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瑞:傾聽達賴喇嘛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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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朱瑞博客

在一個“憶苦思甜”大會上,我第一次聽到達賴喇嘛尊者的名字。作為“比中世紀還要黑暗的西藏農奴制的代表”,尊者被指責為剝人皮,削人骨的妖魔。為了讓大家都體驗到新社會的甜,大會上,每個人必須吃舊社會農奴們的苦飯。否則,被認為不熱愛社會主義祖國。而我,不僅熱愛我的祖國,還願意為它獻出一切,直至生命,像黃繼光,董存瑞,邱少雲那樣。就吃了,人們都說黃連苦,那個飯,如果也叫飯的話,比黃連還要苦。回到家裏,我又漱口又刷牙,還是一陣接一陣地噁心。吃那種東西,毫無疑問是對生命的摧殘。就可憐起在遙遠的西藏高原,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的農奴們。

後來,我有幸讀了一些外國人和藏人自己寫的關於西藏的書,還走訪了西藏的大部分地區,接觸了幾乎各階層的藏人,才知道那片高原曾是歌聲如縷,自成一體的佛國!才走出了那個謊言:西藏其實沒有農奴和農奴主。查爾斯• 貝爾在《十三世達賴喇嘛傳》中寫道:“籠統而言,他們是:農民,牧人,貴族,僧,尼,商人,隱士和香客。” 同時,我向一些藏人打聽了過去“農奴們”吃的“苦飯”,大家都很迷惑,說,除了糌粑和各種肉類,奶酪以外,他們世世代代恐怕連夢裡也沒見過我說的那種苦飯。看來,做那種飯的人,可以當之無愧地領取專利了。事實上,藏人從沒有像宣傳的那麼淒慘,倒是我們中國人自己,從1959年到1961年間,就餓死了 3000多萬!

六十年來,明鑒的中國人早已開始拒絕中共一面之詞的煽動,而被遮蔽、阻隔了五十年的尊者的聲音,是大家尤為渴望的,包括我在內。經常地,我在羅布爾卡的達旦明久頗章裡流連,看著壁畫上的尊者,還有尊者的家人及噶廈的成員們,多麼希望他們能真正地出現,在自己的房間裡,自己的土地上,親口地說一點甚麼,哪怕僅僅一句。可是,奇蹟從沒有出現。只有一回,一位藏人悄悄地把收音機送到我的耳邊:“快聽,嘉瓦仁波切講話!”可是,除了“斯斯”的干擾聲,我甚麼也沒聽到。

移居到了加拿大,有機會在美國的維斯康辛傾聽了尊者的佛學講座。這是自從1997年我第一次看見西藏以來,夢寐了十一年的聲音,也是中國人在五十年前,就該聽到的聲音,而至今仍然被粗暴禁止的聲音。

走出芝加哥機場時,又濕又悶的熱氣扑面而來,這是一種異鄉的氣味。我深深地呼吸著,竟有種重歸故里的激動。我的前方是維斯康辛洲的麥迪遜,在那裏,我將見到一位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一座人類精神的珠穆朗瑪。

維斯康辛大學的旅館裡,我的左鄰右居都是藏人,甚至連上下樓也住著藏人和對西藏文化情有獨鍾的歐美學者。就是在大街上也不時地有穿著紅色袈裟的僧人,尼姑,以及穿著藏服的男女擦肩而過。麥迪遜,這座美國小城,轉眼之間,差不多成了西藏文化中心。安多語,拉薩語,康巴語,此起彼伏,我這個漢人,成了名副其實的少數民族。大家看著我,先是一驚,而後是微笑,連眼睛都在笑。

麥迪遜實在太美了。順著每一條街道望去,都是近在咫尺的湖水。湖面一望無際,像海。幾只白色的小船安靜地搖曳著。我和藏人朋友們在一家墨西哥餐館吃過晚飯,便向湖邊走去。天空裡,出現了一縷又一縷的淺紅色,淺紅色又漸漸地濃郁起來,成了盛開的晚霞。三三兩兩的年輕人坐在椅子上,石階上說著,笑著,或是靜靜地望著湖水。還有一群一夥的學生站在水邊,唱歌,跳舞,吃燒烤。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個性的光芒。

“美國真是一片自由的國土啊。”我感嘆著。

“加拿大呢?”朋友問。

“當然也自由了,自由得冬天裡可以穿乳罩,夏天裡穿棉襖沒人驚訝。”

“你是說個性被尊重?”

“個性聖神不可侵犯。”

就這樣悠閑地走著,說著。螢火虫飛來飛去,像光,也像火。沒人傷害,也沒有人想去傷害另一些生命。一位叫德欽的老人講起了自己的故事,她出生在不丹和西藏的邊界。尊者嘉瓦仁波切流亡印度後,她和父母,哥哥逃到了不丹。可是,父親和哥哥為了取回剩下的財物,返回家鄉後,再也沒有出來。多年以後,德欽的丈夫,為了達蘭薩拉孤兒院的兒童,一天之內獻出了兩個500CC的血,倒下了,再也沒有起來。另一位藏人叫強巴卓瑪,1959年,出生在流亡印度的途中,父母雙亡,她在孤兒院長大……我遇到的每一位藏人,差不多都是一部苦難史。

風,清新而涼爽起來。

“天氣變了,這麼完美,不冷也不熱。”我說。

“每次都是這樣,”一位年輕的西藏女人接過了話,“只要嘉瓦仁波切一來,準是風和日麗。”

遠遠望去,除了車還是車。各種各樣的車,擠滿了麥迪遜聯通能源中心體育館前面的停車場,連四周的草坪上都停著車。車場門前,非同尋常地出現了維護秩序和引導車輛的工作人員。儘管體育館的五、六個大門都已打開,入場的隊伍還在延伸,延伸……。藏人都穿著傳統服裝,鮮艷地從四面八方趕來。扎西得勒!扎西得勒!人們相互問候,這一時刻,苦難已被幸福取代了。

我的坐位在三十幾排,能清晰地看見演講臺上放著黃色的大椅子。

觀眾突然安靜了,站了起來,有的磕起了長頭。達賴喇嘛尊者來了:一個穿著紅色袈裟的普通僧人,一位被褻瀆,批判了半個世紀之久,仍然讓人鼻子發酸的人,謙和地彎著腰,雙手合十,向各個方位的人們表達謝意。示意人們坐下,可是,沒有人坐下,直到他坐在了那個黃色的大椅子上。

他盤坐在那個黃色的椅子上,渾厚有力的聲音,像喜馬拉雅綿綿而來。

他談到了不同的文化背景產生了不同的宗教。他說,幾乎每一種宗教,都以慈悲,關懷,寬容,自律開始,當然,又有其不同。西藏高原,正適合西藏文化的產生和存在,作為藏人,保持和延續自己的傳統文化是首要責任。尊者幽默地提到年輕人染頭髮適合於西方文化,而藏人有藏人的文化,丟失自己的文化,是非常危險的,是在任自己的民族消失和淹沒,這也是人類的損失。西藏文化的精華是佛教,佛教的教義,就是利他,幫助他人,通過悲心,慈愛,建立內在的和平。

在回答聽眾問題的時候,尊者尤其談到了漢族是一個古老的民族,有著許多優良的傳統,藏漢之間應該和諧相處。

臺上出現了一個金色的彫花靠背講經座,經座前面的彩緞上,印著四個金剛杵,上面鋪著降紅色的氆氌和降紅色的長筒靠墊。左邊是鋪著緞子的長桌,右邊豎著紅色的木梯,木梯的邊緣刻著金色的蓮花。經座兩邊,坐滿了頌經的僧人。經座後面,是一幅巨大的彩色釋加牟尼唐卡。我的座位在第六排,清晰地看見了每一個細節。

悲壯而雄渾的經聲響了,是達賴喇嘛的唱經錄音。剎那間,人們站了起來。有些人走到兩排坐位中間的過道上。一個僧人出現了,彎著腰,頻頻回首。接著,一個執香的僧人出現了,另一個執香的俗人也出現了。空氣更加清潔和芬芳,幾乎沒有一粒塵埃。

尊者來了,赤腳穿著一雙簡單的託鞋,繞過講經座,對著佛祖磕起了長頭。而後,直起身,轉向各個方位的觀眾,雙手合掌。當尊者走上講經座時,站過道的人們,這時,磕起了長頭。我的身後甚至傳來了幸福而痛苦的哭聲。一些西方人站在座位前,儘管沒有磕頭,卻雙手合十,目不轉睛地看著尊者。

經聲如潮,潮落潮漲,我清晰地分辯出了尊者的聲音:遼闊,悠遠。

講授開始了。尊者摘下眼鏡,換上了淺墨鏡。是寂天的《入菩薩行論》,第一章,菩提心利益和第二章,懺悔罪業。尊者時而用英文,時而用藏文。當用藏文時,就由坐在右下角的洛桑金巴先生翻譯,同時,在短頻道裡,也有漢語翻譯。儘管我不能百分之百地理解尊者的英語闡述,可是,我不想聽漢語,我怕錯過每一個飽滿的音符:

……

我願意將全部身心,

永遠奉獻給大悲的諸佛和佛子!

祈請諸佛接納我,

我願恭敬地作您的仆從並依教奉行!

獲得了慈尊的接納和護念,

我將在輪迴中毫不畏懼地利樂有情,

而且身心清淨,

永不造作任何惡業。

……

尊者講到了一百年以後,在座的有情眾生,都會逝去,仇敵將化為烏有,親人也會如雲煙消散,只有善業,才是生命中唯一的財富。

我恭敬地合起雙手,禮敬尊者。我說,請寬恕我的一切罪業吧,從今以後,我只作利他的事情,尤其幫助那些被剝奪了說話權力的人們,說出他們想說的話。決不自私而狹隘地僅僅為了利益喪失一個人應有的視覺。

時間不停地奔跑著,甚至比往日更快地奔跑著。

“現在,是午飯時間。” 尊者冷不防的提醒,引出一片笑聲。

講經大廳的環形走廊裡,鋪開了攤床。各種各樣的西藏商品擺了出來。披巾,藏服,手飾,頭飾,甚至牛肉包子和辣椒汁,應有盡有。遠道而來西藏商人們,也沒有錯過聽經,只有尊者休息的時候,才真的做起了生意。中午,是商人們最忙碌的時候。一個挂得高高的墨綠色綢子披巾,吸引了我。就停在這個熱鬧的攤床旁,問,“多少錢?”答:“140美元。”我並不講價。商人笑了,喜歡嗎,真的喜歡的話,就75美元吧。我也笑了,並且是哈哈的大笑,像十年前,站在拉薩的帕廓街上。

下午2點,講經準時開始了。第三章受持菩提心和第四章不放逸,間或還講解了《修道次第中篇》。

尊者語言幽默,諾大的會場,暴出一陣陣笑聲。聽說,中共在七次會談中,把西藏問題遮掩成了達賴喇嘛個人的問題。尊者感到失望,他說,“我流亡了五十年,知道怎麼照顧自己,我個人的生活沒有任何問題,我擔心的是六百萬藏人的未來。”儘管如此,尊者仍然虛懷若谷,甚至滿懷信心。他說,悲憫,能夠自然地建立起積極的氣氛,作為一個果,使人感到和平和滿足。不管在甚麼地方,只要一個悲憫的人存在,就可以創造好的氣候,讓周圍的一切和諧。

四點鐘,尊者的講授結束了。向外走時,經過誦經隊伍,尊者幽默地掐了一下左手第一個人的脖子。那人笑了,大家也笑了起來。

四點半左右,一個以年輕人為主的“怎樣在北美保護和發揚傳統的西藏文化”討論會開始了。大家搶著發言,甚至老年人也要求發言。儘管參與者多數是在北美長大的年輕人,可是,他們的藏語毫不遜色,幾乎百分之八十的時間,大家都在用藏語表達思想,並以說藏語而自豪。這使我想起拉薩,很多藏人,甚至說不出一句標準的藏語了,連挂在店舖外面的招牌,也經常地出現藏文拼寫錯誤。有一回,我在拉薩的藏醫院附近散步,僅在一條街上,一位藏醫就指給了我兩處招牌上藏文的拼寫錯誤。

父母運用藏語同孩子交流。

慶祝傳統的西藏節日。

更多地掌握西藏佛法。

唱西藏歌,跳西藏舞。

穿西藏傳統服裝。

藏人在一起過林卡。

讀藏文書。

人們想到了以上幾種保護西藏傳統文化的辦法。

雲湧一般優美的經樂,飄臨在我的眼前,如雪花紛揚。經樂中,一位執香的人出現了。又一位執香的人也出現了。而後,尊者微笑著繞到講經座前,向釋迦牟尼磕頭。入座。有人獻上了三寶。而後,為會場的工作人員加持紅色的“間堆”。那些被加持的人總是幸福地繫著“間堆”,就是到了晚上看文藝演出時,也繫著。

尊者說,“釋迦牟尼佛講經的時候,只坐在平凡的石座上,樸素和簡單其實是最好的講授方式,我這個講經座,太華麗了。可他們堅持說,這是我們藏人的習慣。”說到這裡,尊者笑了,這是人間最美的笑容:寬容,悲憫。

接下來,尊者總結了《入菩薩行論》的每個章節,第一章 菩提心,第二章懺悔業,第三章,受持菩提心,第四章 不放逸,第五章 護正知,第六章 安忍,第七章, 精進,第八章, 靜慮, 第九章, 智慧,第十章,回向。

首先講授第三章的最後兩個自然段,而後是第四章不放逸和第五章護正知,及《修道次第中篇》。

今天,在一切救怙主跟前

我誠懇地邀請一切眾生為上賓

……

當我的內心生起貪慾

或者正要嗔恨的時候

最要緊的是

停止做事與說話

把心像樹木一樣安住下來

當我內心散亂,藐視他人

或生起傲慢驕矜的心理

責怪別人過失的時候

最要緊的是

停止做事與說話

把心像樹木一樣安住下來

當我心生虛偽,欺騙別人

或力圖讚美自己,詆譭他人

口出惡言,與人爭鬥的時候

最要緊的是

停止做事與說話

把心像樹木一樣安住下來

……

當我修習善法時不能忍耐

或者懶惰,恐懼,行為無恥而言不及義

甚至生起貪愛親友等凡俗之情的時候

最要緊的是

停止做事與說話

把心像樹木一樣安住下來

……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尊者,如此殊勝的語言,是任何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都無法比擬的。這是用最平樸方式,展示人類精神的上升過程。

現在,尊者摘下手錶,放到了左邊的桌子上,從一個小瓶子裡,倒出幾粒也許是藥丸放進嘴裡,就著水嚥下了。而後,左右輕微地搖著身子,殊勝的語言,如一條天河,綿綿不盡。

“如火如荼的夢想也不過如此,如泣如訴的塵怨也僅為此”,一位藏人在我的博客裡留下了這兩句話,表達境內藏人難得一見尊者的悲憤和痛苦。

我是幸運的,因為我生活在一個自由的國度裡。我也是不幸的,因為我的民族從來都沒有這樣至善至美的珍寶。

中午休息時,藏人男女手拉著手。鮮艷地跳起了舞。多麼圓滿,當尊者在他們身邊的時候。這是一個看重精神質量的民族。

下午,我居然坐在了第一排!

音樂響了,是尊者唱經的錄音。一個僧人舉著尊者紅色的背包,放在了講經座旁的桌子上。尊者來了。向釋迦牟尼磕頭,走上講經座,拿起講話機,擰著開關,話機始料未及地響了起來,講經室裡,頓時充滿了尊者的笑聲。“different,”尊者又說:“but, not dangerous.”

講經開始了。

尊者就在前面,似乎在對我說話,對我一個人講解,我看不見其他的人,我的眼前只有尊者。有一瞬間,我甚至感到尊者已看出了我是一個中國人,漢人。透過淺墨鏡,他的眼裡,似乎流動著更多的慈愛和理解。我低下了頭,為我的國家越來越殘暴地掃蕩那片佛國,為藏人不能和他們完美的王相聚而無地自容。

尊者把經書放在了一邊的桌子上,停止了講經,說,都有甚麼問題嗎,現在是回答問題時間。

有人提出了朵傑兇天的問題,因為兇天的人正在外面抗議,要求“宗教自由”。

尊者說,“在西藏的佛教裡,有佛,菩薩,還有一些local spirits 。但是,不是每一個spirit 都利於佛教。蓮花生大師時期,就除掉了一些有害於佛教的spirits.

“兇天屬於地方 spirit,起源於五世達賴喇嘛時期,也就是三百七十多年前,但是,一直沒有甚麼影響,直到十三世達賴喇嘛時期。我的經師赤江仁波切修護這個 spirit,我也修護。到1971年,我自己作了一些調查,讀了十三世達賴喇嘛傳及西藏佛教大師們的著作,發現了這是一個邪惡的spirit.。並且,五世達賴喇嘛和十三世達賴喇嘛已清楚地說明瞭這是一個有害於佛教的spirit. 我就在寺院裡公布了一些戒律。

“西藏佛教起源於純潔的那蘭陀教派,如果拜這個spirit,就是對那蘭多教義的背叛。不過,如果你是一位偉大的佛教上師,可以讓這個 spirit為你做一些工作,因為偉大的上師可以控制他,而一般的人,是控制不了他的。甚至十三世達賴喇嘛曾告訴帕幫卡大師,說:『拜這個spirit,不附和三寶皈一的佛教宗旨』。

“五世達賴喇嘛和十三世達賴喇嘛都反對宗教分裂。而拜這個spirit,就是在製造各教派之間的矛盾,進行宗教隔離。我在夢裡,曾看見一個人從我的房間裡拿走了寧瑪教派的著作。第二天,我問一位叫雅波丹的格西,他說,是朵傑兇天拿走了此書,他不讓你學習寧瑪派的著作。因為學習寧瑪派著作,有十三位格魯的重要上師被殺害。

“1967年,我收到了昆努喇嘛送來的教授佛經的信息。可是,我的經師說,你要小心,不能跟隨他學習,因為他要傳授的教典屬於寧瑪教派。因此,我失去了學習那部寧瑪派佛教著作的機會。直到我停止拜這個spirit, 才從其他的教派裡,學習了許多傳統的西藏佛教典藉。

“曾有一位老僧人從遙遠的地方,來請我傳授那部寧瑪教派的著作,可是,我不能滿足他,因為我自己沒有得到學習那部著作的機會。

“在西藏歷史上,出現過一些宗教之間的分爭,我們叫做黃色戰爭(yellow war)。放棄朵傑兇天,會使各教派之間和諧並存,學習彼此的精華,避免宗教戰爭。在道義上,我認為,我有更多的責任告訴人們甚麼是對的,甚麼是錯的。但是,選擇權,還是掌握在你們自己的手裡。”

我也提出了問題,我說,“我的朋友剛剛從結塘回來,據說結塘的藏人有3萬,解放軍有2萬,加上武警,差不多1:1,在這種情況下,您還有足夠的信心和中共繼續談判,並堅持中間道路嗎?”

一時間,場內靜得出奇。一秒鐘後,尊者說話了:“這件事,如果是我說的,中國政府又會譴責我。事實上,我僅僅是藏民族的代言人,而不是統治者。因為境內的藏人失去了說真話的權力,你們生活在自由的世界裡,有責任向大家說出真相。”說到這裡,尊者的嘴微張著,停在了最後一個音階上,那是一種無法呻吟的疼痛:“1979年,我嚐試著接近中國政府,儘管我們知道這個政權的本質,可是,還是把所有的信任和希望都給了他們。2001年以來,我已處於半退休狀態,最終的決定不在於我。現在,被佔領的西藏境內,形勢很不正常,幾乎每個村莊都在實行軍事管制,藏人將更加艱難。不過,我信任和尊敬中國民眾,他們有文化,勤勞,現實,希望藏漢兩個民族之間,能夠相互理解。

“自從三月以來,不管我走到哪裏,都有漢人在抗議,這次在這裡沒有發現,這是好事。最近,我見到了一些漢人學者,我們之間有了更深的交流。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真正的信息來源。在這個方面,我希望美國和中國朋友能夠幫助我們。四月裡,我在渥太華的MAYO CLINIC ,見到一批年輕的華人在那裏抗議,我想聽聽他們的聲音,就和他們中的七個代表見了面。其中的兩個年輕人很認真地聽我解釋,還不停地記筆記,另外五個人很激動,非常激動,我很高興那時有一張桌子相隔,並且有北美的警衛在那裏,否則,說不定我沒有足夠的安全(笑)。過分的民族主義,不是好事,只能說明思維方式的狹隘。我們每一個藏人要主動地和漢人建立友誼。

“這次我的代表從北京回來非常失望,我不知道下一步將會發生甚麼。”

晚上4點半,中年人展開了“緩解西藏當前緊張局勢”的討論。研討室裡不僅椅子上坐滿了人,連地面也坐滿了人,甚至站著的地方都沒有了。年輕人來了,老年人來了,當然所有的中年人都來了。大家不得不把桌子搬出去,騰出一點空間。由於時間有限,主持人說,每人最多只能說十分鐘。可是,幾乎每個發言人都在超時,每當主持人拿出紙條,向發言人亮出暫停時,總有一陣笑聲。我聽到節日主持人對一位老婦人說,“真的沒有時間了,下次吧。”老人說,“我的想法很重要,很重要噢,不讓我發言,你會後悔的!”

不難看出,藏人正在享受著民主,也許早就開始享受民主了。我甚至想到了1959年以前的西藏民眾大會。

晚上是歌舞表演。有安多舞,山南舞,康巴舞,阿里舞,後藏舞。舞臺的背景是布達拉宮和達賴喇嘛的寶座。寶座左邊的小桌上,供著橘子和蘋果,還有一盆盛開的花,寶座上,放著達賴喇嘛的照片,那時,達賴喇嘛還年輕,戴著眼鏡,就是微笑時,臉上也沒有一條皺紋。

募捐的盒子,在觀眾中移動,一會兒就滿了。有一個人捐了1000美元。可是,她並不富有,聽說,她一個人在作三份工作。聽說,今晚的募捐是為境內在獄中受摧殘的藏人。募捐的盒子又來了,主持人說,“如果剛才你是從左手掏錢的話,現在,請你再用右手掏錢。”

大家就笑,真的開始了掏錢。

悲壯雄渾的唱經迴旋在諾大的講經場。經座兩邊的僧人們已經坐好了。

我在第六排。右邊是一位印度女人,左邊是一位英格蘭女人,前面是兩個出生在安多的夫婦。大家微笑著問候彼此。

經聲中,第一個執香的人出現了,第二個執香人也出現了。

我站到了過道中間,弓身,雙手合十。注目著尊者繞過講經座,對著巨幅的釋迦牟尼唐卡磕長頭,又轉向各個方位,向人們致意,走上講經座。大家為尊者磕起了長頭。我也把合起的雙手,舉過頭頂,而後,停在額頭,停在嘴前,又停在心口,而後,雙手觸地,雙膝跪地,對著尊者,深深地,深深地埋下頭:請原諒我所有的罪孽吧,從此,我不僅珍視自己的生命,也要珍視其他的生命,即使一只小小的最微不足道的虫子……

一位僧人為尊者獻上了熱毛巾。擦過手,尊者打開黃布包,拿出經書,開始了講授:

如果傷害別人是愚痴凡夫的本性

嗔恨他們便不合理

就像有人不小心被火燒了

卻嗔恨那本來具有燃燒性質的火一樣

如果過錯只是偶然產生的

有情的天性原本仁慈而善良

嗔恨他們也不合理

就像有人嗔恨突然被煙遮蔽的晴空一樣

……

當別人對我們輕視,說粗話

以及使用難聽的字眼時

這些粗鄙的言行對身體既然沒有傷害

心啊,你為何要生氣

如果說,其他的人會因此而不喜歡我

但事實上,無論在今生或來世

別人對我如何討厭都不足以毀損我

心啊,你為何要厭棄別人的詆譭

……

午飯時間,又是那樣突然而至。尊者強調,“明天的講座提前30分鐘,九點開始。”

一位美國作家走近了我,“神聖的達賴喇嘛的闡述,太有邏輯了,清晰易懂。這是具有歷史意義的教授呀。”

朋友的孩子跑了過來,說,“阿佳拉,一個漢族男人要見你!”“漢族男人?你沒看錯吧?”孩子肯定地點點頭,拉著我到了一棵碩大的樹下。是魏京生先生。他剛剛見過尊者,眉宇舒展著,眼裡跳動著喜悅。儘管是第一次見面,他卻沒有設防,並讓我轉告我的朋友,多加保重。

兩點鐘,一個僧人把尊者的紅布背包,放到了講經座左邊的桌子上。接著,一個執香人出現了,另一個執香的人也出現了。

講授準時開始了。我清晰地看見尊者翻動著書頁。是《入菩薩行》第八章,靜慮。尊者先用藏語講授,然後,略微側身,前頃,慈祥地看著坐在右下角的英文翻譯洛桑金巴:

首先應該努力觀修

自己和他人本來是平等的

因為避苦求樂是眾生共同的心理

所以愛護眾生應該像愛護自己一樣

……

我應該解除他人的痛苦

他人之苦也是苦,就像我自己的苦一樣

我應當利樂眾生

使眾生快樂就如同使自己快樂一樣

既然自己和他人

同樣追求快樂,那麼

他們和我的心理有何差別呢

為何只求自己的快樂

既然自己和他人

同樣不喜歡痛苦,那麼

他們和我的心理有何差別呢

為甚麼不愛護他人只愛護自己

……

又到了回答問題的時間。有人問,“神聖的達賴喇嘛,對下一個達賴喇嘛的認定,您有甚麼計劃?”

尊者說,選擇下一個達賴喇嘛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甚到在性別上也沒有限制。不過,你們看到了,我很健康,這件事不是迫在眉捷。

還有人問,“神聖的達賴喇嘛,人為甚麼很容易對動物慈悲,卻不容易對人慈悲?”

尊者說,試想一下,你可以對狗和一些小動物產生慈悲,為甚麼不能對獅子等容易傷害你的危險的動物產生慈悲呢?

兩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不,是四個小時很快地過去了。

黃昏臨近了。又一個西藏文藝演出開始了。這一次,只是唱。有普通人的歌,有專業歌唱家的歌。小孩子扒在舞臺旁,看著,偶爾也到臺上跳一跳。演員們也看著孩子們,唱著,跳著。再也沒有“北京的金山上”那樣的嫖竊。

……

山上的樹全被坎光了

河裡的魚全被撈光了

天上的小鳥被吃光了

……

如果你是噶倫已到了下指示的時候

如果你是人民代表已到了代表人民的時候

如果你是學生已到了學習的時候

如果你是僧人已到了護法的時候

如果你有錢已到了出錢的時候

如果你是咒師已到了唸咒的時候

如果你有手已到了舉起旗幟的時候

如果你是藏人已到了爭取自由的時候

如果你是藏人已到了爭取自由的時候

……

“知道嗎,國外的藏人藝術家,都是自己作詞,自己作曲,自己演奏。流亡,使藏人變得更加豐富和有智慧。” 我的朋友接著說,“我們的奮鬥,再堅持幾百年,也沒有問題吧?”

吃早飯的時候,一個曾在拉薩工作過的靜靜的西藏女人來了,和我的朋友兩人說起了漢語,也許十幾年不說漢語的原故,她們的漢語生硬而稚拙,可是,兩人執著地說漢語,表達對我的尊重。

9點鐘,我走進會場時,尊者已經來了,正在為工作人員加持“間堆”。

講經座的背後多了許多鮮花。我想到了羅布爾卡今天的荒蕪。查爾斯• 貝爾曾在《十三世達賴喇嘛傳》裡,粗略地敘述了那些花的種類:三色紫羅蘭,牽牛花,翠竹,天竺葵,萬壽菊,旱金蓮,各種菊花,福祿考,紫羅蘭,玫瑰……如今,已是人去花枯,一片空寥。

……

只要還有虛空世界

只要還有有情眾生

我願駐留世間

為消除一切眾生的痛苦而努力

願一切眾生的罪業痛苦

完全報應在我一人身上

更願菩薩的廣大功德

令眾生穩固地享受現世和永久的究竟安樂

……

誦經的僧人們收起書之前,總要把書舉在頭頂,輕觸一下,表達對經法的敬意。臺下的藏人也一樣。儘管我在西藏的寺院裡經常看見這個情景,可是,仍然讓我 的鼻子發酸:這個懂得感激的民族,為甚麼要抗議,反抗那個強大的政權?不怕坐牢?不怕被槍決?不怕雞蛋碰石頭嗎?

中午休息時,我見到了達賴喇嘛住美代表處西藏問題分析員貢噶扎西先生。

我說,“我是一個漢人,在西藏工作過,有幾個問題,想向您請教?”

“可以。”他說。我就向走廊的兩邊看去,希望發現一塊能坐下的地方,還好,我們不約而同地看見了不遠處兩個靠著窗子的紅色折迭椅。

“坐在那邊吧。”我說。

“可以。”他說。

就都心滿意足地坐下了。回答我的問題時,他很謹慎,甚至是保守的。當我們談到中共在西藏進行文化滅絕時,他說,“現在差不多每四個蒙古人中,就是兩個已被漢化了,我們不想重復蒙古的悲劇。”我說,“事實上,每四個蒙古人中,差不多有三個,或者三個半已被漢化了,過不了多久,蒙古族也會像滿族一樣,在這個世界消失,我是說內蒙。”可是,貢噶扎西先生沉默著,對於不能肯定的事,決不枉加評論。他的嚴謹,使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噶廈政府公布的每一條關於西藏境內的信息。

也是這個中午,阿嘉仁波切為我加持了一條哈達和一串念珠。這種一種突如其來的喜悅。

晚上,文藝演出後,是燭光晚會。每個人都點燃了蠟燭。彙集在劇場外面,舉著雪山獅子旗,圍成一個圓。和平而悲涼的祈禱聲迂迴在北美的夜空。

摩託車的聲音吸引我回過頭。

“達賴喇嘛來了!”朋友激動地喊著。

摩託車後面是警車,再後面,是尊者的車。樂聲響起,迎接尊者的舞隊穿著傳統的西藏盛裝,在講經場的側門前跳起了舞,我急忙拿出相機,扔下背包,向尊者跑去。尊者笑著走在前面,一位僧人在後面撐著黃色的大傘,我不停地按著快門,直到看不見了尊者。

兩個古老的法號響了,執香的兩個人也出現了,後面是尊者。我站在臺下最前面一排,彎下身子,雙手合十,舉過頭頂,舉過前額,舉過口,舉過心,雙手觸地,雙膝跪地,整個身體匐匍在地:向至尊的法王和他的民族,獻上我無與倫比的敬意,願尊者慈悲的航船永駐世間……

念起了喝茶的經。一個僧人提著鐵壺,在尊者講經座的左邊,為誦經的僧人們倒茶,所有的聽眾,都得到了茶。我也得到了茶。尊者看著大家喝茶,笑了,笑出了聲。“這是一個錯誤,”他說,“不過,享受你們的錯誤吧。”

原來,喝茶的經念早了一個程序。大家笑了起來。

我的右邊,隔著印度女人,是一個康地來的男人,他的拇指上有一個很大的白石戒指,穿著褐色的緞子上衣,白色的袖子高高地捲向外面,長頭髮盤在頭頂,九眼石和紅松相間的項鏈。他前傾著身子,看著我,說,我可以借你的書嗎?我就把書放進了他的手裡。他大聲地隨著尊者念起了經,如管弦樂一般激越。

這是TENSHUG,是北美藏人專為尊者舉行的永駐長壽佛事儀軌。

經聲中,開始了分送人參果米飯。

經聲中,尊者戴上了格魯教派的黃帽,如同五世達賴喇嘛,六世達賴喇嘛,七世達賴喇嘛……十三世達賴喇嘛,一部長長的西藏歷史,在這一時刻,有續地展開了,綿延著人類精神中最為完美的畫面。首相桑東仁波切戴上了黃色的有著流蘇的帽子,拿起了法器,站在尊者的講經座前,大聲地朗誦起來。

尊者接過法器,繼續誦經。這時,我們每個人都得到了吉祥的紅色“間堆”。

經聲中,一個僧人舉著壇城站在尊者的面前,尊者笑了,說,“又是一個錯誤。”原來,僧人過早地獻上了壇城。

尊者的經聲清越宏闊。一會看著聽眾,一會兒微低著頭,看著兩邊誦經的僧人。我的阿媽拉,一位西藏老婦人,她一個銅子一個銅子地攢著錢,舍不得買一件好衣服,就為了看一眼尊者,她的法王。每天,只要她睜開眼睛,就為尊者念長壽經。此刻,尊者就在我的前面。是真的。尊貴的嘉瓦仁波切啊,請讓每一位藏人都有見您的喜悅吧,他們可以承受更多的苦難,只要這個苦難的結果是和您相聚。請您長駐人間吧,讓每一個人,尤其漢人有機會走出謊言,領略您的寬容,和平,和慈愛。

壇城來了。這一次恰到好處。

經聲更加抑揚。三位僧人站起來,把紅色的顆粒狀的東西放在了一個銅質的圓形託盤裡。輪翻說著甚麼,在唱經嗎?那紅色的克粒狀的東西,像征著吉祥的麥子嗎?西藏的佛教如此深奧而又燦爛,怎樣,怎樣才能走進去呢?首相桑東仁波切又站在了尊者面前,念起一封長長的信。是各個西藏社團敬請尊者長駐人世的具體行動嗎?

長長的隊伍,早已等在那裏。每個人手裡都用哈達包著禮物,有經書,法輪,佛像……。隊伍長長的,長得看不到盡頭。

下午。

尊者為全體藏人講話:

……

西藏文化不僅是古老的,也是現代的。它養育了世世代代的藏人。

在世界各地,無論美國,加拿大,還是歐洲,藏人都是值得尊敬的群體。儘管我們不是聖人,但我們是有道德,悲心,和值得信任的民族。作為一個個體,具有這樣的美德也是很有意義的……在國外,你們代表的不僅僅是自己,而是一個民族。

西藏佛教起源於古老的印度,如今,已成了世界各民族的財富。尤其是當今美歐的很多科學家也越來越感興趣,他們認為佛教是科學的,甚至在某些方,走在了科學的前面。

作為一個藏人,僅僅有信仰是不夠的,還應該學習佛教。在喜馬拉雅一帶,比如拉達克和不丹都有一些民間的學習組織,討論研究西藏佛教,政府也重視佛教的益處。學院裡的學生甚至把西藏佛教作為一門學問學習。因而,你們也要創造條件學習藏傳佛教,作為藏人,這是你們的財富,應該為此而自豪。

藏文由於各種原因,沒有在日常生活中得到廣泛的發展,但在佛教裡的發展無與倫比。藏文是世界公認的研究佛教最完善的文字,有的漢人提出,西藏文化甚至比漢地的文化更深厚。

……

境內藏人的三月抗暴不是偶然的,是幾代人的心病。暫時的鎮壓不會解決問題。它表明境內的藏人沒有對自己的民族失去信心,而我們身在國外,生活在自由國度裡的人們,更不該失去信心。尤其應該為我們選擇的中間道路而自豪。

二十世紀是戰爭的世紀,二十一世紀應該是和平的世紀。但目前,我們還面臨著許多困難,尤其是藏漢關係。我們要和漢民族建立真誠的友誼,有一天,他們總會明白真相,理解我們……記住,永遠記住,你們是崗堅巴。

在麥迪遜吃過最後一頓可口的早飯,我們向著芝加哥奔去,而後是加拿大。天空陰了下來,並且,又悶又熱。我甚至開始了暈車的前兆。想起七天的風和日麗,像解不開的迷。

稀落的小鎮子,自由地立在一片又一片水草豐美的林間。這裡,沒有顯而易見的貧窮,沒有集權和獨裁﹔這裡,是第一個站出來同情藏人苦難,支持三月抗暴的地方﹔這裡,當然也是間接製造木斯塘悲劇的地方,這就是現實。

可是,西藏人的精神卻在他們的理想世界裡,一個本該如此的世界裡。

我明白了為甚麼那麼多的智者,學者,藝術家,同情支持藏人,因為他們不能在美面前無動於衷,也不能看著一個政權任意踐踏美而無動於衷。

完稿於2008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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