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血紀》上集(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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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1年10月28日訊】【編者的話】《血紀》記述了大陸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農場,在勞改農村二十年的血淚歷程。《血紀》一書完全可以與前蘇聯作家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相比。小說《古拉格群島》反映了蘇聯人民在斯大林統治下的血腥恐怖讓人觸目驚心,而《血紀》則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難經歷為主線。這條主線也是毛澤東禍國殃民的編年史,更是陳力、張錫錕、劉順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詩。書中人物眾多,文筆樸素,使中共監獄的慘無人道和烈士的壯懷激烈躍然紙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書前言中說:「當這本書有幸與你相逢時,讓我們珍惜這種來之不易的相識,為融化中國專制主義,建立中華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請看長篇紀實連載《血紀》。

第五章:流放鹽源農場

第四節:在農場小監里

可惜,我們倆只有一天兩夜同宿在這個小監內的緣份。第二天清晨,小監的木門打開后我被喊了出去,童幹事叫我立即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準備調往他處。

我會調往何處?立刻回想到五年前,跟著魯釗從叢林去到南桐看守所。那一次「單獨調動」將我從保留學藉的右派學生,升格到十八年徒刑的「反革命囚犯」。么這一次呢?難道也「凶多吉少」,再升格的話,恐怕性命難保了。

我該不該對自己說:「現在暫時只能什麼也不去多想呢?」臨行時,連與我最好的潘老和大炳看都沒看到,便被催促著背著破行李向石門走去。當我離開那壩子時,下意識地回過頭去,朝那小監的「洞口」望去,只見到那裡面伸出一雙戴著手銬的手來,分明是辛志華在向我作最後的致意。

「我要被弄到哪裡去?」在車子上,我一邊向兩邊張望,一邊在惴測將到的去處。行車不到兩個小時,吉普車在一片紅色樓房群前停了下來,樓前兩個磚柱,使我記 得這分明是二道溝鹽源農牧場的場部所在地,當我被童幹事叫下車來,我還不相信,這次把我一個人單獨從新「押」回到這裏來了。

算來從這裏調到古柏才四個月,原先那一潭黑色死水的污塘,已為上游水庫放出的水沖灌,沿著堰溝,水源源不斷流過,這裏已變成一彎小溪河,它的水面足有三十 米寬,當初的幾顆光禿禿的老楊樹也已白頭轉青,那條通向初來時軍墾農場的馬路兩邊,狹長灰白的田裡,現已是蔥蘢一片的稻田。

鄧揚光夾著一個大皮包,站在那兩根磚柱前面,看樣子已在那裡等候了一段時間了。我提著行李默默地跟在他的後面,向著紅色的樓群走去,這紅色的平房群,分列 在一條條石砌成的梯路兩旁。我們沿著石梯坎向上走去,走到正中間的那一排右側,是兩列被圍在圍牆之中最寬大的平房群。走近了才知道,這裡是一個小院子,院 子圍牆門口站著一名全付武裝的士兵,門口的右側貼著一張白紙,歪歪扭扭的寫著:「庫房重地閑雜人等禁止入內」十二個字。

鄧揚光向那門衛說了幾句話后,我便跟著他跨進小院內。小院由一圈平房圍成。它的下方是駐守這兒的士兵營房,它的上方,按地形高出不過一米的石頭台階上才是糧食倉庫。糧倉正中的兩個房間都上了鎖。

在我進到院子來時,左邊的房間傳出了一陣叮鐺的腳鐐聲,我估計那裡面肯定預先關著一個要犯。此時,一定是聽見院外有響動聲,走到門口處在門縫中張望著我們。

鄧揚光又向衛兵嘀咕了幾句,那士兵便走進營房取來一串鑰匙打開了右邊那一間空著的房子。我這時才恍然大悟,這裏才是為我專門準備的禁閉室,而古柏的那一個臨時夾起來的「小黑洞」,只是將我臨時的寄押在那裡。我將在這裏開始我不知以什麼罪名,從新被起訴的新的監獄生活。

我拎著破行李跨進了那剛剛才打開的黑屋。開始進去滿眼一片漆黑,只有屋頂的亮瓦縫中透進來的一束微弱光線。亮瓦己被灰塵積垢堆滿,透明度極低,聽到背後鄧 揚光悠然傳來聲音:「孔令平,從現在開始,你就在這裏反省,你必須好好地思過悔改。」

我的瞳孔慢慢的收縮,等到我能看清這屋子裡的全貌后,那木門已經關上,並且上了鎖。小屋足有十六個平方,比起古柏的那一間,我完全可以獨自在裏面活動散步。進門靠右手向里的一角里,已經用稻草鋪好了一個地鋪。彷彿曾經睡過人,但卻沒有留下任何的遺物。

四周全是用石灰刷過的泥牆,四個屋角已牽滿了蜘蛛網,見人進來它們正在那網上遊動。除了正面的那一扇門外,沒有任何通空氣的窗戶,整個屋子尤如一個泥牆圍 成的桶。屋中央從房頂上弔下來一盞25瓦的電燈,整個的「桶」里便空無一物,只有那泥牆上印著幾個從瓦縫中漏進來的模糊光圈。

我打開了破背包,將在黃聯關一針一針縫起來的一床破棉墊子鋪平,已經足足兩個晚上為照顧辛自華而沒有睡覺,此刻這桶里突然十分幽靜,疲勞迅速地拉下了我的眼皮,忘記了中飯還沒有吃,便倒在草堆中沉沉的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被送飯的人喊醒,剛才進來的門已經打開,一個寬盤臉的中年人,提著一個竹籃已經站在我小屋的門裡邊,竹籃里放著一個洋瓷大碗和一個盅 子,我從他的手裡接過碗,那裡面盛著大半碗的米飯。飯上蓋著油煎白菜和紅燒茄子。我剛端到手上,那久違的油煎菜香味便撲入鼻中。

唉!除了過年過節,這樣的飯菜已與我分別了整整五年之久了。我翻身從地鋪里站起來,接過那人手裡的飯菜放在地上。此時,從打開的門向外望去,天已黃昏,屋裡那懸在樑上的電燈也亮了起來。

送飯人也許看出了我的不安,便說道:「這是幹部食堂的伙食,今天本來是吃肉的。但是已經打完,下一次再補給你們。」說完,提著籃子往門口走去,走到門口又 回過頭來補充道:「我姓葉,是幹部食堂的炊事員。今後你們的飯由我送,你吃過的碗和盅子可以不洗,等我下一頓送飯時再收回去。」

看那裝束明明是一個「犯人」。不過講話的態度和口氣十分和藹,不像我這幾年熟悉的紅毛犯人,當大門從新關好上了鎖以後,我便坐在「坑」邊,從地上端起那盅子,狼吞虎咽地大嚼起來,耳邊響起「現在暫時什麼都別去多想,先恢復身體再說」,這仍是我勸辛志華的話。

那一夜,大概是因為這可口的飯菜,加上連夜的疲勞,我睡得非常香。一夜沒有起過夜,若不是送飯人再次將我從夢中叫醒,我還不知道,這已是我在二道溝小監里第二天的「禁閉」生活了。

早飯是稀飯,饅頭和油炸花生米。而且,老秦送來來的稀飯,光那米又白又香,用一個小桶裝來,足夠我飽食一頓。「也許是要殺頭前給我們丟一個想頭吧!」這麼 一個想法冒了出來,因為我聽說,過去滿清時要砍頭的犯人,臨刑前還要賜給一桌酒席的。不過管不了那麼多,究竟是凶是禍,蒼天獨斷了。

我想,這麼「養」下去,不出兩個月定會催肥的。拉出去槍斃,長得胖一點,政府也頂體面的。要不然,他們自己都會感到寒磣:「槍斃這麼一個骨瘦如柴的囚犯也怪可憐的。」權當療養!

快到中午開飯的時候,鄧揚光派人為我和隔壁房裡的那位,送來了報紙和一疊白紙,並轉告了鄧科長的指示:「你們每天必須在這裏認真的反省和學習,過了一段時 期還要寫出學習的心得和反省交給場部。」送報紙的人走後,門外的院子里便寂靜了下來。除了站崗的士兵,間隔著在院子里的三合土壩上,來回踱步的腳步聲,什 麼也聽不見。

我躺在鋪著穀草的鋪上,凝視著在那牆壁上慢慢爬動的「光圈」,心裏還在回想在古柏的四個月來所經歷的前前後後,思考著那位陰陽怪氣的「鄧科長」向我提的要求,考慮我今後該怎麼應付可能發生的事?

突然我的眼光落到剛才鄧揚光派人送來的報紙和白紙上,想起一篇新華社發的當年西安事變蔣介石囚禁楊虎成的報導,國民黨當局對這位著名的政治人物關監時,也 讓他天天讀報的。自我划右以來,尤其是入獄以來我所親身經歷和親目所睹,獄中的政治犯向來受的是拳打腳踢,繩捆索綁,從來不把我們當人看待。

翻開送來的報紙,眼下正是中蘇兩個社會主義大國,公開決裂的白熱化階段,雙方都為爭奪「共產主義運動」領導權不惜代價,將多年老百姓不知道的真相抖露出來,我想趁著這個機會,寫下一些文章,表明我的觀點,雖知道這些文章都會被當局搜去。

正要聚精會神的運筆,突然我發現我的腳下,一個園滾滾的黑影,向著與隔壁相緊憐反省室的牆角落躥了過去。房子里黑糊糊的,我被驚了一下。仔細看去,卻是一 隻老鼠,正將身體宿在牆角落裡,用它豆一般的眼光盯著我。我挪了一下身,站起來向它他走過去時,它便迅速的在牆角里消失了。

定睛一看,正對牆角正隱藏著一個直徑大約四厘米大小的老鼠洞,我好奇地走過去,趴到地上向那洞里窺望,可是什麼也看不清楚。順手從我的鋪上撿起一根稻草, 順著那洞通了過去,隱約聽見隔壁房子里有一陣腳鐐的響聲,大約十來分鐘以後,那根我通進去的稻草,仍被扔了過來。稻草上還附著一張紙條,上面寫道:「本人 陳力,你呢?」

原來隔壁的卻是當年雅安監獄搶饅頭,大鬧三元宮的第一號領頭人,後來又在甘洛農場斯足分場大鬧隊部的陳力,久仰他的大名,不期在這裏成了我小監的同伴。

從此以後,我們便借這個洞,傳遞著彼此所知道的消息,也交換著彼此所寫的文章。他告訴我,自從我離開二道溝調到古柏去后,二道溝原來在一起的人都已調散, 新成立了三個中隊。他是兩個月以前因為寫文章,並大鬧農三隊,當局說他是修正主義的急先鋒,死不改悔的反改造份子,便將他關到這裏來隔離反省。看來我和他 幾乎是在同一時期關進禁閉室來的。

他從洞里遞給我的文章諷喻的筆峰十分犀利,目光深遠,志向鴻大。尤其是所寫的雜文文體流暢而痛快,令我欣佩,他告訴我他的身世和入獄的起因,介紹他的父親 原來是巴蜀中學的老國語教員,在他父親的教誨和熏陶下,自幼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倘若在一個政治清明的時代里,他本該成為針砭社會時弊的好作家,可以為國家 和社會做許多有益的事,而今天,我們都只有被關在黑牢中的命。

處在海拔兩千米以上的鹽源,一進入九月,旱季便早早來到,每天都是睛天。早晨從六點鐘開始,太陽從瓦縫中射進來的光束,投在牆上一定的位置上,便留下了一 些小光圈。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光圈便循著各自特定的軌跡,在牆上慢慢地爬動起來,直到晚上太陽下山,他們便從不同的互縫中悄悄溜了出去。每天往複,便成 了一個準確的計時器,憑著這些光圈爬在牆上的位置,我可以準確地讀出時間。

平時除了門外的衛兵在換班的時候,偶爾將門上的風洞扒開,向裏面張望一下,三頓飯的炊事員打開木門成為我們唯一的「客人」。 另外,三天一次,將自己的糞便倒進門外擺著的一個糞桶里,可以在門口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外,我們幾乎同外界割斷了聯繫。

特別是深夜,院子里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時,就使我自然的思念起親人來…在夢境中與親人們的相聚會。然而我無時無刻都沒有忘記我在坐牢,所以在夢中相聚,也總是在牢中相聚,充滿了凄惋和恐懼。出現的惡夢,多是與他們訣別,醒來總要驚出一身冷汗。

有一次我夢見我的弟弟被掛在半空中被兩個人用鐵絲捆綁押送著在雲中疾走,身上全是傷痕,卻老是看不清楚他的臉。於是我緊緊的追著他,卻無法躍過腳下的深溝大壑,呼喊著他的小名,眼睜睜見他消失在雲中,便猛然驚醒,醒來橫身都是汗水。

想到我被送看守所時,一家老小就數我最精強力壯,本當負起保護他們的責任。怎知道連我自己都糊裡糊塗地栽到這牢里來了,也不知道奶奶要哭成什麼樣子。所以 從此以後就斷了音信,少些親人們牽腸掛肚。也不知他們今天落到哪裡?他們大概也要在這茫茫的夜中四下環顧!尋找這個「失蹤」了的我吧。

痛哉!痛哉!當然,現在既已被監獄中的中共下層獄吏,把我卷進了這十分險惡的旋渦中。不但是右派和反革命,還成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論戰的「反革命修正主義」一分子,關在這黑屋子裡聽候發落。

打最壞的主意,不久我將從這黑屋子裡,押出去綁赴處決的刑場,我也無怨無悔。只希望我的同胞知道我是堅定的為反抗暴政而犧牲的勇士。只要我能堂堂正正的死 在劊子手的槍口下,總比不明不白像楊治邦那樣葬身於千里荒丘之中強,處決我時,我會面對劊子手的屠刀,高喊「歷史將替我昭雪!」

小監里的生活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之中悠然渡過,一晃我已在這黑屋子裡住了二十天,馬上就是十月一日了。

金幹事探監

9月30日下午三點鐘我被一陣嘈雜的人聲驚起,便放下手中的筆,扒在我木門上,找到一條最寬的門縫向外張望:

一個頭髮蓬亂,衣著不整的大個子,被人從小院的木門裡推了進來,踉踉蹌蹌地倒在院壩的三合土上,從他漲紅的臉,和偏偏倒倒的步履看,這是一個喝醉了酒的, 十分潦倒的刑滿就業人員。臉上幾處傷痕留著血跡,證明他剛挨過打,兩個刑釋人員中年人,手裡提著一付重重的腳鐐跟在後面。

那躺在地上的醉漢一隻手在空中亂舞,一面指著那兩個提著腳鐐的人吼道:

「姓鄧的,你要我們一家人去死,我們也不想活,四十塊錢,四個人怎麼活?怎麼活?」

那混濁的吼聲十分凄涼!不知他姓甚名誰,因何事關到這裏來?兩個拿鐐的人在衛兵督促下,開始掰開他的兩腳,為他腳上上好抱箍后,便用二錘錘擊鉚釘。那聲音一下一下,響徹在這「節日」的上空。

「姓鄧的,我和你拼了,你今天不解決,老子就不回去,老子充其量一死!老子也活得不耐煩了,姓鄧的,我們一家大小今天就到你家裡來吃飯,老子一家餓死了,變餓死鬼還要找你。」

醉漢一個勁在吼,不過聲音越來越嘶啞。「四十塊錢怎麼活!怎麼活……」他沒有間斷的吼著,一直到兩腳的抱箍都上好了鉚釘,他仍坐在那裡,眨著慢慢清醒過來的醉眼不停地吼。

兩個就業人員,提著二錘準備離開,卻被衛兵喝住,打開了隔壁的那房門,命令兩人將他硬架著拖了進去,那沉沉的鐵鐐在三合土地面上,拖出了一束白色划痕,隨著一聲沉悶的倒地聲,隔壁的門上了鎖。

還沒等兩人走出院壩小門,就聽見,一連串咒罵和哭泣聲從隔壁屏發出來。並用那剛上好的腳鐐,一下下撞擊那木門,一直鬧到天黑。

天剛擦黑,老葉籃子里送來的飯菜比往常增加了一份,今天「過節」,三個碗里都裝得滿滿的,紅燒肉的香味非常誘人。我壓低了噪門問他下午關進來的人叫什麼名字?他只說了句:「高世清,場部蔬菜組的就業人員」,便不開腔了,我不便多問。

等他送完了飯,剛剛離開小院,那圍牆上的木門前又響起了一陣清脆的女人叫門聲。

「誰?」守門崗的小子端著衝鋒槍,在壩子角落的隱蔽處喊道。一個個子矮小的女人正提著個籃子,在小門門燈下站著敲門,門崗走了過去。

「你是誰,來這兒幹什麼?」

「怎麼不認識啦,我來替高世清送點過節的飯菜。」女的回答,語氣傲慢隨便,好像同那小夥子很熟。

「那裡的話,金幹事,管教科交待過,關在這裏的人任何人都不準私自接近,場部伙食團剛剛才給他們送過飯,不用你操心啦。」衛兵已經認出來人,用緩和的語氣拒絕著,然而女人沒有絲毫退卻的意思,繼續喊道:

「怎麼?獲得公民權的人,連家屬都不許接近?」語氣里含著明顯的抗議。

「不是那個意思,實在是我不敢違背規定,我們有負責人哪。」衛兵繼續地用解釋的口氣加以拒絕。

「這麼說,我就只好在這兒等啰」,女人放下手裡提的籃子,看來今天是非見不可了。兩人相持在木門的裡外兩側,沉默了一分鐘,女人終於發話:

「這樣吧!我也不為難你,就請你向管教科通報一聲,就說我給丈夫送過節飯來了。」哨兵進入旁邊的小屋裡打電話,五分鐘以後,昏暗的石梯坎最上方出現了一束 直射小門的電筒光,一個人影快步從上面走下來,直到距離小門大約只有五米的石坎上,用電筒直端端地射著守候在那裡的女人。

女人毫不示弱,昂起了頭,迎著這束挑釁的電筒光大聲吼道:「請你懂禮貌一點,用不著用電筒這麼射人,又不是不認識。」她早已認出來人便是鄧陽光,鄧陽光只好收起電筒,把它背在身後,左手叉在腰間,極不耐煩的發問:「你上這兒來幹什麼」?

「我來為丈夫送點吃的,明天是國慶節了,鄧科長,不可以么?」女人挑釁的口氣顯然令這位鄧科長感到難堪。

「你可以把送來的東西轉給衛兵,他們會按你的吩咐去做。」鄧揚光壓著自己心頭正在上冒的火。

「高世清是就業人員,按你們的政策是獲得公民權的人,他今天犯了什麼法,你們憑什麼把他弄到這裏來關起?就是逮捕也得出示逮捕證,得拿給我們看,你們什麼 手續都沒有,想把人抓起來就抓起來,這樣做,你自己也知道叫什麼?請你放明白,我們可不是一般的老百姓。」女人沒有示弱,她那進攻性的口氣,咄咄逼人,任 何人都會括目相看。

鄧揚光顯然被逼得惱羞成怒了,在他看來,這個女人是絕對沒有權力來指責政府的,他恐怕也從未受到過這種指責,便高聲的喝道:「金梅,我提醒你不要在這裏胡 鬧,這對你沒有好處」語氣盛氣凌人。然而今天這女人顯然已經發橫,其實她的丈夫已經說出來了,一個沒法活下去的家庭,一個被逼得走上絕路的人,沒有什麼可 怕的,何況是這位小小獄吏的威脅。於是她提高了噪門繼續回敬他:「你們做事總得按政策吧!逮捕證在那裡?就是逮捕了,我們家屬還有探親權。」看來,旗逢對 手針鋒相對了,不見到自己的丈夫,這女人是決不會罷休的。

營房裡的幾十名土兵,已全部集中在門邊。他們是些剛剛入伍的農民,還沒見到過這種好戲。小夥子在交頭接耳,對於雙方的吵架,信守中立。

鄧揚光此時已完全被對手激怒,命令道:「衛兵,把她弄走。」兩個哨兵,遲疑地把槍交給了其它人,跨出門去拖她。

不料,她敏捷地向右邊的石坎一個劍步,躍離開她擺飯盒的地方三公尺遠,然後一個騎馬椿招式站穩以後準備迎敵,口裡卻大聲喝道:「老娘幹革命穿黃馬掛的時 候,你們還在打橫捶呢?誰敢動手」?兩個年青小夥子立即退縮下來,鄧揚光見狀也開始軟了下來,想了想,朝那女人問道:「你要幹什麼」?「我不想幹什麼,無 非是給我丈夫送口過節的酒飯,就是我們一家人窮得沒飯吃要餓死,也讓我們夫妻吃頓團圓飯再去死!」

女人語氣里充滿了悲傷,在場的士兵們一片寂靜!鄧楊光無可奈何跨進了小門,走到院子里,將他們一個帶中尉軍銜的人拉到那放電話的房間里。不一會兒,那中尉軍官一個人走了出來,打開木門放那女人提著飯盒跨進了小院。

隔壁的房門打開了,女人提著飯盒走了進去。院子里的軍人們也漸漸散去,只有那軍官還立在隔壁的房門口。他的身後還圍著幾個好奇的年青人,他們想知道這一對患難夫婦何以會落到這個地步。

隔壁傳來了一股劣質酒的氣味,聽他倆叨叨的細語,偶爾還夾著一聲啼泣,我猜出他倆正對坐而飲!對坐而哭!一直到深夜十一點已過,女人才在那中尉軍官的勸說 下,收拾了飯盒怏怏離去,聽到那高世清用混濁的聲音在獨自低呤:「自送別,心難捨……憑讕袖拂揚花雪,溪又伴,山又遮,人去也……」

過了三天,高世清從隔壁放了出來,戴著那付腳鐐被兩名刑釋人員帶走。大約又過了十天,我的禁閉室,又關進來一個三十多歲姓張的就業人員。他一進來,我便詢問他何以被關到這裏面來?他直言不諱地告訴我:「想走。」

「上哪兒去?」

「去成都或重慶,離開這個鬼地方。」雖然我知道,在中國刑滿人員的社會地位同犯人並沒有多大區別。

毛澤東早在他的階級成份論中,將一切敢於同他「作對」的勢力,統統歸結為地、富、反、壞、右、五大類。隨著他建立的專制政權,這五大類還將繼續擴大,一遇 風吹草動,毛澤東心血來潮,五類份子便戴著帽子以各種莫須有的「罪名」被挨打、批鬥、遊街,成為嚇唬百姓而被殺的「雞」。

「就業」和「服刑」其區別僅僅在前者是可以蓄髮,選穿藍色服裝以外的衣服;後者光頭,藍服。前者每月廿元錢,自己花錢吃飯,後者用「集體伙食」。算下來前者去掉伙食以後剩餘的部份,與後者的零花錢也差不多。

此外前者在允許條件下可以結婚、安家、探親,後者則什麼也沒有。不過前者的工資如此低微拿什麼去結婚安家?同時就業毫無擇業自由,他們如果想自作主張,離開指定的勞動地點,便將受「逃跑」論處,抓回來與犯人「同罪」。

故而就業人員又稱為「勞改釋放犯」。官方簡稱為「勞動力」,這叫做:「把他們打倒在地,踏上一隻腳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中共就是靠樹立這麼一個被專政的對象,才鎮住了數億百姓。

這一次,姓張的小夥子正好與高世清「同案」,他們不僅在一個菜蔬隊服役,這次又組成了「逃跑集團」而被關壓起來。進小監以後,金梅還來看過他,並送來了一本《紅與黑》。

於是他便向我講述有關高世清的故事——他原是解放軍成都軍區戰旗文工團的一名少校軍樂指揮,因什麼革掉官職和軍銜,由成都軍事法庭判處了他三年徒刑,在那個年代是說不清的。

他的妻子金梅,原屬同他一個軍隊文工團的舞蹈演員,高世清被判刑後送勞改隊服刑。深深愛著他的金梅已有了孩子,便從部隊文工團複原轉業到了高世清所在勞改隊,成了一名幹事。那門衛的小青年稱她為金幹事便由此而來,按中共黨紀,金梅必須與高世清離婚,但遭到金梅拒絕。

高世清刑滿釋放后,金梅的公職也被革去,黨藉被開除,成為中共的又一「叛逆」,金梅身份也從幹部變為「勞改釋放犯」家屬。接著又生了一個孩子,從此以後, 高世清便成了四口之家的戶主。現在兩個孩子大的才八歲,小的才四歲。單憑著他每個月僅四十元的工資,要供四張嘴吃飯其艱難可想而知。

在當年,就業人員一般是沒有條件結婚安家的。

為了彌補家庭的不足,金梅包下了場部幹部們的衣服,靠為人浣衣,起早貪黑艱難渡日。不料,就業人員中新近增加了幾個家屬,也在替人洗衣服,金梅所包的衣服 便一天天減少,又禁止去其它地方謀生,一家人經常為子孩子而哭泣爭吵。不得已,幾次向場部提出困難補助均遭拒絕,理由是:「你的工資是就業人員最高的,有 的幹部也不過這點錢。」故而與場部屢次發生爭執。

在鄧揚光眼裡金梅是下濺墮落的女人,是革命隊伍中的異已份子。既然如此,也當自然的被當成了奴隸,劃成五類之列。高世清這一家,就是連孩子在內全家人都餓死了,也是死不足惜。

面對著啼飢號寒的孩子,實在無法再忍下去的高世清和金梅只好打溜的主意,可是還沒有跑成,計劃便泄露了,高世清一家受到了更嚴密的監視,連鹽源的縣城都不準去。

就在這種申請補助不給,請求他去不準,一家人靠那四十元一月的「勞改錢」,生活無法維持下去的情況下,十月一日前,他足足喝了一瓶用酒精兌成的白酒,帶著醉意藉著酒勁,獨自撞進了場部大樓,在通往場長辦公室的路上,搖搖晃晃的碰上鄧楊光。

鄧楊光嚴厲地訓斥他是裝瘋賣傻,無理取鬧。此時高世清酒勁發作心燒如焚,將一腔蓄了不知有多久的怒火,向這位「鄧大人」 燒去,指著他的鼻子罵他人面獸心,罵中國共產黨都是一夥不把人當人看的豺狼,還揚言國慶期間全家斷了炊,就要上他家去要飯吃,否則,就要和他拚命。

鄧楊光見勢不對,立即縮回辦公大樓里叫來四名衛兵,將他痛打一頓,然後便將他押到了這裏。

聽到這姓張的年青人講完高世清一家的這段故事,回想起十月一日前一天見到的情況,我不禁想到高世清和他的妻子金梅,算跟共產黨當了幾天啦啦隊的人,一經被一腳踢開掉進監獄中。照樣成了被剝奪得一無所有的奴隸。

三天後,那姓張的就業人員便被叫了出去,那高世清被帶走以後,也再沒有回到小監來!小監里又從新剩下了我和陳力兩人。

「國慶」過後,我便將我寫的第一篇,從牆角的耗子洞里傳給了陳力。他的語文底子比我好,傳給他看,一方面互通著彼此的觀點,一方面也含有請對方斧正的意 思,兩天後他將我寫的東西傳還給了我,並付上了一張紙條。在我的原稿上留下了多處記號,要我自己改正錯別字,並作文句上的修改。

字條上的大意寫道:「入獄多年所見所聞,使我們更加成熟。我相信獨裁者最終會受到歷史的懲罰。我們現在就在這裏作控訴的準備,等到天亮的時候向老百姓有一部原原本本毛澤東罪惡的記實,取名「獄中紀實」為好。

可惜,我們想盡了一切辦法,都沒有倖免牢獄中密如梳篦的搜查,獄中所寫的東西只好撕掉。

大約十月下旬一天,吃過早飯以後,給我們送報紙和「閱讀資料」、紙筆的年輕幹事,手裡拿著兩張套紅印刷的人民日報,又一次來到了小監中,他把報紙拿給我以後傳達鄧楊光的指示,要我們看后寫出心得體會交到管教科。

那報紙上印著紅色字體的巨幅標題:「原子彈爆炸在我國試驗成功」。那一天報紙滿篇是「全國人民熱烈歡呼」,通篇的「又一曲毛澤東思想的勝利凱歌」。在這一天沒有登載其它任何消息,中國可以餓死千萬老百姓,而不能沒有大規模殺人的原子彈。

我真不知道在餓殍遍野的中國,還有什麼前途。

此時,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還只能從自留地里巴望多收些蔬菜,過著「糠菜半年糧」的日子。中共決策層中直到現在還在唱著人民公社萬歲,說不準什麼時候又來一個政治運動,就連眼前這點吊命的慷菜也保不住了。

過了幾天,鄧揚光親自來到小監問我,對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的看法和體會寫好了沒有?這一次我乾脆拒絕了他,我告訴他,因為我無從下筆,所以沒有寫。心中想道,這麼一篇東西,對這個頭腦簡單的民族主義狂,能起什麼作用?我只能不寫。

又過了幾天,曾給我們送來報紙的那位年輕管教幹事,拿了一捲紙,第四次來到小院,衛兵打開了兩個小監房門,我倆被叫了出來,站在院壩裏面對著他,看他滿臉 嚴肅打開那紙卷,原來是一張划著兩處紅勾的,西昌中級人民法院的判決布告:兩名繼續進行反革活動的「死頑分子」被處以槍決。

他筆挺地站在那裡,好像在宣讀聖旨,那時正逢中午,我們在風中足足站了半個小時,被風吹得全身冰涼,心中明白這是當局對我們的警告。

宣讀完畢,他又發給了我們白紙,要我們寫出兩個月反省的小結,我最後仍決定「交白卷」。

風季已經到來,每到中午以後,呼嘯的西北風掠過互背,令人心寒也心煩。尤其是監舍木門與地隔著兩厘米寬的縫,掠地而起的干風一股股地從那裡把院里的泥沙括了進來。

有一天趁送飯之際,我向開門的衛兵說這個難處,那衛兵倒頂和善,好像是一個剛從學校畢業的學生,當即找來了兩件破軍衣,要我用來塞在那縫中,這麼做,風沙倒是鑽不進來,就是屋裡變得更黑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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