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開北京五元橋下的「艾未未工作園」綠色大鐵門,手機時間顯示:二○○八年八月二十一日十四時四十二分。其時艾未未設計的「鳥巢」正在不遠處隆重舉行京奧田徑賽。艾未未拒絕去觀賽,一如他拒絕參加京奧開幕式。艾未未真怪,既以舉世無雙的「鳥巢」創意為京奧幫忙,又以「艾未未博客」猛批京奧浮誇風──悲哀京奧「體現了一個閉關鎖國、缺少自信、異常迂腐的體制。你(中共)根本不能和世界說同一種語言。」因艾未未是「鳥巢」創意設計者,他對京奧的系列批評令全世界刻骨銘心,猶如威力無窮的導彈震盪歷史,讓京奧組委會深感:「成也艾未未,敗也艾未未」。
收留四十隻流浪貓
「艾未未工作園」實為正方形,估計有一千平方左右,大門居右角連甬道,左角立一間小平房工作室,右底角連貫兩間大平房工作室,左底角獨立一棟二層家居樓,圍牆房屋皆青磚青藤,園中央顯要之地是青草、荷花、奇石和楊柳;中央一棵大楊柳樹上有一碩大鳥窩,隨著光線明暗變化,或「大隱隱於朝」,或「如日中天」,讓人猜想,莫非艾未未為京奧設計「鳥巢」,其靈感就來自這家園中的鳥窩?再看到滿園悠哉遊哉的各色大貓──園裡共收留了四十隻流浪貓和七隻流浪狗,艾未未堪稱「流浪貓狗之友」。在「艾未未工作園」中,流浪動物的數量在同一時間中永遠多於十來個員工和客人、主人,其彩色毛鬚要遠勝於幾個「洋打工」的金髮黃毛。
如此生態,不可能不深刻地影響主人的精神狀態。生活於一個真實的鳥窩之下──小小鳥巢極具「安全、溫馨、母愛、自然、健康」韻味,相伴於眾多流浪動物之中──流浪動物比流動民工更渴望公平公正法治,這或許是艾未未博客中有許多質樸真話和對弱勢群體深沉關注的直接來源?
艾青預言成真
一個人的出生年代是其個性發展的基石。艾未未生於反右之災。著名右派詩人艾青對愛子的拳拳期待,可能是對艾未未深具人文關懷的一種血緣促進。艾未未母親高瑛(艾青第三任妻子)在《我與艾青》一書中回憶,一九五七年五月,艾未未在北京出生時,艾青說:「這個孩子是我們兩個人的作品,也許是一個傑作!」為給自己的第五個孩子起個好名,艾青閉上眼睛翻辭海,睜眼一看,是個「威」字。自嘆:「(知識分子)有什麼好威風的?」便從「威」字四聲中找出「未」字,說「就叫『未未』吧。現實太殘酷了,叫他愛未來去。」
儘管艾未未矢口否認父親對他有大影響,今日看來,艾青預言可謂神機妙算──艾未未今年五十有一了,仍然沒法在中國真正享受到民主自由,只有等待未來;艾未未不是「等待戈多」般空等空談,而是以建設性努力與依法抗爭加速未來的早到──一面熱情為京奧貢獻鳥巢等建設性創意,一面嚴厲監督批評京奧的浮誇風、專制風,這真是一種「愛未來」的共生追求──對專制者也並非一概拒絕,對自己心愛的「鳥巢」成為浮誇風的表演場所也毫不留情面地揭露──艾青預言艾未未將是自己六個子女中的「傑作」,可謂心想事成,名副其實。今天能像艾青一樣抨擊時弊,深抒憤懣的,艾青六個子女中,只有艾未未。
「看不見真相不交流」
自二○○五年十一月「新浪」邀請艾未未開博,接待來自世界各地的採訪者就成為艾未未的主要工作。「艾未未工作室」似乎由藝術展覽設計、文化建築設計擴容為「採訪工作園」。艾未未坦承,「(現在)我的主要工作是訪談,(來訪者)一半是反華媒體,另一半白痴。」
此次我算是親炙了這一景觀。
因遠在深圳,曾想與艾未未電話訪談。但艾未未說他從不接受「電話採訪」。來京相見,才明白他何以從不接受「電話採訪」,即使是當面訪談,你若一面採訪,一面給他拍照,他也必停下來,無法說話──艾未未只能在與採訪者沒有任何干擾的直面時才能說話,他特別喜歡訪談雙方眼睛對視著傾吐。
這種「看不見真相不交流」的方式,讓艾未未採訪者只能苦苦等待。我在「艾未未工作園」待了兩小時,有一個小時花在等候──旁觀比我先到的一家電視台採訪,期間有人一拍照,艾未未就懇求停下,他無法在有第三者照相下進行訪談。
等到艾未未請我進入客廳訪談時,其女秘書又不斷前來報告,又有加拿大、德國的兩家雜誌著急採訪,艾未未只得無情地推到明天,後來又有申報採訪的,艾未未乾脆一口拒絕了。
然而我們訪談到半小時,有幾個金髮洋貴賓闖進來了,艾未未也讓他們一邊候著。這讓我有一種如在酒樓吃飯時,一旁有人站著等座的壓迫感,只得匆匆結束。此時方體會,我一到機場,艾未未電話請我快過來一同出去吃飯,意在那樣可從容多談一些時間。可惜由於在機場遇到麻煩,遲到兩小時,失去了最佳訪談良機。
不過,塞翁失馬,安知非福。由此明白了艾未未有個「看不見真相不交流」言論準則。也知道,如今艾未未生活在一種「天天以接待訪談為主」的特殊生態中。這是一種既有成功感,又讓人疲憊的生態。
關心自己思想能否整體問世
訪談開始,艾未未就問能否全文發表──他關心他的思想能否整體問世。這可以理解,每一個被訪者都不想浪費時間說些不能發表的話。特別是在中國大陸這個有許多「白痴媒體」的國度,艾未未的擔心不是多餘。我向艾未未承諾,會在有的媒體全文發表,但有些紙媒因篇幅限制,可能有所刪節,但決不肢解破壞原意。
以下就遵守承諾發表幾段原汁訪談實錄。
「沒遇到不方便和麻煩」
朱:以「中國特色」慣例,有些敏感言論有時雖然僥倖出籠了,但接著會有些麻煩。你關於京奧的尖銳直言,已引起海內外強烈的關注和反響,大家都很贊同,也很敬佩。這種評價對你目前來講,帶來什麼不方便或麻煩?
艾:我(現在)沒遇到任何不方便和麻煩。很多人都問我這方面的問題,從這個上面可以看出,我們確實來自於一個很舊的社會。這個社會帶著很多的猜測和判斷。實際上很不適用的,至少在我身上。因為我確實對政府的很多策劃作出了(批評),我認為也是蠻激烈的批評。但是呢,我的用意也很明顯,我是從來不掩飾自己觀點的一個人,我不認為我看到了一件事情,我應該對它有什麼需要掩飾的,沒這種必要。很多人就問:那麼為什麼你沒有受到處置,那我認為這首先是政府的一個進步,(政府)在我這個個體上,有對言論自由的一種尊重。在這點上,我也很尊重它們。我覺得現在社會是需要互相尊重的。儘管批評和爭論始終存在,但是尊重仍然是需要的。在這方面我沒有異議。
對京奧的尖銳批評是對政府的尊重
朱:那就是說,你認為你對京奧的尖銳批評實際上也是一種對政府的尊重?
艾:當然了,當然了。我如果不尊重一個社會,或者一種我的被批評者,我都不會提出這種批評。
朱:魯迅說過,最大輕蔑是連眼珠也不轉過去。許多人批評政府,是對政府的關心和醫治。否則,根本就不尿你。但讓人困惑的是,同樣有些人也用你這樣的類似方式,在對政府提出這樣一些充滿期望的批評和質疑。可這種批評的命運多半是,第一,它出不來,享受不了你這種「由你去」的優惠;第二,即使出來之後,也會遇到一些麻煩,有關部門會請去「喝茶」,會監聽其電話郵箱,甚至設法讓其失業,讓其家人失業……你怎樣看待這個問題?
艾:第一,我不能為他人的處境作出解釋。因為我並不瞭解他人怎麼批評或者受到了怎樣的待遇,雖然我聽到過很多。但是,如果任何人因為自由的言論,和自由地表達個人的意志受到任何體制的處置,對我來說,那都是不可容忍的一件事情。就是說,它都是對於人類共同尊嚴的一個侵犯。
京奧是一次非常失敗的表演
朱:能不能用一句比較明瞭簡潔的話,表述你對京奧「體育盛會」的評價?
艾:我覺得社會的不同利益體都會對它(京奧)有不同的評價。我的評價完全建立在一個獨立的、一個從事藝術的、這麼一個五十歲的人,在北京居住的這麼一個人的這麼一個看法──我認為:(北京)奧運會本身對中國的進步和改革是有促進作用的。因為它邀請國際的這種所謂的大家庭。
奧運會來到中國,能夠進一步的檢驗交流一些共有的價值、價值觀,或者說增強這種瞭解和信任。但是從中國現在目前做的方式上看呢,我覺得仍然沒有走出過去的那種套路,使這個(北京)奧運會仍然陷入了一種缺乏自信,缺少處理國際事務時所需要的更加完善和完備的這種(多元)信息方式,在這方面的這種缺失,造成了很多令人很難以想像的痛苦。這種痛苦,我覺得無論對於中國的國民本身還是對於國際社會,都是一個損失。
朱:對京奧開幕式,現在很多人在批評它有很多非真實性的信息和謊言,你對這個問題怎麼看?
艾:我覺得北京奧運會的開幕式從本質上講,是一個脫離了現實基礎、缺少社會理想、內容形式都是虛假浮誇的一種堆砌。無論是它對中國歷史的解釋,還是對中國現實社會的理解,包括所謂的對未來的展望,都是空的和沒有含義的。它(京奧)是一次非常失敗的表演。它沿襲了中國這種政治宣傳的傳統文化和手法。
張藝謀是「臣妾文化」代言人
朱:京奧開幕式失敗的主要責任,是由張藝謀來負,還是由另外的人來負?
艾:我覺得張藝謀……我覺得不應該是張藝謀個人的責任,張藝謀只是一種「臣妾文化」的代言人。他既不具有真正文化上的這種價值,也不具有這種能力。他僅僅是一個符號而已。我覺得這更是中國文化的一個問題。中國文化跟這個時期執政的政府,跟全民的狀態都有關。包括中國所謂的知識分子階層,(特別)應該承擔最主要的責任。
朱:中國的知識分子階層,倒要承擔「臣妾文化」主要的責任?
艾:所謂的中國知識分子階層。
朱:只是說相近張藝謀的那種所謂的知識分子階層?
艾:也不是。中國所有的知識分子。
朱:中國所有的知識分子都有責任?也就是說中國的「秀才」都有責任?
所有知識分子都有責任
艾:當然了。一個國家的文化,它的表達當然跟所有的知識分子都有關。
朱:那是否包括你在內呢?
艾:包括每一個。我說的是所有的,包括每一個。
朱:那肯定也包括著你在內了?
艾:我可能還不算知識分子。
朱:你覺得你還不算知識分子?你太謙虛了!
對於劉翔「退賽」,你怎麼看?
艾:我對這些具體的事件,實在是興趣不大。因為這裡面,在中國的這種操作當中都有著很多複雜的層面。可是這些歸根到底,它都是在一個大的文化政治背景下的一個很小的事件。
朱:京奧結束之後,你覺得它會給中國帶來什麼樣的影響,留下什麼樣的遺產?
艾:我覺得北京奧運會仍然對中國社會的進步和發展具有某種象徵的含義。它標誌著一個社會,從一個傳統的封閉性社會、區域性的價值體系走向了一個普世方向,不管是情願不情願,走向一個全球化的信息交流和更加依賴性的這麼一個結構。
朱:最後問一個小問題,你對香港的自由媒體,比如說像《爭鳴》、《動向》等等其它一些媒體,是什麼印象?
艾:我基本上沒有看過。我只知道,它們是……好像是屬於比較反共的媒體。
朱:這種「反共」在你來講,是應當包容還是應該完全地排斥,還是什麼?
艾:我覺得我們今天生活在一個任何思考、任何思想都需要得到一種事實的檢驗的年代。所以說,不管任何反對意識形態,或者反對某種政治利益,或者是什麼的言語,都是一個很正常的事情。沒什麼大驚小怪的。
朱:能不能問問你的家庭狀態?
艾:特別不希望問到。
朱:謝謝你在百忙之中給我說了許多真心話。
難忘的「強暴者雕像」
離開「艾未未工作園」時,我又望了一眼右底角工作室中櫃上的一尊「強暴者雕像」──一個蒙面悍匪,右手舉著手槍,將一個美麗少女壓在桌上以「後進宮」方式強姦……這顯然是艾未未喜愛的藝術作品之一,它將無數專制暴行與謊言濃縮其中,讓人震撼不已。
什麼時候,中國人不需要這種「強暴者雕像」來控訴與提醒?我沒有問艾未未,估計他也不一定能說出準確時間。
--轉自《爭鳴雜誌2008年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