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8年7月18日15時,5-12大地震兩月祭之際,四川蒲文清女士——在林昭的母親親自繳納子彈費的地方——領取了一份叫《成公武逮通字(2008)》的文件。她的兒子沒有在地震中埋藏在廢墟裡,只是因為對天災人禍的焦慮,成為天災之後的人禍的災民。關於人禍的很多定義和紛爭已經抹平,然而,什麼樣的鋼筋水泥繼續殘酷地壓制著蒲文清女士的孩子,這使一切地震後剛剛平靜的土地撕裂開來,露出蒼涼而真實的脊背。這條信息使我在難過和絕望之餘自然想起了楊佳一案。
(二)
從黃先生到楊先生,因果循環中,歷史僵硬在佛教的坦白和無望之中。楊案的悲劇之一在於:就在楊採取極端主義行動、而這一行動成為朝野沸點的此時此地,對楊採取極端主義行動的力量毫無悔改地對黃採取著極端主義行動。和平是這樣被剷除的。壓抑技術的掩映中,閘口區成為2008年網事喧囂的又一熱點。大地震繼起俯臥風潮,然後是北京的一位青年的命運成為道德和政治共同的夏季。這是典型的中國故事,由於楊距離我如此之近,這事件給我造成的視覺壓力使我總是三緘其口。直到黃先生的悲劇把我從躲藏中拉出來,讓我在蠢蠢欲評中,再度恢復沉寂中的心安理得。
(三)
豬肝色中有三種蠢蠢已動的觀點應該在楊案面前閉口。首先,如果你不能在當下給定的環境中,給黃先生(以前的楊先生)任何一條維護尊嚴的可能道路,那你就沒有資格反對「激進主義」。任何誠實的人都承認,楊先生在豬一樣苟且和俠一樣極端之間,沒有一條正常人可以選擇的道路。這裡不是南非,甚至不是對岸。第二、如果你不是楊本人,或者說你沒有經歷楊所經歷的人間地獄,任何和諧主義的高調都屬於站著說話不心痛的那類偽者。這偽者中有那幾位公共們,正如因真理上無知所以專以在真理上挑刺才能顯示自己的信徒一樣,他們專以在主義上的矯情和道德上窺陰為業——他們在自己個人生活中,任何一點傷害之後的所有「激進主義」反應和報復,都反對他們公共言論中,因慷他人之慨而偽裝的一切「愛心」、「寬容」、「和平」和「自由」。第三、如果你從來沒有任何言行抵抗過楊所遭遇的黑暗,僅在楊的行動中宣洩快感,你不過是另外一種看客——此類人從來無心抗暴,同樣也從不反省。事實上每個喝彩者都是楊的悲劇的製造者——每一個「我」一直在容忍、順服並縱容了摧毀楊命運的那種黑暗。喝彩是一種變相的膽怯,另外一種刑場看客——他只盼望別人為自己代言代行。在悲劇中興高采烈已經是一種傳統,血製造出來麻木的種族,又以在悲劇中的興奮(興高采烈和幸災樂禍)自我調節。
(四)
這些喝彩者其實在重複他們深惡痛絕的意識形態,因為過去的喝彩者已在廟堂之上,就是那些正在毀滅楊的「體制」和「體制中人」。與此相關,最應該閉嘴的是審判者,因為他們審判楊的一切理由,都是這個審判體系背後依靠的力量的歷史及其精神。這個民族的所有的「槍桿正義」或「射鹿文明」都是楊們建立了,並毀於楊,後楊復哀後楊而已。最後,馬姓意識形態則為楊式權力提供了憲法序言,而現代火器對鋤頭的替代及其壟斷無限放大了調節的成本,並將最後的審判拖延為真正最後的審判。所以對楊的審判就是一種自我審判。也許正因為陷入這樣的邏輯困境,一方面,以自由和人道為敵的廣告只能勉為其難地暫借自由和人道反對自由和人道,另一方面,則要將「刪」上升為「殺」的上層建築,這成為信息時代唯一真實的政治文化。
(五)
楊是一場悲劇,如同生命在給定的環境裡就是一場悲劇。他本人絕不是第一作者。永遠的走投無路,走投無路也成為了道路。走的人多了,那道路的名字仍然是走投無路。這個悲劇是任何新的主義無法解開的,所有的辯論都是在說謊。這悲劇是沒有解的,歷史證明了這一點。我只能再一次把出路放在十字架上:只有那一位不是看客,在走投無路並只能以殺為出路的所有世代中,他自己死在十字架上,成為悲劇最後的總結和超越。那是唯一化解冤仇的地方。今天,我在這十字架下為那位朋友禱告:我們有一萬個理由變成楊佳(靠我自己,我不是楊佳就是看客,甚至成為傷害楊佳的前楊佳),但我們只有一個可能成為門徒——那個理由不是來自歷史和經驗,更不是來自偽善和精神失常,那個理由叫憐憫,那個憐憫叫恩典。
2008年7月21日
--轉自議報論壇