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情感食譜之水巴子饃

Facebook

小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覺得水巴子饃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

所謂水巴子饃,其實就是非常原始的一種麥麵饃,是用農家自制的麥麩含量較重的一種粗麵粉製成的。通常是將粗黃的麵粉用水調稀,然後將其貼到毛邊鍋的鍋壁上,鍋底則通常煮著米粥或菜湯,米和菜的香氣,再加爐下柴火的淡淡煙味,都深深地浸入到那黃玉般瑩潔光鮮的饃體中,有一股任何東西都替代不了的香味。如果它正好又是從母親帶著菜香的手上傳過來,則更是有一股令人眼熱的溫暖味道。

我吃得最多的水巴子饃不是母親做的,母親為了能為家裡掙回二三十元錢貼補家用,每天一大早出門,很晚才回來。我的三餐,更多的是由我的鐵匠外公做,他那雙擺弄了一輩子鐵器的手,捏起水巴子饃也很在行。每頓做飯時,總會為我帖上一個饃在鍋邊,作為對家中最小一個食客的特殊照顧。這讓幾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舅舅和姨媽心理極不平衡,時不時會用眼睛半真半假地恨我。而我卻抱著饃,啃得一臉的得意。

不知是因為外公的手終年有一股鐵腥味還是家中的菜飯還不夠惡劣,不足以顯示出水巴子饃的優越性,外公版的水巴子饃,並不是我記憶中最好最香的饃。事隔多年再回憶,才隱約找出原因:是面和燃料的問題。城裡用的精面和煤炭爐,是制不出真正極品的水巴子饃的。

真正讓我記憶深刻的,是我在六姨媽插隊的鄉下吃到的,那地方名叫白塔壩,離縣城二十幾公里,是本縣最窮最苦的地區之一,那裡的工分價值,只相當於平均水準的四分之一,一個壯勞力苦幹一天掙八九分錢。

在這樣的地方,油、豆瓣和花椒等川菜必須的調味品是奢侈的,只在請客時用。鹽雖然不奢侈,但也沒大方到可以隨便用,因為那東西得拿家裡僅有的兩隻雞偶爾下的蛋跑幾里路去大隊換,這是一個麻煩的過程,因而大家多數時間都能省則省,以最省油鹽的方式煮菜。一大堆菜扔進鍋裡摻水狂煮,熟後放鹽,與豬食的區別,一是洗得認真些,二是有鹽。

大鍋菜最佳的伴侶,便是水巴子饃。這東西只須往大鍋菜的鍋邊貼上幾塊麵糊糊,把鍋一蓋,菜起鍋時,饃也就好了。

水巴子饃可以和任何菜湯相伴,但我最喜歡的,是它和土豆湯的組合。黃黃的土豆黃黃的饃,發出淡淡的軟玉一般的柔光,與灶裡的青煙和鍋裡的水汽一道,將滿是煙塵的農家廚房,烘托得親切而溫馨,所有的雜亂與骯髒,被一掃而光。

作為白塔壩的小客人,我品嚐過村裡所有人家的水巴子饃,那時我年紀小,不懂事,不知道糧食之於窮人家的金貴,總喜歡在別人家裡「守嘴」,而樸實的白塔壩人,也從沒覺得我這張突如其來的小嘴是多麼大一個負擔。雖然有時因為我的出現而讓女主人忍嘴吃個半飽,但大家仍對我的到來表示歡迎,因為那時我的小嘴很甜,每次吃完都會誇人家的飯菜香。誇得女主人樂呵呵的,我這個小小城裡人的意見,會讓她們開心半天。當然,在這之後,也少不得六姨端著半碗米或面,挨門去道謝。

雖然誇了很多人家的饃,但真正讓我喜歡的,還是一個姓廖的老婆婆做的饃,她有一個和我年紀相近的孫子,因而我在她家出現的頻率更高些,她做的饃裡有些玉米面,而土豆湯裡多了一些鹹菜和蔥,僅憑這點小小的講究,就讓人感覺出一些不一般來。老太太當年在地主家當過傭人,因而,見識比多數鄉下老太太要多一點,同樣粗糙的農家飲食,因那點小小的見識,而變得不大相同。

廖婆婆的孫子順娃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成年後多部文學作品主人公的原型,他比我大兩歲左右,但對於田野和農村生存技巧,懂得比我多太多了。我們倆時常一起到田裡去撿麥穗,他總是帶我到幾里外的部隊農場裡去撿,因為那裡是用機器收割,遺漏得很多。我們每次都用小背簍背回半簍麥穗,他會把我的那一半,交到奶奶手上,看她用滿是黑巴裂紋的手把麥粒一顆顆脫下,然後用篩子細細篩好,放到鍋裡焙乾,然後抓進石錐裡錐成黃黃的麩面。不出意外的話,半小時後,我一下午的勞動,便會變成兩個印著老奶奶手紋和土豆湯香氣的水巴子饃放到我的懷中,而我給順娃分時,他通常不會要,他總是一面吞口水,一面說不愛吃。他自己每次撿的麥子,則送到保管室,交到隊長手裡,樂得隊長直誇這娃娃是全生產隊覺悟最高的人。

我一直對他的舉動不解,有一天在竹林裡躺著玩,才聽到他的心聲,他一直想讓隊長表揚他,這樣,長大就可以當隊上的拖拉機手,到那時,水巴子饃饃,要多少就有多少。

他的這個願望最終沒實現,17歲那年,在和鄰隊爭水的一次械鬥中,為了保護隊長,他頭上挨了一鋤頭,當場就死了。

水巴子饃,因為有了順娃的這段故事,而增加了些苦澀的意味。

前些日子,我去鄉下,到一戶農家,看見久違的土灶,鼻子裡不覺又顯現出水巴子饃那誘人的香氣,於是央求主人做兩個來吃。年輕的主婦有點茫然,問旁邊的中年婦女是何物,那女的笑笑對我說:現在哪個還吃那東西?連豬都不吃了,我還是給你炖隻雞吧!

她的態度很熱情也很誠懇,但讓我打心眼裡不舒服。

最後,在我的堅持下,她還是做了,外形和質感與記憶中別無兩樣,只是它旁邊的陪襯物變成了雞鴨魚肉,吃起來已不是記憶中那個味了。

如同記憶中多年未見的初戀情人,懷念的感覺永遠好於重見。嚼著那無味且有些粘牙的麵饃,我發自內心地後悔自己的堅持。

(作者博客)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