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衛方:突然讓我有一種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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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1年7月13日訊】2010年12月下旬,大概是21日吧,北京大學法學院的賀衛方教授來中山大學講學,我有幸和他一起看了北京獨立紀錄片導演何楊的作品《赫索格的日子》——以福建三網民案的當事人之一游精佑的經歷為線索,講述了三網民案的起因、媒體再現以及網友如何在現場聲援三網民的故事。我因此也有機會向他請教對這部片子的觀感。

今天我整理出賀衛方教授的觀后感,希望目前正在審閱王荔蕻涉嫌「聚眾擾亂交通秩序」案卷的有關部門,能夠參考賀衛方教授的意見,重新評價王荔蕻到福州聲援三網友這一行為的起因,並作出你們經得起歷史檢驗的決定。敦請檢察官們如賀衛方教授所提到的「視法律為生命」,不要讓已經結案的福建三網民案繼續發酵,演變出新的冤案。

艾曉明

2011年7月11日 王荔蕻失去自由第113天

我看了這個紀錄片,覺得特別感動,內心獲得了比較大的震撼。因為福建三網友這個事件,坦率地說,我雖然研究法律、研究司法制度;但是這些年,對於這樣一個事件,沒有多少關注。沒有關注的理由其實挺奇怪的,就是自己不想事事關注,值得關注的事情太多。

這次是第一次看到了,比方說發生在馬尾區法院門口這樣一種規模很大的抗議活動、警察的那樣一種麻木、帶有幾分尷尬的面孔,還有那些勇士們,包括許多參与維權的朋友們,他們非常理性堅韌的抗爭。我覺得這個片子真的是,就像艾曉明教授剛才講的,應該讓每一個學法律的學生,認真地去看一看。我想我也會轉送一下給我的同事,給學生們放一下。

當然從專業的角度來說,我首先關注的是,我們的法院如何淪落為今天的這樣一個狀態,他們變成了一種赤裸裸的專制的打手。他們在法庭上,比方說,限制律師的作用的空間,明顯地在證據方面作偽,明顯地在法律解釋方面,把根本不構成誹謗或者誣陷罪的行為,赤裸裸地判成這樣一種罪。

為什麼會淪落到這一步?我覺得,二十年來司法改革,大家一直推動的一個目標是:如何建構一個公正的司法體系。那麼公正的前提離不開,一個是高度的職業化,他們非常專業,他們視法律如生命;他們絕對不會去踐踏自己安身立命之本的法律。他們在法律解釋方面,要解釋一條法律,必須要遵守相關的解釋的規則;不可以把此罪和彼罪之間的界限模糊,人為地去模糊。他們要尊重律師,法官和檢察官,要形成一個——我們叫法律職業共同體。大家的目標是正義,通過法律,通過公正的司法來維護正義。

現在為什麼會……不僅僅是這個案件,甚至可以說包括所有受到重大關注的這些年的案件,比方說楊佳案,比方說鄧玉嬌案,還有孫偉銘案,還有其他的這些年來發生的,只要受到海內外強烈關注的案件,最後司法都偏離公正的軌道;甚至是在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偏離的情況下,公然地、悍然地去踐踏法治。我想起了,還有包括李庄案。那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司法公正還有第二個非常重要的前提,司法的獨立性,確實是值得我們去反思的。沒有了這種具有獨立性的司法體系,所有的司法體系、法院、檢察院,甚至律師,本地的律師,都被地方的黨政所控制。而地方發生了這樣的案件的時候,比如說嚴曉玲的案件,這個案件如果能夠通過更加公開透明的司法方式,把相關的證據擺出來,為什麼會發生比方說子宮被切除這樣的事情?當時前因後果情況到底是怎樣的?那麼需要追究誰的責任,究竟是誰的責任。

如果嚴曉玲遭到了輪姦,那麼三網民不僅不會受到法律的制裁,而且甚至可以將他們作為英雄來加以表彰。因為他們揭露了一些本來沒有被揭發的犯罪,真正的犯罪分子也會得到應有的懲罰。但是現在的情況,我們整個地方權力,如果發生了一個錯誤,這個錯誤也許是,可能足以證明我們地方的執法部門,比如說警察部門他們是違反法律,警察部門違反法律變成了地方政府的面子,地方政府的黨委他們傾向於把這樣的事情給平息掉;平息掉就意味著必須要通過法院判決來證明這個事情不存在,而反過來要證明那些揭發這個事實真相的人,他們是犯罪分子。所以說結果變成了一種,完全是顛倒是非。但是這樣的顛倒是非,你可以看到,過去,我們知道目前的體制上,沒有辦法把地方官員試圖一手遮天的事情把它捅出一個洞來。

你怎麼看待這個裡面攝影機的角色和記錄的作用?

我覺得當然非常重要,我想這樣一種記錄,甚至隱秘的拍攝這種過程,不僅僅是記錄了這個事件的前因後果,其實這個鏡頭也在說話。它也在告訴我們,我們的制度在發生一種非常詭異的退化或者墮落。這個制度也許開始的時候還是有理想的,例如早期的那些革命者、仁人志士們。他們可能夢想的社會主義制度是人間天堂,他們要解決舊制度下的種種弊端。但是經過六十年這樣歷史的經歷,我們實實在在感覺到這樣一種制度,內在的一種邪惡的本質。或者說,社會主義本身這樣一種學說,也許可以用的一句話叫:以君子始,以小人終。最大的問題它還是一種假定,這種假定是說,它可以改造人性,它可以改造歷史,這是說人性的歷史,人類的歷史。它可以消除從前一直存在的政府與人民之間在利益方面的經常性的對立,而為了解決這種對立必須設置的獨立的司法制度。所有這些東西它都覺得這是沒有必要的,因為我們是代表最廣大人民根本利益的政府,我們這個政府它能夠發現真理,並且是惟一的真理的發現者和宣布者。它把你的房子拆了你感覺到受傷害,不要緊;因為這是代表你的根本利益,你自己對你的根本利益,其實你並不了解。

那麼這樣的一種政治邏輯之下,所有的司法獨立,所有的民間社會的發育,所有的人民對政府的抗議,都變得沒有必要。直到今天,我們的政治缺乏彈性,我們在發生了人民抗議政府的時候,它一定會最後以鎮壓而告終;極少的最後說會變成一種妥協,很少有妥協。我相信這些年來,我們記得鎮壓的例子比妥協的例子要多得多。沒有妥協意味著政治缺乏彈性,意識形態缺乏彈性,掌權的過程中它不會真正地承認錯誤。這也是為什麼1957年反右依然會被堅持說沒錯,它只是擴大化。文化大革命的反思根本沒有進行,就草草了事。仍然維持著最嚴重的、最大的文化革命的罪魁禍首,它仍然保持著國民的崇拜對象這樣一個狀態。所以我想,這樣一個鏡頭所展現出來的不僅僅是事件,而且也展現了我們今天的困境,是不是也包括了某種出路?

我特別感動的……看這個片子,我最感動的是,就是最後,游精佑先生和他的母親的一段對話。我想一開始的時候母與子兩人在教堂里,最後是母與子在家裡面,好像是在家裡面。母親開始的時候滿臉是擔憂的,她認為,雖然她的兒子已經出來了,但是他們今後會不會不斷地去傷害他們?如果發生這種傷害怎麼辦?我發現游精佑先生他講的道理非常有意思。我一直關注這個片子的主角,他其實對人性的一種理解——無論是通過閱讀還是他自己的個人經歷,他對人性的理解其實是並不樂觀的。

他認為人性中間都有邪惡的部分,再好的制度也只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多多少少做一點抑制,這是他中間所說過的話。那麼最後他不斷地像他母親解釋,他為什麼一定要堅持去做某些事情,堅持去說某些話。他在解釋法庭中間所發生的事件,法庭中不讓律師說話、壓制律師的情況。然後他說,我們依著我們的信仰,不會因為他們傷害了我們去報復他們。但是必須通過我們的行為,我們要告訴他,你們做的是錯的,你們一定要知道你們正在做錯事。

我覺得,這個片子給我的感覺,最後有一種,想去探索中國演變的道路。這種演變的道路,可能包括市民社會的發育,包括人民的抗爭,有組織化的抗爭,都非常非常重要。但這種有組織化,現在看起來,通過網路的形式,已經有一個相當好的勢頭;但是畢竟結社自由沒有開展起來。大家知道,任何這樣一種組織化的政治力量,必須要有一種常態的經費的支持;但是如果你沒有結社自由的話,你就沒有辦法獲得一種持久的資源和持久的行動綱領等等。

當然也包括我們想象的資本家階層的一種興起,包括利益的分化帶來的衝突和妥協。我想大學的自治…… 都是我們這些年在追求的一個方向。但是仍然需要注意的可能是,這樣一種中國社會轉型期間信仰層面的東西:人的意識,超越於我們經驗世界更多的一種觀念,或者說一種信仰,它的意義到底在哪兒。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就是因為三網友案它是從視頻開始的,我們看到的片子是以視頻告終的。為什麼拍攝視頻會成為一種罪呢?

實際上,我想福建的有關部門必須要治這三個人的罪是因為,如果單純的一個嚴曉玲的母親,她是沒有辦法把這個事件擴大為一個公共事件,讓更多的人知道。游精佑,還有他們幾位三網友最重要的一個工作就是,把嚴曉玲母親的一段口述、她的疑惑展現出來了;並且受到其他媒體的關注。我想福建馬尾區法院其實應該追加一些被告人這個案件中間,比如說成都電視台應該作為被告人,因為成都電視台完全用正面的方式使這個事件得到了更多的了解。顯然他們的力量達不到,他們跨省追捕的力量不夠,他們於是只好抓住這三個人,想方設法一定要治他們的罪。

治他們的罪其實是一種背書,治了他們的罪意味著公安部門在處理嚴曉玲被輪姦死亡這個事件方面所有的過錯都一筆勾銷。這個實際上是赤裸裸地為了一己之利,來去掩飾錯誤,來去打壓所有的揭露者這樣一種行為。這樣一個視頻在網路上傳播,我不知道影響有多大。但是的確,如果沒有這三個網友的協助的話,可能這個事件也就是跟中國千千萬萬的冤屈一樣,也就銷聲匿跡了;過一段時間就波瀾不驚了。

這也提醒我們:今後是不是應該有一個專業化的視頻網站?能夠把所有的大家覺得有問題的,有一些專業的團隊,幫助協作,去製作,然後這些事情都能夠展現出來。我相信,一個社會最怕的是民怨沸騰,最怕的是普遍的冤屈得不到糾正。蒲松齡所說的:覆盆之下多沉冤,冤屈都慢慢地沉,但實際上沉下去並不會消失掉,真正地消失掉。人民的仇恨在積累的過程中間,最後會發展成為一場熊熊烈火,把整個國家給燒掉。

我覺得如果是一個負責任的政府,真正的是像標榜的那樣為人民服務的政府,就不應該人為地掩飾所有這些東西;而應該更多地創造條件,讓網路,讓所有的……這些年我發現許多朋友熱衷於做紀錄片,要把這些人,給他們一些特殊的津貼;讓他們有更好的工作條件,能夠更好地去揭露發生在底層社會的種種冤屈。讓這個社會能夠變成一個——真正像我們在這裏面看到民眾的抗議標語那樣——「公平正義比太陽還要光輝」的一種存在。這個不是一句空話,而是實實在在的,我們通過相關的制度建設來落實的。

那您剛剛從福建馬尾法院門前各地趕來的推友、網友的聲援中,您看到了什麼在您沒看這個片子之前的新的信息?

我想首先是網路在今天所具有的巨大的凝聚力,新技術、包括在廣州發生的保衛粵語事件,包括福建廈門的散步事件等等吧。我覺得這些都是使得,在一個虛擬空間里,大家可以有更多的互動,可以溝通;可以在某一個時刻,大家一起為一個目標去發出自己的聲音。這一點我自己其實不是特別理解,儘管從一些平面媒體里也有看到一些報道。但是今天第一次那麼生動地看到那些人,而且那些人一點都不擔心自己被拍下來,被進一步追究或者迫害。我覺得他們的勇氣給了我非常大的感動。

第二個感受特彆強烈的,我覺得是視覺的這樣一種衝擊力。一個標榜人民法院、人民警察,跟人民之間這樣一種最直接的對抗。我們當然過去也看到過1976年四?五抗議那樣,照片,1989年的人民對政府的抗議,也看到。我自己過去知道,那樣一種抗議,過去的抗議實際上都是在假定,我們可以通過一些層次溫和的目標來實現更高的目標,比方說89年其實反腐敗是非常重要的、當時一個流行的說法:打倒官倒,抗議官倒。並不是一開始就追求民主。甚至他們希望有一種…… 我相信當時處理、應對得當的話,其實那個東西很容易化解的。如果趙紫陽能夠早點跟大家對話,等等吧。

我覺得剛才這段雙方對峙的場景,突然讓我有一種驚醒,我覺得雙方都知道,大家可能要分道揚鑣了。對於抗議者來說,他們內心裡面可能也不覺得,他抗議這樣一個基層法院的做法,最後可以得到一個最高層次的回應;大家能夠獲得一個共同的目標。大家內心裡面感覺到,就像,可能某些時候婚姻關係走到一個程度的時候,突然有個時刻大家覺得,可能分手是必然的了。這個時候選擇可能只有離婚了。我自己感覺,有一種很悲的感覺,就是說這個政府真的是走到了另外一面。這東西到底意味著什麼?我想最近發生的一系列對於,包括非常溫和的,像茅于軾先生,很溫和地要出國,都被限制出境這樣一種做法,是不是意味著大家真的是不在一塊過了,不行了。那我們怎麼走出這樣一種困境,這將是,無論是中共的新的領導人,還是更多的中國的國民,面臨的一個大挑戰。

備註:艾曉明根據錄音整理,未經賀衛方教授審閱。如有誤漏,責任在整理者。

文章來源:《參與》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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