議,種菜需肥這可以理解。只是因為陳力戴著腳鐐行走不便,現在每天倒尿的桶比原來遠得多,兩個房間倒尿桶的工作便由我一人承擔我也樂意,反正每天我也找著機會活動身體,藉此透透空氣放放風,何樂而不為。

只是偶爾不慎倒灑在地上時,被那中士看到便會板著臉罵我「寄生蟲」,使我頗為反感,但我沒有同他計較。三五天以後,積糞的桶便裝得滿滿的,開始他安排了一個剛剛入伍的士兵,將那挑糞水挑到兩百米外的自留糞坑中倒掉,再把騰空的桶送回原處。

自從羊圈這面,士兵與我們之間,產生了先前那姓鍾的學生兵與我們交往的事情后,趁著駐軍換防機會,鄧揚光收回了我們禁閉室由衛兵保管的鑰匙,把它交給了送飯的炊事員老葉。

所以平時,這些士兵是進不了我們門的。那三星上士本欲破門而進,將我兩痛打一頓,皆因進不了門而想出用毒氣懲罰我們的主意。

現在這位雀斑打著利用我們兩個勞動力的主意,也因沒有鑰匙而未能如願,有一天下午五點鐘,老葉就已送來了晚飯,當房門打開以後,那雀斑從老葉的手裡將鑰匙要了過去,老葉不敢違抗,只是向他關照說:「管教科交代過,任何人要小監的鑰匙,都必須經過他們的允許。」那中士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說:「我會跟你們的鄧科長說的。」

當我們吃完飯以後,中士不但沒有鎖上房門,還把我們倆叫了出來,指著那牆頭已經裝得滿滿的糞桶,命令我倆抬到對面的糞坑裡去。我倒不要緊,可戴著十斤重鐐的陳力就難了,我倆都已經整整半年多沒有勞動,腳也是虛幌的,抬著這麼滿滿一桶糞水,加上那糞桶上所系的是一股單調的棕繩,抬起來桶在中央晃動,使我倆一前一後無法同步。

還沒有抬出10公尺,那桶里好像有兩條大魚在翻騰,濺出的糞水幌了我們一身。尤其是陳力,越抬越覺不對勁,將那桶糞水抬到距哨棚大約五米的地方,停下腳叫放下扁擔,站在那裡不走了。

那雀斑把臉一抹,眼裡射出凶光,口裡一迭聲的叫罵道:「狗日的勞改犯人,吃了睡,睡了吃,不勞動,老子今天就要強迫你抬!」說著,他手裡端的自動步槍槍尖刺著我的腰部,陳力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吼道:「我沒有義務替你勞動,你要我勞動叫人把我的腳鐐下了,不然我怎麼抬?」雀斑又將臉轉向陳力,刺刀尖挑著他肩頭。「今天老子要你抬,否則老子要你吃槍子!」說著,果然的往槍膛處上了彈夾,槍口對著陳力,眼看又要發生一場意想外的衝突了。

我同陳力交換了一下眼色,慢騰騰地將那一桶屎尿抬了起來,陳力將他的腳鐐,猛烈的拉動,打在崗棚前的石板上嘩嘩作響。雀斑以為他逞威得勢,發出一陣勝利的吆喝:「走!」

剛剛抬到哨棚邊敞開棚門的前方,突然間,陳力身子一側,一個踉蹌整個身體帶著那桶繩,向那崗棚門口倒去。我順著這勢頭,也朝那方向倒去。一剎那,那桶糞水藉著我倆的合力,不偏不倚的全部潑進了哨棚中,把棚中的坐椅,防寒大衣,徹底澆洗了一個透!棚里一片惡臭。

這出其不意的行動使雀斑驚呆了,五秒鐘后,他才回過神來,尖叫著,跳到附近的那片菜地里,撿起牆角下盆子大的土胚,向我的頭上猛砸,我的頭上一熱,感到已被土胚打中的地方血流了出來。於是把身子縮成一團,一邊大聲喊著:「打!你打,我跟你拼了。」一邊打著滾,往他站的地方滾去。

雀斑被這種與之拚命的動作驚呆了,迅速的撿起從肩上滑下來的自動步槍,朝著天上扣動了扳機,一梭五發子彈凌空而起。一面又飛速地從斷牆角跳開,躲避我滾撲而來的身體。

我順勢坐起身來,指著他痛罵不已,陳力卻在那崗哨旁哈哈大笑,這時雀斑已站出與我們十米遠處,手裡的自動步槍對準著我們,一面在抖沾在他衣服上的大糞。一面又不時回頭向場部的方向張望。看得出,他正準備誰來收拾這狼狽不堪的現場。

清脆的槍聲立刻驚動了二百米外的場部營房。鄧揚光和一位上尉,一名士兵正急匆匆地從田坎上向這邊走來。

大約一分鐘以後三個人趕到,一身是泥的我,頭上流著血還坐在地上呻喚,陳力叉著腰在那兒朝著雀斑冷笑,雀斑此時當初的威風頓然消失,從崗哨棚中溢出來的尿水還在不斷地流,那片被糞水污染的地方泛出一股股奇臭。上尉見到此情景捂著鼻子,哭笑不得。他的部下連連發生如此荒唐事,令他十分難堪。

鄧揚光皺著眉頭,悄悄地問那雀斑:「鑰匙你怎麼拿到手的?」

我站起身來,膝蓋剛才在地上翻滾時擦破了皮。臉上除了被那土胚擊中,耳邊擦出血留著傷痕外,身上其它地方還沒有傷著。一面拍打滿身的泥土,狠狠地向那雀斑瞪了一眼,便慢騰騰地走回我那監捨去。

四個人在窗外說了大約半個小時的話,隱隱的聽得出,爭執得很兇。只聽見那鄧揚光壓著嗓子喊到:「幸好還沒有發生更大的意外,否則這責任誰負得起?」當換崗的士兵來到時,四個人才慢慢地離開那裡,那雀斑跟在最後,低著頭。

不一會,四個人的身影便消失在田坎上的夜幕之中,場部那個方向傳來了電影話筒里放出的音樂聲,電影也開映了。

一場激烈的風波,總算平息了,從此以後,那雀斑也從羊圈的崗哨中消失了,我們每天的糞便,依歸倒在那兩棵核桃樹下。

(六)挨打

雨季剛剛來臨的一個下午,天刮著大風,烏雲滿布,天色也越來越黑,看樣子一場傾盆大雨就要來臨了,此時當天值班的一個身材很矮的中士,像幽靈般的站在陳力窗下。

陳力正聚精會神地匍匐在鋪上,將剛剛捕捉到的一點靈感寫在紙上,所以根本沒注意到那窗下還扒著一個人。那扒在鐵窗下的中士大概因為天色太暗,並沒有看清陳力在幹什麼,眯著眼看了老半天,於是將手中步槍的刺刀在窗條上碰得乒乓作響,大聲向裏面命令道:

「寫什麼東西,拿給我看看!」陳力突然被這大聲喝令聲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十分惱恨這傢伙無原無故打斷了他的思維,回答道:「你沒有任何資格命令我,把我所寫的東西拿給你看。」

中士被他的這句輕慢的回答振怒了:「我要你拿出來,你就得拿出來,不然我要你吃槍子!」他怒吼道,這種拒絕是習慣於欺壓囚犯的人絕對無法接受的,陳力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閉目靜待,也不答腔,好像窗外並沒有人站在那裡。

對他的這種藐視,中士的臉氣得鐵青,一隻手握著槍柄,將那槍膛里的彈匣子弄得啪啪作響,但最終還是不敢發作,獰笑了一下,無可奈何地走開了。十分鐘以後,老葉一手拿著一把雨傘,一手提著飯籃子,匆匆的送飯來了。

陳力那屋子的小門打開了,當陳力從老葉手裡剛剛接過飯盅,還沒等老葉返身出來,那矮子已經閃身而入,用他的步槍刺刀頂著陳力的背,連推帶搡地將他逼到羊圈前的斷牆土堆上,並從崗棚里取出早已準備好的一根棕繩。

捆人是這些槍杆子懲罰不馴者的常用刑罰,我們對換防以來這批軍人的反抗態度,積下怨恨,對方隨時都想找岔子尋機報服。

他把陳力叫到壩子里,開始用繩子抽打陳力,陳力一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老葉見狀,立即收起了空籃,提著雨傘匆匆離去了。而我正扒在窗口上,心裏為陳力擔心,灰暗的天空開始打下豆粒般的雨點,濺在那十斤重的鐵鐐上錚錚作響。

中士將繩子套在陳力的肩上,我見此景按耐不住大聲吼道:「老管要殺人啦,老管要殺人啦!」中士也許沒有想到,與此無關的我會如此的聲援,加上傾盆的大雨已經如瀑布般狂瀉下來,便放開了陳力,轉身一個剪步,射進我的房子里,做了一個快速的擒拿動作,將我掀翻在地。

接著他那雙拳頭向我的胸部腰部雨點般落下,我立即將身體縮成一團,任隨他拳腳相加。足足挨了五分鐘的打,腰已經不能動彈,那矮子好象已經打累了,喘著氣,放開我,走出屋去。

陳力並沒有走開,他仍站在雨壩中,全力的扯著嗓子喊道:「打死人啦,打死人啦。」雖然這吼聲在澎湃的大雨中被湮滅得模糊不清,那矮子卻從哨棚里將雨衣披好,準備再次向陳力動手。

忽然黑糊糊的田坎上茫茫的雨霧中,向這兒射過來兩束雪亮的電筒光,隱約聽得清楚雜亂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鄧揚光和老管的上尉指導員出現了,中士停了手,我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只是腰桿直不起來,嘴裏覺得一股股血腥臭,頭上已經打起了幾處青包。等到小監的門上了鎖,窗外漸漸沒了人聲,我才用破棉絮擦乾自己身上的泥污,掙扎著爬回自己的草窩。

這一次我受傷不輕,第二天送飯的老葉,還為我帶來場部蔬菜組的就業衛生員為我作了檢查,包紮了傷口。還好,腰部只是比較嚴重的扭傷,我躺在床上一連五天,頭上的青包慢慢的消退了,腰桿也能曲伸,直到至今,每遇天氣變化都還常常發作,一場暴打又象暴風雨般的過去了。

在反省室里,日常與我們打交道最多的是站崗的哨兵,這些文化層次極低,受過特種的訓練,在大監里養成了對一般犯人呼來喝去,在他們頭上拉屎、拉尿已成習慣,我們對他們堅持不卑不亢,據理力爭的態度,在不斷的較量中,使他們原先的盛氣凌人的架子得以收斂。我們難免要挨打,但依仗著這點鬥爭,保護了我們人格的尊嚴,爭來了較為寬鬆的生活權利。

我們可以在監舍中跑步,練氣功,隔著牆壁和陳力大聲交談,討論我們感興趣的問題,甚至於隔著牆唱歌猜迷語,遇到像自貢中士和岳池上士的無理之徒,讓他們賞盡被奚落的滋味。幾次衝突后,他們自認為對我們這兩個人多管閑事,除了自討沒趣,什麼也不會得到。

我們在羊圈裡建立起來的特殊的生活秩序,影響到我今後一生,使我們懂得自由在任何情況下,都得靠自己用鬥爭來換得,當然,這要符合社會公理,一個人只有始終代表著正義,那麼並沒有什麼值得可怕的!

後來,當我們出了禁閉室到了大監里,才聽說,我倆在小監里的這段生活,競在流放者中廣為傳播,甚至傳得非常離奇,有人說,我們在小監中與老管們對打,老管們用槍打我們,反而子彈彈了回去,使打人的人還受了傷住進了西昌醫院。還說我們倆是國外派來的間諜,有人看見小監里經常有女人出入,便是共產黨用美人計來掏我們的口供,等等。

他們那裡知道,我們在小監里整整一年半時間,每時每刻都在同獄吏們抗爭,我們這些平凡的故事,沒有任何傳奇之處,我們能在特種監視下,有歌聲,有說笑,有練功打坐,給我們吃幹部伙食等等,既有當局的政治目的,也許還有中共內部矛盾在起作用,當年全國大災荒的嚴重後果,經濟的崩潰導致了中共上層的分裂,已日益顯露。

蒼天保佑著我們,其中我們憑著人性,道義和良知這些人類永恆的力量,使我們免了許多意想不到的災難。

很難說清1964年,農場的當權者,把我和陳力關在這裏,與普通流放者完全隔離反省的真實用意。

既然中共已經分裂,毛澤東的陰謀受到很大「竭制」,我們也在1965年9月經過整整一年半的反省,沒有受到任何刑事追究,悄然從小監里放了出來。

後來聽說,當時在我們進小監時,農場管教科上報過我們的「死刑」材料,然而農場的第一把手在批示這個材料時,卻說:「這兩個人還年輕,又是知識分子,本質上並不是根深蒂固的,根據對知識分子實行改造為主的政策,仍應堅持對他們教育為主的基本方針,以達到使他們回心轉意從新做人的目的。」

放我們出小監的那一天,下掉了陳力腳上的腳鐐。在幹部伙食的催養下加上我平時條理性很強的生活規律,我的體重增加到70公斤,這真是因禍得福,不過,迫害也罷、保護也罷,對個人並不重要。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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