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也有黑出租。
我到美國去辦事的時候,有時候就叫黑出租車。當然,我叫的黑出租是華人開的。
在美國的大街上是打不到出租車的,叫出租要打電話預約。黑出租車的電話在華人圈子裡很容易問到,在中餐館吃飯問服務員有時候也能問到,可見黑車的數量不少。
叫黑出租車未必便宜,也沒有計價器,都是根據時間或大致里程講價,但也不會貴。黑出租都是比較講「職業」道德的,不宰客人。
叫黑出租車的好處一是與司機交流沒有語言障礙,不會走錯路;二是你辦事的時候司機還會幫著你翻譯;三是司機會向你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包括哪裡可以吃到地道的韭菜盒子;哪裡有中文書店;賣便宜貨的廠家直銷店在哪裡;哪個店現在有過季的POLO大降價了,其款式在大陸絕對不過時等等。當太太不在身邊的時候,他還會小聲地告訴你,哪個夜總會裡的脫衣舞女美豔動人,不看後悔……
黑出租司機簡直就是導遊導購和導色。而且他的服務不用額外付小費。在美國凡是服務都是要給小費的。
這些人之所以開黑出租車,倒不是為了逃避什麼份錢,美國沒有政府把出租車經營權都控制起來收管理費或者交給指定公司壟斷經營這種事,沒有份錢一說。開黑出租的人大多數是非法移民,或者是以讀書名義呆在美國掙錢的人,也有個別人是臨時客串掙點外快。
有一次,我接連幾天用了一位王先生的車,王先生的談吐與氣質與別的黑出租司機不一樣,一聊才知道,他出國以前是一所大學的副教授,到美國旅遊時黑了下來,由於沒有合法身份,只能靠開黑車掙錢,妻女還在國內。
王先生看我是和太太一道去的,就鼓動我們留在美國,他說,夫妻倆都過來了,多難得的機會呀。下決心留下吧,你肯定不會後悔的。
當我和太太都說我們沒有留下的打算時,他很不理解。而我們對他憑著教授不干到美國開黑車也很不理解。
我說,現在國內大學老師的待遇很不錯,社會地位也高,受人尊重,有尊嚴,還不用坐班,多好呀。你為什麼願意在這裡當「地下黨」呢?
王先生說,「我初來美國時也與你的想法一樣,事先也沒有想留下,朋友極力勸我呆幾個月試試看,不喜歡再回去,我呆了幾個月就決定不回去了。」
「使我放棄大學老師的職業在這裡從零以下幹起,最主要是因為這裡是一個真實透明讓人放心的社會,社會規則一元化,不像我們中國,存在著二元化的規則體系,口頭說的規則與實際上實行的規則完全是兩回事。像我當大學老師,說是要靠老老實實做學問發展,而實際上你老老實實做學問是發展不起來的。舉個例子,為了完成評職稱的論文指標,你就不得不花錢買學術刊物的版面發論文,這是在比什麼?是比學問嗎?不是,是比拚湊論文的膽量和買版面花錢的數量。」
「還要比呢,比關係,大學老師也要研究關係學問,與各級領導的關係,系主任系總支書記校人事處,特別是職稱評委的大教授們,還有掌握科研經費的官員,都是絕對疏忽不得的,關係是硬道理。」
「在這種環境下,內心是很痛苦的,理想化就要吃虧,現實化就會墮落。當然,我都熬到副教授了,已經適應得差不多了,我最主要是為孩子著想,我希望她能夠在一個乾淨的環境裡生活。」
說到乾淨的環境,王先生舉了個小例子。他女兒是近視眼,但教室裡的座位是根據學生家長與學校或老師的關係排的,關係好的才有靠前的座位。女兒回家抱怨爸爸不與老師搞關係。沒辦法,王先生托在政府工作的老同學給女兒學校的校長打電話,才調了座位。
這樣的小事都要動用關係,真是太可怕了。王先生邊說邊搖頭。王先生說,在美國就絕不會有這樣的事情。
我說,人人都追求乾淨的環境,但也不能以犧牲生活質量為代價呀。
王先生說,「我在美國開出租車的生活質量不比在中國做教授差,即使生活在最底層,也不會失去機會和尊嚴。」
「我在美國這幾年就屬於比最底層還低的階層,一個沒有合法身份的人,但我活得不累。從經濟上講,我幹三天活就能掙出一個月的飯錢,這裡吃的很便宜。我幹一週就能掙出房租來。我每個月除了自己吃住用和給家裡匯錢外,還有積蓄。從生活樂趣上講,我喜歡運動,每天都去游泳,每週都打高爾夫球,精神上也很放鬆,充分享受著生活。」
「雖然開出租車,沒有人小瞧你,只有國內來的客人不理解,覺得我是低人一等了。我覺得自己生活得挺有尊嚴。不用顧忌領導就是最實際的尊嚴。再舉個小例子,我在這裡一個月聽到的謝謝聲,比在國內幾十年都多。這裡的人們是發自內心的互相尊重。」
「在美國與在中國的生活氛圍的最大區別是,美國人的等級意識很淡,努力工作是為了賺錢享受生活,而在中國則是為了出人頭地,或者不被別人PK下去,所以,在中國總是很累。別人評上副教授了,你還是講師,急不急呀,急死了。可在美國,工作真的沒有貴賤之分。」
「你說當大學老師有地位有尊嚴。沒有自由哪有尊嚴?我指的是思想自由和表達思想的自由。還有,在中國什麼事不講關係?關係競爭的本質是什麼,就是反尊嚴。」
「我到美國後有一種從高壓鍋裡出來的感覺,這種輕鬆是精神上的無拘無束,很享受的輕鬆。」
我問他,那你把專業扔了不可惜嗎?
王先生說,「沒有什麼可惜的,專業是為生活質量效力的,而不是約束幸福的。人不能做專業的奴隸。當然,我有了合法身份後,我會儘量去找與專業有關的工作,但在這裡當大學老師是絕對不可能了。」
我說,中國會越來越開明的,以後或許會好起來的。
王先生說,或許,但我不敢押寶。孩子大了。我先把孩子辦過來再說。王先生說他就要拿到合法居住的手續了,一年後就可以拿綠卡,那時候孩子就可以到美國來讀書了。
說到這裡,王先生眼裡閃著淚花,熬了好幾年了,快熬到頭了。我們也跟著酸酸的,骨肉分離好幾年呀,挺難熬的。
在美國,非法居留者能辦出合法身份來好像不是很容易的,王先生如何越過這道檻我們沒有問。臨分手的時候,王先生說,如果你們想留下的話就給我電話,我把給我辦身份的律師介紹給你們,他是很有經驗的。
我們連連謝謝他,也祝福他。
我說,祝你早日從地下黨轉為執政黨。
王先生笑了,笑得那麼開心那麼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