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1年10月16日訊】【編者的話】夾邊溝,是甘肅酒泉縣一關押右派犯人的勞改教農場。從1957年10月開始,那裡羈押了近三千名右派分子。1961年10月,上邊「糾正」了甘肅省委的「左傾錯誤」,並開始遣返右派犯人,此時倖存者還不到一半。作者楊顯惠歷時五年,採訪了一百多位當事人,終於完成了《夾邊溝記事》,使塵封四十多年的歷史真相大白于天下。
《夾邊溝記事》連載 一號病房(八)
天明之前,陳毓明在馬紮上坐著迷瞪著了。迷瞪了不知多長時間,一個病號把他叫醒了,說是解手。他把便盆拿到鋪前放下,病號就從鋪上挪過來蹲在便盆上邊。幾分鐘后病號又回鋪上躺下,他端起便盆往外走,並且捎帶著提上一隻尿桶。這間房子是裡外間,外間沒有窗戶,只有門板縫裡透進來幾束光線,無法判斷幾點鐘了。再說,掛在牆上的風燈還散發著淡淡的黃暈。但是一拉開房門,他立即就知道快到九點鐘了,因為太陽已經從祁連山腳下的戈壁灘上升起一房高了。
門口橫著兩具屍體,那是夜裡他和艾學榮抬出來扔下的。他繞開屍體往前走了十幾步,把糞便潑了,接著又倒尿桶。倒完尿桶直起腰來,他面朝東方的天空站了幾分鐘。他很是驚奇,來明水農場已近兩月,似乎沒看見過明水農場冬天的太陽竟然有這麼亮。它雖然沒有多少熱量,照在身上涼颼颼的,但它把河西走廊的天空照得亮堂堂的。祁連山呀,戈壁灘呀,白草萋萋的荒灘呀,全都籠罩在無邊無垠驚心動魄的玫瑰色霞光里。
他轉身往回走的時候還朝著北方的河壩和山水溝看了幾眼,山水溝像是大地的裂隙,彎曲著延伸到河壩的沙棗林。沙棗林、沙棗林北邊的鳴沙窩和更遠處的地平線上晨霧瀰漫,晨霧也被霞光染紅了,像是他的眼前掛了一塊遮天蔽地的玫瑰色紗簾,朦朦朧朧絢麗至極。
他一推開房門,陽光又撲在地鋪上,把門口睡的人和他們骯髒的被褥都照亮了。他咳嗽了一聲,清一清嗓子喊,起床了,起床了,太陽升起來啦!
有幾個人坐起來了,但大部分還不動彈。於是他沒有關門。故意叫陽光把房子照亮,接著喊,喂,你們還不起呀,太陽都一房高了。這麼好的太陽,你們看呀!
又有幾個人坐起來穿衣裳了,他們都往門口看。有的人說:
還真是的,今天的太陽格外亮。
該起了該起了,太陽鑽進被窩來了。
但有個聲音卻說,你把門快關上吧。你把涼風放進來了,要凍死我們嗎?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後面,但那不是我們的太陽。
陳毓明怔了一下。說話的是睡在房子中間的張繼信,永登縣某中學的校長,一個病得走不了路的人。陳毓明說他,怎麼不是我們的太陽?太陽是最公正的東西,它照在別人身上也照在我們的身上。
張繼信又說,你的話一半對一半不對,太陽是最公正的東西,照別人也照我們,可是它照在我們身上的日子不長了。
又一個人附和說,張老師說得對,那不是我們的太陽,我們要睡覺了。
陳毓明聽出來了,張繼信和那個人的話是別有意味的,但這時兩個炊事員提著飯桶送飯來了,他便改變了話題:快把你們的飯碗準備好吧,不管誰的太陽不誰的太陽,吃飯要緊。
病號們明顯地加快了穿衣裳的動作,從鋪上爬起,用他們臟污的手拿起枕頭旁放著的飯盆圍住了炊事員。裡屋的病號們也走出來了。一陣忙亂之後,各自端著飯盆回到鋪上去。那些走不成路和卧床不起的病號也都把飯盆擺在枕頭邊上了。陳毓明拿過他們的飯盆打飯,再一個一個遞到他們手裡,或者放在他們的枕頭上。他們有的坐在被窩裡喝糊糊,有的在被窩裡趴著吃。病房裡響起一片稀溜稀溜的喝湯聲。
有些病號幾口就把麵糊糊喝完了,有些卻挪到門口的爐子旁邊,把飯盆放在火上溫著,一口一口慢慢喝,充分咀嚼。還有人把飯盆再添些水,把撿來的爛菜葉子、干樹葉子或者草籽加進去,煮成滿滿的一盆喝下去,把肚子喝得脹脹的。
早在五九年的春天,所有的人都用兒童洗臉盆當飯碗了。炊事員們從飯缸里用一個馬勺打飯,馬勺從飯缸到飯碗的運行過程中往外溢出來一些湯水,右派們很心痛,就都把飯碗換成了洗臉盆,以減少損失。
喝完了豌豆面的糊糊,有些人把盆舉得高高的伸出舌頭把沾在壁上的糊糊舔凈;有的人倒上開水涮呀涮呀,然後喝下去。糧食是寶貴的,一點兒也不能浪費。
喝下半盆燙嘴的豆麵糊糊,人們的身體都發熱了,有的人臉上還滲出汗來,這時就都躺倒睡了。有的人瞪著眼睛看房頂的椽子、被煙熏黑了的芨芨草席。有的人發出輕輕的鼾聲。
陳毓明喝完了糊糊就開始清理昨天夜裡死去的兩個病號的遺物,逐一登記,然後送到管教股去。回來后他看見病號們都睡著了,就也坐在爐子旁的馬紮上打盹。
陳毓明是一號病房的護理員。
夾邊溝農場的右派們奉命遷徙到高台縣的明水鄉后就陷入絕境,沒糧食吃,沒房子住,沒有煤燒,寒冬又急遽降臨。到了 11月中旬,人員的死亡就進入不可遏止的狀況。農場領導慌了手腳:儘管他們多次向地委彙報情況嚴峻、請求援助的行動遭到嚴厲的訓斥——地委書記說,死幾個犯人怕什麼,搞社會主義哪有不死人的,你們的尻子鬆了嗎!——但他們知道,人死光了也不好向上級交待。無可奈何的情況下,他們把兩條山水溝里的地窩子騰七八間出來,闢為臨時病房,把餓倒凍倒和病倒的二百多名右派收容進來,加強護理,竭力減少死亡。
一號病房是明水農場最好的病房。它有兩間房子,一間是明水鄉農民種撞田[1]臨時居住的干打壘平房,有裡外屋,裡屋有個窗戶,外屋是門,門窗都朝南。這間房子正好建在山水溝初始的台地上,后牆靠近山水溝;在他的背後倚著山水溝的溝坎有間地窩子,是一號病房的另一間病室 ——北房。高台縣冬季的西北風很大,為了避免風從山水溝直接灌進地窩子,北房的門朝著東方。南房和北房各住十八九名病號,共計三十八個人。
病房和作為宿舍的窯洞相比真是幸福多了。病房裡有爐子,有煤燒,還派了健壯的右派做護理員,伺候病號吃飯喝水和解手,遇到病號生命垂危的情況,護理員馬上就叫醫生來搶救。一言以蔽之,護理是無微不至的,不叫病號做任何費力費神的事。
病房闢建之初,基建大隊的嚴隊長指定陳毓明做南房的護理員,指定一名蘭州醫學院的名叫艾學榮的學生做北房的護理員,可是場長劉振宇檢查的時候說他:你叫個娃娃看一間病房能行嗎?毛手毛腳的,他連自己都管不住。嚴隊長回答,那怎麼辦,就他身體還好一些,能跑能走,其他人連路都走不動了。劉振宇沉思一下說,那就這樣辦吧,一號病房和二號病房合起來叫一號病房,叫老陳當護理員,那娃娃給老陳當個助手。當時陳毓明就在旁邊站著,劉振宇把臉轉向他問,老陳,你看這樣行不行?
陳毓明從心裏就不同意這樣,他知道,醫學院的那個學生愛跑愛串,靠不住,但他卻沒法拒絕劉振宇的提議,因為劉振宇一直很照顧他,全農場的勞教分子只有他和夏普、官錦文享受這樣高的待遇:老陳,老夏,老官。夏普和他來自同一個單位,是省勞改局野外勘測大隊的工程師;官錦文是西北軍區的幹部,老紅軍,延安時期就是彭德懷司令部的警衛團參謀長。他勉強地答應了一聲:嗯。劉振宇看出他的勉強來了,但卻說,好,那就這樣定下。老陳,你和那娃娃兩個人把兩間房子的病號伺候好。你就多辛苦些,多操些心,沒辦法,現在是困難時期。
陳毓明根本就沒法睡著,他剛剛迷迷糊糊閉上眼睛,有人就喊了:陳隊長,我要喝點水。他就拿了水壺給那位病號倒水。倒完開水剛坐下,又有人說解手,他就又去拿便盆,然後又往外倒糞便。撒尿的人,用不著他伺候的:順著走道放了兩三個尿桶,病號們把尿尿在罐頭盒或者茶缸子里,然後伸長胳膊倒進尿桶里。一天倒幾次尿桶。
他還不斷地捅爐子,添煤,還去伙房提了一趟開水。
大約是三四點鐘的時候,有人又叫他了:陳隊長,陳隊長,你醒著沒有?
他抬起頭來問。是張老師嗎?你是要解手嗎?
張繼信說,我不解手,我剛尿泡尿。我是看你那麼坐著睡不好覺,——你晚上睡不成覺,白天就那麼坐著——不把你熬壞了嗎?你把你的行李拿過來鋪到這裏,踏踏實實地睡一覺,晚上也好熬夜嘛。
陳毓明回答,不行呀,一會兒就又送病號來了。掩埋組的馬車也快拉人來了。我還得出去。
張繼信說,他們拉他的人去,你出去幹什麼?
陳毓明說,每個人的身上要掛個紙牌牌,寫上名字,登記個號碼。
張繼信說,掛牌牌是他們的事,你管那做啥?你睡你的唄。你不是把名字報上去了嗎?
陳毓明說,掛牌牌是他們的事,可他們知道哪個人叫啥名字呀,得叫我指認清楚。
張繼信說,你睡吧,他們來了我給他們說。
陳毓明說,你又走不動。
張繼信說,我走不動還說不動嗎?昨晚上不就抬出去了兩個人嗎,一個長一個矮,一個是分頭,一個是光頭……
陳毓明說,不用了,你快睡吧,我還是等一會兒,就要送病號來了。空出來的位置能叫空著嗎?
張繼信說他:你真不睡呀?不睡我就睡了。我已經坐一會兒了,尻蛋子上的肉乾了,痛得坐不住。
張繼信呻喚著拽著從椽子上垂下來的一根繩子慢慢地躺下了。
張繼信是個非常自覺的人,不到萬不得已從不麻煩人的。他翻個身或者坐起來倒尿都很是吃力,為了不麻煩人,他在進病房的第二天就叫陳毓明把一根行李繩拴在椽子上,自己拽著繩子坐起或者睡下。此刻陳毓明心裏很是感動,便問了一聲,張老師,要不要我給你端些開水?張繼信說,不要,我不渴,喝得多了尿多,總要起來。但陳毓明還是提著水壺走過去了,給張繼信枕頭旁的茶缸子里倒了水。他說,尿多怕啥,尿憋了你就叫我,我給你倒。張繼信說,那哪行呀,解大便叫你伺候著就心裏過意不去,還能叫你倒尿嗎?陳毓明說,沒什麼,倒尿也沒什麼,這是我的職責呀。
陳毓明又回到馬紮上坐下,但他的眼光越過幾個病號看著張繼信發怔。
張繼信是這間病房開張的第一天他從山水溝的窯洞里背到病房來的。張繼信不是他隊里的人,以前他也不知道這個人。他認識他,是從嘉峪關積肥回到夾邊溝的那幾天,有一次上廁所,他看見一個身材瘦削麵如土色的人解手,身體靠在牆壁上,兩腿往前分開站著,排泄物——稀湯子—— 順著大腿流進棉褲里。他驚呆了。他還沒見過這樣解手的人。後來那人撿起土塊擦腿上的排泄物,提褲子。他看著那人提褲子都很費力,連繫上褲腰帶的力氣都沒有,便幫著那人提上褲子繫上了腰帶。他問了一句:你怎麼這樣解手?那人說蹲下去就站不起來,不敢蹲。後來他問過別人,有個站著解手的人叫啥名字,有人告訴他,那人叫張繼信。別人還告訴他,張繼信什麼病也沒有,就是前兩年累垮了,餓垮了。他是想要領導給他摘掉右派帽子,勞動時拚命。後來到了明水農場陳毓明還見過一次張繼信在路上四肢著地爬著去草灘上捋草籽。他穿著棉褲手上套著棉手套往前爬。他的褲子在膝蓋那兒露出了棉花,手套上沾滿了泥土。看得出來,他的身體更虛弱了,已經沒有站著行走的能力了。這兩件事在他的腦子裡印象太深,所以劉振宇指定他當護理員的當天,他擅自做主跑到張繼信的窯洞里把他背到病房來了。背張繼信的那天他非常心酸,一個四十多歲的人輕得像個孩子,背在身上如同掮著一堆羽毛。他在心裏想,這個人再活不了幾天了。但是事情就這麼奇怪,和張繼信同時進病房的人死去一半還要多了,他卻還是活著。
這簡直是個謎!他家裡並沒有人來看望他,也沒有人郵寄什麼食品給他。
一陣咚咚的腳步聲響,門板「咣」的一聲開了。嚴隊長進來了,身後還跟著幾個人。嚴隊長問他:老陳,一號病房昨天夜裡又死了兩個人,對嗎?他回答三個,這間房兩個,北房一個。嚴隊長說,我問的就是這間房。他回答這間房兩個。嚴隊長說,我給你又送了三個人來,一個安頓在北房了,這兩個你看怎麼安排?陳毓明問誰呀?嚴隊長回答,藺為軒。
【作者簡介】 楊顯惠,1946年出生於蘭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居天津。1965年由蘭州二中上山下鄉赴甘肅省生產建設兵團安西縣小宛農場。 1971年入甘肅師範大學數學系讀書。 1975年在甘肅省家墾局酒泉農墾中學做教師。 1981年入天津作家協會專職寫作至今。主要作品收入《這一片大海灘》、《定西孤兒院紀事》等書。曾獲全國短篇小說獎、中國小說學會獎、《上海文學》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